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之于我,犹运动之于身体,血液之于健康,空气之于人类,一刻也难以离开。整日藏身于书中,囫囵囵书虫一个,也不管世界沧桑瞬变,人生五味俱全,只是一个劲的痴迷、把玩、赏析,虽有万金,也不忍弃书而不顾也。
小时侯家里很穷,但是对书的相思已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于是,就用一个泥糊的胖娃娃,做聚宝盆。每从泥中挖出一分、两分的硬币,便从胖娃娃的嘴里塞进去,然后,便怀揣着买书的梦想,一天天的等待。等到一毛八分钱的时候,便注定要狠心砸碎娃娃,洗净小钱,找一个稳妥的口袋揣好,然后,上街。那时的心情,漂亮得像六伏天的冰棍,寒冬中的火炉,脚步轻飘飘,却又不忘用一只手护住口袋,生怕我买书的愿望,跳啊跳得不见了。
那时的小人书,最贱的只有九分钱一本,一毛八分钱的小人书,已是高档的精品。买书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海阔天空,每每有财大气粗之感,所有的小人书,一律在我的眼前排好队,在我亲切、柔和、慈爱、色迷迷的目光中,接受我的挑选——我欢喜谁就是谁!
买回家的时候,我必定先上厕所,然后小心翼翼的洗好手,插好房门,到床上去,选一个最好的姿势,看——那真是如醉如痴啊!我看书之前是决不看内容提要的,生怕少了一道咀嚼的环节,吃了大亏。读书的时候,也是我最矛盾的时候,一方面想尽快地寻根究底,另一方面又想把享受的时间拖长一点,真是难死我也!
经过一周的咀嚼,书的图象、内容、情节,我已是如数家珍。我便常常在上学的路上、回家的途中,说于我的伙伴听,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吐沫星横飞,每每在最关键的时侯,戛然而止,吊足了他们的胃口,然后,再把我的小人书降价一至二分转卖给我的伙伴,降价上三分之上我是断不肯卖的,宁愿珍藏。哪怕下一次胖娃娃肚里的钱积聚的时间更长。但这种方法有时也是行不通的,倒不是我售书的艺术不高,火候不足,而是我的伙伴也和我一样没钱,这是他们最痛苦,也是我最无能为力的事。于是,我又改变策略,和他们交换小人书,这种战术又使我获得更多的享受——真是一书在手,读破万卷,读遍天下。
我最难忘的经历,是我小时侯曾经偷过书。
那时的街上,小人书的摊子比比皆是,只要花一分钱,便可任选一本小人书,随便你读到什么时候。有一天,我选了一本《白莲花》,越看越入迷,越看越爱看。书太好了,我真舍不得放手,后来,我已看不下书了,只一心一意想把这本书居为己有。我偷眼看去,老板娘正和她家里的一个客人在闲聊,谈得很融洽,似乎已忽略了看守的责任,几次从摊边回家去。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不知在想什么,只觉得整个人像在云端一样。那一刻,我几乎轻看了人生种种,我瞄着老板娘不注意我的时候,把自己口袋里的小人书《乔老爷上轿》拿出来,偷梁换柱,然后把《白莲花》藏在贴肉的口袋里。然后,稳了稳神,没想到老板娘和客人谈兴正浓,我暗地里松了口气,捏了“乔老爷”去还书,老板娘脸上挂着笑来到我身边,我把书怯怯的放到书架上,只听老板娘低声却严厉的喝道:“把书拿出来!”然后,她把我的“乔老爷”重重的仍在地上,像仍掉一堆臭狗屎!五雷轰顶,我当时吓懵了……老板娘依旧笑着回去,依旧和客人谈笑风生。那时,我才知道,我自以为聪明的小把戏,在老板娘见多识广的眼里,是如此的蹩脚和不值一提!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敢上街,不敢看老板娘胖胖的脸,更怕老板娘会再找我算帐。这一段残酷的记忆不堪回首,却又永志难忘,它常常在我最高兴的时候给我一记闷棍,让我自以为罪孽深重,难脱苦海。
几年过去了,我已不是当初的那个整日守着胖娃娃的孩子了,倾斜的心灵也已经平静下来。然而,我对书的痴爱却与日俱增。于是,我重操旧业,又偷书。然而,这时的“偷”已不再是盲目的“偷”,而是有透明度的“偷”,或者说是科学的“偷”。比如说,我在书店游逛,当我看中某一本书的时候,我便要老板把书拿出来,给我看看,接着便一个劲的读下去,直至老板的注意力分散,然后再选一本书,直接说:“再买一本。”老板过来后,我便把两本书价格的大票给他,他算我两本书价格,我不后悔,他只算一本书,那就是我走运。这其实还是“偷”,只不过“偷”得文明一点,艺术一点,精彩一点罢了。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父亲要我买农药,我拎着药水瓶,晃荡晃荡的,在书店里逛,我看中了一本书,可我已经没钱了。书店里的老板,是一个戴着老花眼镜和蔼的老人,据说,他很喜欢爱读书的孩子,特别是农村的孩子。那一次,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用一根绳子把我的药水瓶,紧紧的栓住,又结成一个好拎的带子;然后,亲切的问:“你喜欢这本书吗?”看我没有回答,他又说,“你很爱看书,我注意你很长时间了。”我嗫嚅的说,“我今天没有带钱,书我想带回家,哪天我还钱给你,行吗?”老头笑着说:“当然没问题,今天这书我送给你了。好孩子,我知道读书的孩子,将来都会有出息的。”我当时流了泪,走出书店的时候,老头还送了出来,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洞明了我“偷”书的侥幸,是如此的不可信,原来这个伟大的老人,他是用一种几乎难以可信的宽容和天使一样的心,在默默的赞助我读书……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家书店,后来我考了重点高中,走了,再后来,那个可亲的老人得了癌症,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个人跑到一个小山上,对着大风,让眼泪狂跑!我知道,那个可敬的老人已经伴随着那个纯真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我大学毕业,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每天都要和书打交道,图书馆里的书,更是汗牛充栋,然而,我对书的兴趣、痴爱、执著,却一天天的萎缩,直至荡然无存。也许这就是轮回,生活中有很多东西,当你渴望拥有的时候,你梦寐以求,苦苦追逐;而一旦你真正拥有时,你可能就已经厌倦了,真正懂得珍惜的又有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