夜色正浓。
他知道正在做梦。
他是记得的,久无睡眠的他,今夜终於和衣躺下。合眼之前,暗黑死寂的屋子里仍断断续续地闪烁著微弱的光芒。渐渐地,完全的黑暗侵袭了犹在吞吐的火焰,他陷入了梦境之中。
仿若在无尽的大海中下沉,纯粹的黑随著时间的推移在缓慢的消散,自亣由坠落的身子终於结结实实地躺在了一大片既熟悉又陌生绿茵上。天上那雪白的浮云在劲舞残余火光的灼烧之下随意变幻著形状,它们懒洋洋地漂浮在已是半昏暗的天幕下,平淡,静谧,这样的每个黄昏都可看见的普通景色,却让他心惊。
太久没有看见这样绚烂的颜色了罢?长久地呆在那座银黑交错的神殿里算计一切的他,素日里敏锐的感官却在这一个平凡的瞬间,迟钝了。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仿若在响应生命中最重要的召唤一般,他撑起身子,坐起的那一刻,额前细碎的卷发柔软地散落开来,,他微微眯起眼,看向不远处————原来是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娃和一个略大一些的男孩在嬉戏打闹,笑得开心之极。旁边还有一对青年夫妇,他们互相依偎在花开得正盛的桃树之下,彼此的眼底都有晶莹的笑意。
幸福得让人快要窒息。
他的心因为那些笑容而猛地漏跳了一拍。慢慢站起,他孩子气地摇晃著脑袋,努力遗忘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梦的事实。
这不是梦,他喃喃自语,它是真实存在的。
是的,它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说,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而今,它在真实世界里消亡了,却依旧固执且顽强地存在于他记忆的断层中,不可磨灭般停留著。
他安静地呼吸著,眼睛却是极其贪婪地看著这幸福温馨的场景,哪怕的眨眨眼睛也不愿。
这太美好了,海市蜃楼般,似乎只要他轻轻呵一口气,这幸福的场景便会如同泡沫一般破碎。
但,海市蜃楼都是遥远的,而幸福从来都不遥远,只是看你能维持它多久而已。
天上懒惰的浮云倏忽急剧扭曲,原本祥宁的景色忽然变得狰狞凶恶起来。厚重的乌云似乎要压至头顶,寒风凄厉地呼啸着,夹杂着千万粒黄沙掠夺般飞过。粉白色的桃花随风而舞,花香在一瞬间盛到了极点,似乎是在唱一曲离别的殇歌。
还未从场景变换中反应过来的他,一片燃烧中的红色火焰所组成的海洋,便已将他包围。
他缓慢地抬起头,那片厚黑死寂的苍穹蓦然便如同一张人脸一样裂开了嘴巴似的缝隙。那道缝隙张合着,冷漠且尖刻的声音带着刻入骨髓般的厌恶突兀地自那当中传入他的耳中————妖孽!
没有任何预兆的,他睁开了双眼,子夜一般纯黑颜色的水一般地自那瞳眸中流泻而出。他的胸膛正急剧起伏,唇微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已经痛得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了罢?或者说,若是一个人的心苍老到一个地步,便连肆无忌惮地叫喊一次的勇气也没有了么?
慢慢的蜷曲着冰冷却柔软的手指,他穿好衣裳,看了看窗外景色————依旧是明月当空的模样,夜,还很深。
快结束了。他这样想着,轻轻地啜饮了一口苦涩的茶水,指尖被那冉冉升起的水汽烫得微微颤抖。提起笔,他批改起那堆似乎永远不会变少的奏章。
春日里的阳光太明媚,它狠狠地刺入了他常年幽暗如古井的黑眸中,点燃了原本平静的心脏。
缓慢抬起眼睑,他看向那傲然卓立于他眼前的少年。
少年清澈的眼底有著毫不掩饰的仇恨,有仿若是刻入骨髓般的厌恶,还有少年特有的轻狂。
这块宝石还存在著似乎是不可磨灭的棱角,尖锐非常,还依然带著稚嫩与纯真。
他感觉他的心脏缓慢地痛了————他是记得的,曾经,曾经他也有这样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