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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殁帝都】天舞.子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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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重庆1楼2011-09-27 22:59回复
    北荒天寒,四月将尽,迎春才开。
    听说此时的中土,已经是初夏景象,但我从未见过。在北荒,春尽便是秋至,然后是漫长的冬天。
    阶下几丛绿叶,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几朵小黄花,在四周怒放的雪蕊红映衬下,显得格外瘦瘠。母亲坚持把它们种在这里,因为这种花在中土,意味着冬去春归。
    也许是出生在这里的缘故,我从不认为冬天是难熬的季节,所以,我对白王府的人们那样渴望春天的来临,总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我的父亲,一到冰封的日子,他就整日躲在屋里,不停地喝酒。醉后他常常信手涂抹,小时候我便是从偷偷拣走的画中,知道什么是荷塘、垂柳、鸣蝉。
    其中的几幅,我凭着想像将它们补全,下人们看见,都说很像。我把画放在枕边,每天临睡前把玩一阵。有两次,我真的在睡梦中见到翻飞的蝴蝶、婉转歌唱的黄莺,还有盛开荷花的湖水中,荡着小船采莲藕的女子……
    可惜不久就被父亲发觉,为此我被罚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我幼年遭受过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惩戒。
    后来父亲抱我起来,他对我说:“别贪恋这些虚假的东西,你该有远大的志向。你不但会见到真实的这一切,而且还会拥有它们!”
    可它们都在遥不可及的中土。
    我的腿又酸又麻,所以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会回去帝都。”
    父亲说。他的语气那样坚定,以至于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丝毫怀疑。
    现在,他的话将要应验。
    不用任何人来告诉,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父亲也很清楚。片刻之前,我守在他临终的床边,凝视着他枯槁不堪的面容,生命从他体内流逝,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息,那瞬间他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亢奋。我想,他意识到他多年的愿望终将实现,他的死,会为他唯一的儿子铺平回帝都的道路。
    那个他自愿放弃、却又念念不忘,然而终究无法回归的地方。
    内侍黎顺从石阶下转过来,匍匐在我脚边,双手举起素白的孝服:“请王爷更衣。”
    我漠然地伸展双臂,任由侍从替我穿戴。黎顺低垂着头,时不时抬起眼皮来,瞥一瞥我。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冷静而感到惶惑。
    他不明白,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所以我无法感到悲哀。这并非我不孝,而是因为活着对我的父亲而言,已经成为负累。
    从我记事起,他喝醉的时候就远比清醒的时候多,酗酒如同白蚁蛀堤一般腐朽了他的身体。他的最后一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他甚至已经无法饮酒,只靠米汤来延续生命。有很多次我望着他,心中涌起隐隐的冲动,想要替他结束折磨。
    然而我克制了自己。并非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还是会有一个人伤心——
    我的母亲。
    即使是这样的父亲,她也希望他活着。虽然她从未说过,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源头。于是我明白,如果泯灭了父亲的生命,也许母亲的也将一同失去光芒。
    我不会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但我却不愿看到母亲的绝望。
    一群大鸦“呱呱”怪叫着从空中飞过,几片黑色的羽毛缓缓飘落。从房中出来的内侍低声禀告:“老王爷换好衣裳了。”
    我转身进屋。
    锦衣华服,包裹着父亲枯瘦到几乎像是不存在的躯体。房间的墙上,依旧像他在世时那样,挂满了母亲的画像。
    那都是他亲手画的。他画这些画的时候,母亲并不在他眼前。可是我想,他心里必定时刻都有她的影子,否则绝不会每一幅都如此栩栩如生。他喝醉的时候,常常会把这些画撕得粉碎,等他清醒过来,又会重新开始画。反反复复,我甚至能从画中觉察到,岁月在母亲脸上留下的那些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
    有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何以他宁愿面对画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床榻上的父亲,有着死人特有的宁静,宛如熟睡的婴儿——人的最终与最初之间是否有着奇异的回归?我长跪在地,虔诚地叩头。
    黎顺跪在我的身后,当我重新挺直身子的时候,他小声提醒:“快到申时了。”
    


    IP属地:重庆2楼2011-09-27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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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明白他的意思。每天申时,母亲会来看望父亲。在那之前,我必须把他过世的消息告诉给她。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母亲住的院子,和父亲的只有一墙之隔,然而,他们却很少见面。我年幼的时候,常替他们来回带话,渐渐地,连这样的话也不大有了。可是母亲为他缝制的袍服总是合身,我都不知道她在何时留意到他日渐消瘦的身材?就好像我也不知道父亲何以能注意到母亲脸上,连我都未曾发觉的变化。
      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父亲瘫倒在床,母亲便又天天过来看他,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我无法想像如果我告诉她这消息,她会怎样,但我更不能想像,如果我不去告诉她,又会怎样。
      所以,与其说是为人子的责任,不如说是因为别无选择,支撑着我步入母亲的院子。
      母亲正在窗边祝祷。她的脸在袅袅的青烟后面,若隐若现,有些不真实。
      我不敢惊动她。
      母亲所在的地方总是格外安静,以至于总有些难言的落寞。因为没有人会在她面前大声说话,甚至没有人会大声喘气。每个人都会摒住呼吸,仿佛连发出声响,也像是会碰坏了她似的。
      我看着我美丽无伦的母亲,十七年来我见过最美的人,我不止听一个侍从悄悄地议论,也许穷其一生,也不会见到比她更美的女子。我的勇气烟消云散。当她转身望向我的时候,我甚至想转身逃走。
      在她的注视下,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了目光。然后我听见她在问:“是不是,你的父王他死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
      让我意外的不是她的话。母亲一直都有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能力,这比她的美更惊人。我知道她一定能从我的神情里明了一切。
      让我惶恐的是她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
      “是么?”母亲看着我,低声重复。
      我到底回答不出那个字,我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娘!”
      母亲的脸色还是很平静,她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替你担当了。”
      以前我也没觉得父亲在替我担当什么,然而听她这么一说,悲伤却立刻从我心底涌上来。
      “领我去看看他吧。”
      母亲这样吩咐,却不等我起身,已经顾自走了出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在她见到父亲的时候,我必须在她身边。
      母亲走到父亲的房门口,就站住了脚步。她远远地凝视着他。我看见泪水渐渐沁出她的眼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我希望她嚎啕大哭,而不是像这样让我害怕地沉默着。
      然而,那颗泪珠终究没有落下来。
      在内侍丫鬟的环伺下,她忽然快步走到床边,躺在父亲身边,整个人紧紧地贴了上去。
      这举动简直惊世骇俗,可是由我的母亲做来,却只让人更加悲伤。
      我终于失声痛哭。于是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跟着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悲声中,只有母亲一动不动地,搂着父亲。
      我只得过去劝说:“娘,你哭吧,别忍着。”
      母亲恍若未闻。
      我不由害怕起来,扑在她身边大声说:“娘,你不为自己,也为儿子想想。父王刚去,你可千万别……”我说不下去。
      母亲终于动了动身子,她回过头来看我,那眼神虚无飘缈,仿佛根本不认得我一般。
      我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惶惶地等待。
      好久,她的眼神才终于清明起来。


      IP属地:重庆3楼2011-09-27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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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她依旧不肯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无声地长叹。然后她下了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娘!”
        我在后面追着叫她。
        母亲不加理会地往前走。
        忽然,她站住脚,视线落在阶下的那几丛迎春花上。
        “呀!”她低呼,声音里有种欣喜的意味,“开了这么多的花。”
        然后她抬头冲我微微笑笑:“我告诉过你,迎春花开遍的时候,就像金黄的瀑布,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寒意从心底涌上来,然后漫遍全身。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按着胸口,一口气堵在那里,无论如何也透不上来。
        黎顺轻声地安慰我:“太妃是急痛攻心。去请大夫来,开一帖安神的药就好了。”
        “对对。”我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我心底分明有另一个声音:我的母亲不会好了。
        我的父亲詈泓,是天帝第五子,分封北荒。然而,其实是被放逐。一段私定的姻缘毁了他。
        我的母亲本是天帝聘定的女子。
        父亲与她私奔,不久便被捉回,放逐已是最宽大的处置。
        白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但始终没有人敢提起。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从幕僚胡山的口中得知真相。
        记得那时,胡山语气平淡,好像提起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对我而言,却像是醍醐灌顶。
        多年来的困惑迎刃而解。父亲和母亲何以相处得如此怪异?我隐约地看到了答案。
        我还知道了,虽然阖府都称我的母亲“王妃”,但,她并未得到册封。她是父亲的妻子,却不是白王的王妃。天帝勉强认下她这个儿媳,还是因为生下了我的缘故。
        “皇孙不能不要么!”
        我觉得胡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讥诮。可其实他的声音一贯淡漠,不带任何喜怒的感情。他这样说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山羊胡子。他很珍视他的胡子。在我眼里,那使他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我不会告诉他。我很尊敬他,因为我深知他的睿智。
        父亲为我请了三个老师,他们教我诗书、礼制和兵书谋略。可我觉得十年来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年中,胡山教给我的多。
        我时常感觉幸运。
        在成为我的幕僚那天,他说:“胡某这个人就全部交托给公子了,直到公子不再需要我。”
        我很高兴,也很诧异。他是名满天下的智者,我知道有很多王侯不惜一切想要招揽他,而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几乎已经被遗忘的皇孙。虽然我救过他,我将他从死刑场上救下来,帮他解脱冤案。但我总觉得,他这样帮我,不止这一个理由。
        我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过去。有时他长时间地凝思,我看见他的额头高而光洁,便会想,像他这般智慧的人,怎会使自己陷入那样愚蠢的冤狱?但他不说,我便不问。
        因为在我心里,还把他当作一个忘年的朋友,我不会强迫他提起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然而有一次我这样告诉了他,他却回答:“公子抬爱,但我只愿做公子的幕僚。公子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单一个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还不十分清楚他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说的是对的。
        胡山来到我身边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府里的事情都由我作主,所以我可以自己决定如何支配我的时间。我辞退了书房,改而向胡山学习。
        他不喜欢讲书。偶尔提起书卷里的东西,他也不会像我的老师们那样说:“公子应该好好地读这卷书。”他只会简单地说一句:“这卷书,或许还可一读。”
        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与我闲聊。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的话题凌乱而散漫。今天他会聊起各地的物产,明天改作四百年前的一段纷争,方才在谈论旧朝名臣,此刻说的却是某座城池的方位布局。然而渐渐地,我感觉到贯穿始终的脉络。就像一位画师,起先看似随意的墨迹,慢慢地挥洒成幅。
        如今这幅画在我心中已成形,而且日渐清晰。
        那就是天下。
        有一次他说:“现今的储帝没有足够的才能,治理天下。”
        我听出他话里的暗示。我说:“但我听说他品性高洁,而且人也很聪明。”
        他微微摇头,“也许太过高洁。”
        我没有说话。即使在偏僻的北荒,也常常能听到人们谈论起我那位远在帝都的堂兄。关于他的仁善,有许多种传闻。听说他会在出巡的途中,停下车驾,只为倾听一个小乞儿的诉说,然后为他寻找失散的亲人,或者在雪夜,亲自去往帝都最贫穷肮脏的角落,将宫中的用度,送去给贫民。我听到这些说法的时候,心中一片淡漠。虽然我们有同一个祖父,但对我而言,他就如同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疏冷、遥远、高高在上。


        IP属地:重庆4楼2011-09-28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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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山又说:“他在细碎的地方表现了太多的善良,为人君者不该如此浪费精力。他虽然人品高贵,深孚民望,但魄力不足,无法让朝臣信服。”
          他话语里暗示的意味,更加明显:“为人君者首先要懂得驭人之术,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天下苍生。”
          我笑笑,说:“但先得到可以驭人的地位。”
          胡山也笑了,他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看得出来,他很欣慰。
          “不久公子将回去帝都。”他这样说。
          与父亲断言般的语气不同,他只是随口说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心里有些异样。我回帝都的唯一机会就在父亲死后。他毕竟是天家血脉,天帝不会忍心让他葬在北荒,那时我必能以扶送灵柩的名义回去。然而,虽然我们都心知我的父亲不久于人世,可是听他这样淡然地说出来,我仍感到一丝寒意。我觉得他就好像冷静的棋手,他的棋局只围绕我一个人,其它所有的一切,甚至我的父亲,都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胡山也许是觉察到我的沉默,他转过脸来看看我,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接着说:“东府情势一触即发,正是公子的好机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东府富饶,不甘久居帝都之下。东帝甄淳这些年来招揽人才、收买人心,更增练兵马,看来心怀不轨,即将掀起一场大乱。
          我想起过去那些君王运筹帷幄的传说,不由心潮澎湃。
          然而我很快记起我才十七岁,而且还在荒僻的放逐地。就算我很快回到帝都又怎样呢?我需要很多年才能达到我期翼的地位。我轻叹了一声:“奈何!”
          胡山奇怪地看看我,然后微笑了:“只要公子愿意,便能抓住机会。”
          他的语气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傲意,那是能把一起掌控在手中的把握。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我猜想他必定已经看到了我所未见的未来。
          但我不想追问。因为我心知不能让自己依赖于他,所以我必得磨练自己,逐渐深远我的眼光,直到有一天我能够超过他,超过任何人。
          “可是——”胡山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如果到时天帝不准许王妃入帝都,公子如何打算?”
          我默然片刻,回答说:“我会暂时将娘安置在帝都城外的地方。”
          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可我心知必得面对。我的祖父一生的奇耻大辱,莫过于此。他不会原谅我的母亲。
          但,终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接她回去。
          我不知自己需要多少年才能做到,但我知道我必能做到。
          胡山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公子可想过留在这里?”
          我愣了愣。
          从小到大,回去帝都在我心中,已经变得天经地义。仿佛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并非别无选择。我默默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一定要做那样的选择?
          我仰起头,蔚蓝的天空中,一朵朵洁白的云,缓缓地随风飘向南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肯定地回答:“我要去帝都。”
          帝懋三十七年六月初的一个黄昏,天帝的旨意到了北荒。
          我拿着诏书去见我的母亲,告诉她,我们要回去帝都了。
          母亲没有显出多少意外,她只是审视着我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是还有话,可是我说不出口。
          母亲温柔地看着我微笑:“我是你的娘亲,有什么话你不能告诉我么?”她这样说着,拉起了我的手。
          母亲手上的温暖,一直透到我心底,更叫我愧疚不已。然而我不得不吃力地开口:“我已经命人在帝都城外买了一处宅子。过去之后,娘先在那里住一阵,等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她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长久地凝视着窗外,夕阳斜抹,最后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异样清明,然而我却知道,她的思绪又去到了尘世之外不知远近的地方。
          我总觉得,她生命的大部分已经随着父亲而去,只留下一个残缺的躯壳。
          大部分时候,母亲清明如常。但有时,她会冷不丁地指着一个地方问别人:“那只鸟儿是不是很漂亮?”
          可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她的语气是那样认真,以至于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确看了什么。
          


          IP属地:重庆5楼2011-09-28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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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见下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母亲已经疯了。我很生气,下令杖责这些人,并且把他们赶出府去。然而我可以封住他们的嘴,却封不住他们日渐异样的眼神。这更让我不好过。
            我怎能忍心离开她呢?她只有我这么样一个儿子。
            可是我别无他法。
            因为我不想终老于此。
            我垂首等了很久,我的母亲依旧静静出神,我甚至已经不确定她是不是早已忘了方才的话。忽然我听见她轻声叹息:“我明白的。叫如云陪着我就行了。”
            如云是母亲身边最伶俐的丫鬟。我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
            然而当我抬起头,看见母亲正用异样的眼光凝视着我,仿佛她在看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那眼神既悲哀,又怜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平静。
            我心头一紧,我说:“娘,你怪我?”
            我心里很乱,如果她回答“是”的话,我该怎么办?
            母亲微微笑了:“不,我不怪你。”
            顿了顿,她用低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真的,一点都不怪你。”
            月末,我怀着赌博般的心情,踏上了旅途。
            我很清楚我唯一的赌注,就是我自己。这令我有些孤注一掷的感觉。
            母亲一路都很沉默。
            我们出门后的第一站就惹出了麻烦。步下马车的母亲,被周围的人群看见,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之后她覆起了面纱。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都换上了纱衣。有时我们在中途休息,母亲总是离开人群,走到僻静的地方独自待着。我远远望着她,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素白的孝服肥大而简陋,然而她看起来依旧美丽如女神。
            看见这样的她,我总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
            虽然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责怪我,但我仍能体味到她的失望与悲伤。即使我看不见她的表情,然而那股悲伤之意还是透过面纱,一直渗到我心里。
            为此我很痛苦。有时夜半也会霍然惊醒,望着驿站窗口清冷的月光,感觉心底冰凉一片。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我想母亲一定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她才那样悲伤。
            派去帝都的管家,已经在城外找好了宅邸。我没有对母亲提起,我想她其实也不会在意。或许这样的痛苦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补偿。这样想,让我平静了许多。
            车行向南,风物日渐富饶丰盛。许多景象我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然而奇怪的是,我丝毫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种久违的亲切。回想起北荒的生活,却变得像是客居异乡的时光。这更加让我相信,回去帝都的选择是对的。
            七月末,我们渡过了洛水河。
            越过一小片山丘,帝都城倏然出现在眼前。
            深灰色的城墙,巍然矗立,苍老,然而肃穆。它们在几百年的岁月中岿然不动,目睹人世的沧桑变幻。不知多少人在这里来来去去,留下他们的欢笑和血泪。有人在这里成就了辉煌的功业,但更多的人被这里吞噬,化为时光的尘土,湮没在过往中。
            我凝视帝都,默默地问我自己,我会属于哪一类?


            IP属地:重庆6楼2011-09-28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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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书斋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帝都城墙的一角。
              我特地选择了这间屋子做我的书房。这是整座白王府地势最高的地方,天气转凉,风卷着枯叶吹进来,已经有隐隐的寒意。冬天来临的时候,这里一定很冷。但当我抬起头,记起初到帝都时的心情,我便会振作,不致于让自己沉沦下去。
              回到帝都的次日,天帝召见了我,那是三个月来唯一的一次。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见他。乾安殿大而昏暗,我远远地跪在阶下,没有他的准许,我不能抬头。我知道他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高远而锐利,仿佛能够洞悉一切,让我隐约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老迈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响起,却是在问他身边的内侍:“承桓到哪里去了?”
              内侍回答:“听说昨夜西城失火,储帝一早就出去巡视了。”
              阴冷湿寒的地气从我膝下的青砖里渗出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仿佛变得阴冷湿寒。天帝为何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忍耐数十年?
              冷不丁地,听见他问:“子晟,你在想什么?”
              我便脱口而出:“这里太过阴寒了。”这句话一说出口,背上就渗出一层冷汗。
              我的祖父却低声笑了起来,他说:“但这里是天下的中心。”
              我暗地里松了口气。甚至还有些庆幸,如果我方才说了谎话,或许会弄巧成拙。
              然后他问了我很多问题。诸如这些年我们在北荒过得怎么样,我的父亲得的什么病,如何求医问药,临终前说了些什么。他问得很仔细,然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有多少悲伤。
              我小心翼翼地一一作答,留神避免提起我的母亲。
              问完之后,天帝便命我告退。
              走出乾安殿,我在两丈高的殿台上停留了一会。几个等候觐见的朝臣,在殿角躬身肃立。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时我才发觉,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殿台石阶下站着几个宫人,用一种古怪的神情注视着我。当我回头看的时候,他们立刻四散而去。等我转回身,立刻又感到那种窥探的目光,阴魂不散地聚了过来。
              我在心底暗暗冷笑。
              自从回到帝都,这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有时我会听到周遭的窃窃私语:
              “他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到底是她生的,模样倒是好。”
              “‘那个女人’若不是长了那么一个妖精模样,又怎能成为祸水?”
              妖精、祸水、“那个女人”。
              流言如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心头,然而我只有隐忍。
              我的沉默被看作示弱。当我第一天进入圣学读书,便看见我的书案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我的堂兄弟们用暧昧而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嗤嗤”地笑。
              我终于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肆无忌惮的轰笑,在我身后爆响。
              无法抑制的愤怒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像是要将我的身体冲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才能使自己没有放声大叫。
              我冲出圣学,屋外强烈的光线使我眯起了眼睛。模糊中我看见天宫矗立苍穹下,辉煌而肃穆。
              愤怒,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继而是出奇的平静。
              我不再去圣学。也好,反正我去不去,也没有人会过问。
              可是我想错了,第三天就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来到我府中。
              那时我正与胡山在花园的石亭中下棋。
              黎顺急匆匆地跑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似的惊惶。他说:“储帝来了。”
              我正要落子,举起的手便僵凝在空中。
              胡山将手里的棋子“啪”地扔回棋盒里,抬眼问我说:“应该开中门吧?”
              我回过神,立刻吩咐出门迎候。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七、八个人沿着花园的小径走了过来。
              走在正中的年轻男子,一身朴素的布衣,我立刻就知道,他便是储帝承桓。其实那群人都穿着便服,但我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因为他是那么与众不同。我想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把他和周围那些人混淆起来。
              他便如传闻中,那样高洁出尘。
              甚至犹有过之。
              他就像是天空中的浮云,自然、清淡、高远。


              IP属地:重庆7楼2011-09-28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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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底,不经意地掠过一丝自惭形秽。我匍匐在地,极力将那点落寞的情绪掩藏在平板的声音里:“臣弟叩见储帝。”
                “不要拘礼。”
                储帝的语气非常和缓,他的声音却出奇地淡漠。我想一定会有人将之归为傲意,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觉得那更像是疲倦。
                他在石亭里坐定,再三地叫我也坐,我便也恭谨地坐下。
                他说:“那天你进宫时,我刚巧出去了。之后的几天我一直都很忙。”说着,他歉意地笑了笑。
                他完全不必对我解释这些。所以听他这样说,我反而不知所措,只好唯唯地应着。
                他含笑望着我:“五婶母呢?身子还好吧?”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问的是谁,因为这称谓对我还是全然陌生的。在帝都我见到了一众堂兄弟,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问起过我的母亲,他们只会在我的背后,用不加掩饰的鄙夷口气说:“那个女人”。
                我很感动。
                然后我又将这种感动加倍地表现出来,我站起身,哽咽地答道:“家母很好,臣弟替家母谢过储帝。”
                因为也有真情,所以我做得很像。尽管使用这种手段,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只是一忽尔便平静了。
                储帝一定是对我过分的反应感到吃惊,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可在府中?你引我见她。”
                我想了想,觉得还不到时机。于是我回答说:“家母比臣弟迟了些日子出发,如今尚在路途之中。”
                储帝点点头,又指着对面的石凳让我坐下。
                他又说:“今天我去了圣学看你。”
                我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微微笑笑:“前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已经责备过他们,你以后,还是可以回去圣学念书。”
                我考虑了片刻,决定告诉他实话。于是我先谢过他,然后说我并不想回圣学。
                他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婉转地回答:“臣弟自己请了一位先生。臣弟已经跟他学了很多年,觉得他讲得很明白,所以臣弟还是想跟着他学。”
                我说得很慢,趁机在心里编好一套词,预备他问起“比圣学的先生还好的,那是谁?”时好搪塞过去,因为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胡山在我身边。
                但他没有问。他看看桌上未及收起的残局,问:“你方才在下棋?”不等我回答,他又微笑说:“你陪我下一局吧。”
                我自然答应。
                我并没有太多下棋的经验,因为我的对手,只有府中几个会下棋的侍从,还有胡山。所以我也不很清楚自己的棋力。能下赢我的人,只有胡山,但是他也并非每次都能赢,刚开始他赢得多些,近来我们的输赢,已经差不多。
                储帝的棋路,一开始弄得我很迷惑。他的布局散得很开,有很多子落的地方我都不明所以。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的走法很冒险。我觉得不解,是因为我从未遇到过这样冒险的对手。
                我微觉意外,储帝看起来淡定平和,想不到下棋的时候却是如此急功冒进。
                这样的棋风使他漏洞连连,我随便就能抓住机会,但我不可以。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漏洞,仔仔细细地计算每一步棋,还要让它们看起来中规中矩,毫无破绽。
                我从未下过这么累的棋。
                好不容易熬到收官,我暗自计算,知道终此一局,我会输上两三路,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大局已定,底下顺理成章,储帝棋风再险,却也没有余地。
                这个时候,我看见储帝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明明也正是我认为应该走的一步。我甚至已经在手里捻上了一颗子,准备放在那颗子的旁边。
                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对着棋盘沉吟不已。
                我狐疑地端详棋局半晌,毫无头绪。我不明白他在考虑什么?
                便在我呆呆揣测的时候,储帝从棋盒里抓出一把棋子,往棋盘上一洒。
                我大吃一惊。
                他笑了笑,说:“我虽然棋力不如你,但是你有没有让棋给我,我还看得出来。”
                储帝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我却尴尬万状。
                他轻喟道:“除了祖皇一个人,从来没有别人下棋赢过我,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小时候我或者还会以为自己真的高明,现在么——”他自嘲地笑笑。
                顿了顿,他看着我说:“我本以为你或许是个例外。”
                我沉默片刻,说出了今天第一句全然诚实的话:“臣弟不敢例外。”
                他凝视我良久,淡然一笑。
                算来正是储帝来过之后,整整三个月里,我与皇家中人,再无往来。
                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或许是,他们刻意如此。听说就连上月天帝的万寿宴,他们也以我身服重孝为名,将我摒除在外。
                结果,在北荒我是被皇族忽略的一个,回到帝都也依然如此。
                但我并不介意。
                三个月里,除了时常出城去看望我的母亲,其余时间,我都在府中闭门不出。当然,我并非全然什么事也不做。北荒虽然贫瘠,但白王府的积蓄还是足以收买一些人。于是各种消息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手中。我一面整理这些资料,一面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机会的来临。
                风吹来,一片黄叶落在我的案头。
                我捻起它,用手指轻轻转动。深秋的风中,我已经感到了冬的寒意。我喜欢冬天,这个别人视为畏途的季节,或许将带给我好运。


                IP属地:重庆8楼2011-09-28 0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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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传来消息,东帝甄淳起兵谋反。
                  他杀死了出身皇族的正妃,以表示与帝都的彻底决裂。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跟我提起,东帝妃是我的九姑姑,据说她非但美丽,而且聪慧无伦,是我祖父最心爱的女儿。不光如此,天帝还将她的女儿,聘为储帝妃,只是那个女孩儿比储帝整整小了十岁,所以至今未曾完婚。
                  恐怕也永远不会完婚了吧,我漫不经心地猜想,甄淳既然将妻子都杀了,更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再与帝都有任何瓜葛。
                  不过这想法在我心头只存在了片刻,因为我必须考虑更重要的事情。
                  我相信胡山所说的,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但我要如何去把握住?
                  我想起那天储帝走后,胡山对我说的一句话:“大树底下好乘凉。”
                  我明白他的意思。
                  十天之后,储帝传召我入宫。
                  我知道储帝一直很关怀帝都西城角落里的贫民,他总会入冬的时候去看望他们,于是,我便亲自为他们送去了棉衣和食物。我相信,那些穷人会如实地把事情告诉给储帝。现在证明我猜对了。
                  去天宫的路上,我不由又想起那个地方。那真是我见过最污秽不堪的所在,我一回忆起那充满了腥臭气味的泥泞地面,便忍不住作呕。从那里回来之后的好几天里,我都觉得自己身上仍然弥漫着那种味道。
                  好在这一切都得到了回报。
                  东宫的内侍将我引到储帝的书房,他们告诉我,储帝还有要事,让我先等候片刻。
                  天帝年事已高,很多事情已经交给储帝处理。尤其东乱一起,政务必定更加繁忙。
                  我环视四周,打量储帝的书房。这屋子堆放了很多书,因而略显凌乱。我很好奇储帝都读些什么?但我望了望门口侍立的宫人,打消了这个不谨慎的念头。
                  收回目光的时候,我忽然瞥见书案旁边,掉落了一幅画。
                  我走过去拣起它,放回案头。我本无意窥视画的内容,然而电光火石的刹那,我还是看清了。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她很年轻,大约十五、六岁,衣饰华贵,让我确信她是皇族中人。不同于我的母亲,恍若不是凡尘中人的缥缈,这女子是沉静而智慧的。
                  但真正让我震动的,是笔端流露的深情。同样的感情,我也曾在父亲为母亲画的那些画像中见到。
                  她是谁呢?
                  我这样想着,慢慢退回原来的座位。
                  储帝终于来了。比起三个月前,他憔悴了许多,疲劳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他在书案后坐下来,然后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我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异样,那绝不是嘉许。我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过了一会,他说:“我听说你去看望了西城的穷人。”
                  我略为松了口气。
                  然而他紧接着又说:“可你不是真的关心他们。如果你真的关心,就会听听他们说的话,就会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就不会给每一家都送去同样的东西。”
                  我张皇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恬淡如常,然而我看出他深藏眼底的失望。
                  不由心惊。在他平和淡漠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的智慧?或许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他。
                  储帝神情有些复杂,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说了句:“你不必如此。”
                  我从他一贯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几分责备,甚至是厌烦。
                  我忽然醒悟,明白纰漏出在哪里了。这个简单而讨好的办法,多半早就有人试过。
                  储帝挥了挥手,示意我告退。
                  我站在原地没动。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一旦失去,很长时间里,我都再难得到。
                  储帝如此高洁,所以他无法容忍任何玩弄小聪明的阴谋。我看见我该走的路,它其实一直就在我眼前,只是我选择了一条自以为的捷径,结果却走上了岔道。
                  我希望还能来得及挽回。
                  储帝觉察到我还在眼前,他抬起头看看,温和地问:“你还有事?”
                  我说:“湛和县三年前遭了一场瘟疫,因人死了数万,如今还有大片地荒废。”
                  储帝似乎愣了愣,但他没有打断我。
                  我接着说:“湛和县离帝都只有三十余里。十两银子在帝都只够三个月开销,在那里却足够一年。将那些人迁到那里,分给他们田地,要比年年接济强得多。”
                  


                  IP属地:重庆9楼2011-09-28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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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所以我便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自己解释。
                    他却说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话:“过完年,我就调到吏部去了。”
                    我笑笑:“那恭喜啊。”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说:“臣的名字,叫做匡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很意外,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我看着他眼中决绝的神情,就如同赌徒孤注一掷。
                    我微微颔首:“匡郢是么?我记住了。”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次日我不必再去应差。于是我吩咐备车,准备去看望母亲。正要出门的时候,宫中来了个内侍,说储帝传召。
                    我便随他进宫。
                    见到储帝,才知道是单独召见,不免让我有些狐疑。
                    储帝开口,还是极平淡的语气:“我很忙,有些事情照顾不到,也是有的。”
                    我不便作答,躬身不语。
                    他好像有些踌躇。停了好一会,忽然问:“我听说五婶母还住在城外,是么?”
                    我怔了怔。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便只得答:“是。”
                    他又沉默了一会,然后叹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种无法掩饰的落寞,甚至悲哀。应该感到愧疚的人是我,可他看起来却好像比我还要难过。
                    他没有等我的回答,便说:“你接她进城跟你一起住吧。”
                    我微微一愣,即使他是储帝,这件事情,恐怕也不是他说了就行的。我迟疑地抬眼看看他,说:“但,家母她……”
                    储帝打断我:“不要紧,我已经跟祖皇说过了。”
                    我没有什么可再犹豫的,立刻跪下谢恩。
                    然而很奇怪地,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可我却并不怎么高兴。
                    “子晟!”
                    告退的时候,储帝叫住了我。可是我回过身,他却又不作声了。过了好久,他才说:“替我问五婶母好。”
                    我谢过他。可是我总觉得,他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出了宫,我立刻去接母亲。
                    母亲听我说完,很安静地说:“好。”
                    我将她安置在城外的时候,她是这样回答的,现在我接她回府,她也还是这么一个字而已。我发觉不光是我,我的母亲好像也没有多少喜悦。
                    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团聚了。
                    晚上我陪母亲聊天,谈起经过,我说:“多亏了储帝。”
                    我这样说的时候,倒是真心的。
                    母亲想了想,说:“听说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是么?”
                    我点点头:“是。”
                    可是我心里,却忽然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
                    腊月初,从东府传来消息,东帝毁去了与帝都的婚约,将女儿甄慧转而许配了一个将军的儿子。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然而我却忍不住想,储帝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记起在他书房里看见的那幅女子的画像。
                    我对储帝的情事毫不在意,但我知道,有的时候,这样的女子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我凭着记忆把她描绘下来,命人悄悄地打听。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是我那位远嫁东府的九姑姑。
                    那么,到底是谁作了那幅画?
                    画很新,而她又很年轻。
                    答案在心头若隐若现,我不由得暗暗冷笑。
                    母亲静静地看着我,她忽然问:“你是不是嫉恨储帝?”
                    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否认:“怎么会呢?”
                    母亲笑笑,不说话了。
                    我呆了一会,然后扪心自问,我嫉恨储帝吗?也许是。因为我们都是皇孙,因为他是储帝,因为他有一句话就能改变别人命运的权力,而我没有。
                    可是思量良久,我又觉得不全是这样。
                    我心里还有嫉恨以外的东西。我想,如果换作我那些堂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也许我就会心安理得地去嫉恨他们。可是储帝呢?
                    承桓高洁出尘的身影,浮现眼前,我终于恍然。我之所以这样不舒服,只因为我想要嫉恨他,也无从嫉恨起。
                    只因为我在初见他的时候,已经为他折服。


                    IP属地:重庆11楼2011-09-28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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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空旷的缘故,任何时候走进这殿中,都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我走近储帝的案边。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凝神在想什么。我将手里的文书放在他的案头,便准备躬身退下。
                      储帝忽然叫住了我,问:“关于吏部辅卿的事,你怎么看?”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跳,这是储帝第一次询问我朝政上的事情。我定了定神,谨慎地斟酌着字句:“此事当由储帝自专,臣弟不敢妄言。但请储帝早下决断,以免两位伯父伤了和气。”
                      储帝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然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从他的语气里,我听不出他对我的回答是满意还是失望,但我想我的话已经达到了我期望的效果。因为我知道在有资格候补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跟两边都没有任何瓜葛,那就是资历最浅的匡郢。
                      走出西配殿,我在殿台上站着等了一会。
                      已是黄昏时分,暗红的夕阳悬在殿檐后面,硕大的一轮,看起来那样近,仿佛伸手可捞。
                      回想数月来的每一步安排,有种恍若虚幻的飘忽感觉。我想储帝也许有所觉察,有人在金王和青王之间煽风点火,将他们进言的事透露给另一方,但他不会想到是我放出的风声。就好像他不会想到,也是我暗中收集了证据,又故意泄露给某些人,才揭出了此次的大案。
                      他更不会知道,这一年来,胡山已经替我结交了多少人。虽然都是地位很低的小吏,可我知道,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会成为我最稳固的支持。
                      刘祥从殿中走出来,与我擦身而过。
                      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然后抬起头,望向东方昏暗的天空。
                      我推测,近日该有喜讯传来。
                      对帝都的朝局,首辅魏融一定比我看得更清楚。他对天帝忠心不贰,所以他对天帝选中的储君也忠心不贰。没有什么比东府战场上的胜利,更能提高储帝的威望。何况,虽然是策略上的退让,但近一年的败退,也必定使得中土军士气低落。
                      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想起去年的此时,我在深秋的寒风中企盼好运的来临,我希望今年的冬天也是如此。
                      十一月廿二,我期待的好消息终于传到了帝都。
                      同一天送来的,还有一份弹劾的奏章,指责胜利的将领,坑杀了上万俘虏。
                      我考虑良久,收起了这份奏章。
                      我知道这瞒不了多久,但我需要的只是两天而已。
                      两天之后,嘉奖前方将士的诏书,用六百里加急送了出去。
                      这天散朝之后,我将储帝请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我从怀中抽出那份奏章,双手奉上,然后跪倒在地,叩首谢罪。
                      储帝很久都没有出声。
                      我知道他在看那份奏章,我听见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些。
                      “子晟,你怎敢如此!”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愤怒,更多的是惊骇。
                      我顿首道:“当时朝会在即,臣弟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臣弟自知胆大妄为,身犯重罪,并无自恕之词,惟请储帝责罚。”
                      储帝似乎有些不耐烦,他很快地说:“你先不必给自己定罪。我问你,你为何要扣下这份奏章?”
                      我说:“因为臣弟深知,储帝断不会容忍这奏章上所说之事,必会有所惩戒。可臣弟以为,当此喜庆之时,实在不宜如此,所以臣弟自作主张。”
                      “喜庆?你所说的喜庆是说那场胜仗?”
                      储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淡漠,完全不像在发怒,然而我分明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一股寒意。我的心里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冷。
                      “臣弟恳请储帝体谅前方将士。他们憋闷了一年,急待发泄,否则必会有损士气。”
                      “发泄?用一万多条人命发泄?”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是,此举确实过头。可眼下大局是平定东府之乱,所以臣弟以为,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伤了前方将士的士气。”
                      储帝叹了口气,说:“子晟,你要知道,东府百姓,也是我朝子民。”
                      “是。”我轻轻地回答,“但战事多延一日,天下苍生便多受苦一分。”
                      储帝不说话了。
                      良久,在我以为他已经被我劝服的时候,他却忽然说了句:“你不必再说了。”便要转身离去。
                      想不到他竟如此执拗。
                      我连忙高声叫住他:“储帝留步,请再听臣弟说一句话!”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转回身来。
                      我叩首道:“臣弟斗胆,恳请储帝,将此奏折留中。”
                      储帝沉默片刻,断然道:“不行!”
                      未等我再说,他又说:“此例一开,将来再有这样的事情,如何处置?”
                      “储帝可以私下里严斥,但不可公开削他们的体面。这是开战起来初次大捷,两日来帝都上下何等欢喜振作,储帝想必也都看在了眼里。臣弟请储帝三思!”说完,我连连叩首。
                      储帝好像很犹豫,他在我前面慢慢地踱步。
                      看着他的衣摆在我眼前来回晃动,我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又高估了自己?
                      好半天,他终于停下脚步。
                      “子晟,你为何要如此做?”
                      这问题他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但我明白他话里不一样的含意。不知为什么,我脱口反问:“我为何这么做,储帝真的不明白么?”
                      我想他肯定吃了一惊。
                      因为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一贯淡漠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不定:“是不是你担心我这样做,会让祖皇和朝臣觉得,我不懂得顾全大局?”
                      我默不作声,他果然是明白的。
                      “我知道你是全心为我打算。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我有种感觉,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底下是什么。
                      停了一会,他说:“你起来吧,我不会再追究你的罪责。”
                      我没有动。我问他:“储帝答应臣弟的请求?”
                      等了很久,才听见他与一声长叹交缠在一起的回答:“这一次,我就答应你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然而真的听到了,却只觉说不出来的疲倦。
                      我吁了口气,然后站起来,躬身告退。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听到那种落寞得几近悲哀的声音。他问:“子晟,你怎样想,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接。
                      那瞬间我们咫尺相望,然而我却觉得,我们像是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IP属地:重庆13楼2011-09-28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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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帝再见到我时,恍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便也绝口不提。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场小小争执,很快湮没于无形。
                        虽然我知道那件事不可能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但还来不及仔细审视,时光已经匆匆地过去。等我重新再想起的时候,却发觉记忆已开始变得模糊。
                        侍女如云从我身边走过,我叫住了她。
                        她低眉顺目地站定,因为方才走得很急,脸颊微微泛红。我忽然发觉,其实她生得十分秀丽,一时有些怔忡。我恍惚地记起,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头发焦黄的小姑娘,此时却已经婷婷玉立。
                        只是在我的母亲身边,她便如同盛开的牡丹花身侧的一株小草儿,毫不起眼。
                        我问:“娘这两日可好?”
                        她想了想,说:“王妃这些日子精神很好。”
                        我轻轻舒了口气,准备转身走开。
                        如云在我身后小声地问:“王爷,你不去看看她么?”
                        我迟疑了一会,隐隐的内疚悄悄地涌上心头。我回身问她:“娘此刻还没有歇息?”
                        如云说:“我出来的时候,王妃还在院子里,她说还想多坐一会。”
                        母亲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桂花树。去年母亲跟我提起,她喜欢桂花,我便命人在府里种了许多桂树。秋天来临的时候,府中一定芳香馥郁。
                        母亲独自坐在桂树下,月光穿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投在她脸上。清凉的空气中,有种春天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木叶的新鲜味道。母亲阖着双眼,安详得宛如睡着了一般。
                        我看见她嘴角含的微笑,知道她只是又沉浸在冥思中。我常想,也许不必等到秋天,母亲其实早已闻到了桂花的甜香。
                        我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望着她。我已经有好一阵不曾这样陪伴她了。
                        近来我很忙。
                        我已不再沉默,近几个月储帝的许多举措出自我的进谏。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掩藏在储帝的身后,尽量让我的建言,看起来像是出于储帝自己的意愿。
                        去年的年底,我向储帝进谏,天界的冗员太多,无谓地耗费许多支出,我建议他将州郡县的三级改为州郡二级。
                        储帝采纳了我的建议。
                        这一过程十分繁琐,眼下东乱尚未平定,不可能真正实施,因此只在申州一州试行。但即便如此,也涉及到众多官员的调迁。
                        借这个机会,我将那些对储帝心怀不满的人,逐一调离帝都,或者将他们分割开。
                        这件事情花费了我很多精力,我必须仔细考虑每一步的后果,以免过激的举动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
                        我想储帝对我的真正意图也许有所觉察,然而他仍采纳我的大部分建议。
                        我对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虽然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真像又回到了碧山。”
                        母亲梦语般地喃喃。
                        我发了会怔。碧山是皇家御苑,母亲以前从未跟我提起过有关皇家的只言片语。我一直深信,除了父亲之外,她不愿记起任何与皇族之间的瓜葛。
                        我小心地问:“娘,你去过碧山?”
                        母亲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的目光清澈异常。她笑了,说:“我在碧山落桂亭,遇见了你的父亲。”
                        大概是记起了往事,她笑得很温存。静静地呆了一会,她又说:“那天晚上在御苑,天帝夜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定要我也去,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场面。我头很疼,他们玩的那些我不觉得有趣,我只觉得很吵。我想我根本不应该在那里。于是我就悄悄地溜走了。”
                        母亲的声音坦然而平静,我意识到也许她不是不愿记起,而是那些事情在她心里原本就没有位置。
                        “我沿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那些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心里也就越来越静,然后,我听见了箫声。”
                        母亲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会,她说:“你父王吹得一手好箫。”
                        父亲精通音律,即使在北荒,府里也养了一个小小的歌舞班。但我从未听父亲自己吹过箫。
                        母亲看看我:“你大概都不记得了,那还是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常常吹箫给我们听。可是——”
                        她的脸色黯淡下来,似乎有些茫然地说:“后来他就再也不吹了。”
                        我望着母亲,月光下她的脸庞依旧晶莹而光洁,然而仔细观察,也会发觉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IP属地:重庆14楼2011-09-28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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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蓦地,好像有什么在我心底最深处闪动了一下,一些零星的记忆从遥远的地方飘荡而来。随风晃动的树影、沙啦沙啦作响的树叶、母亲温暖的怀抱,还有清朗的箫声。我脱口而出:“我记得,在一棵大树底下。”
                          母亲惊奇地看着我:“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没有谁告诉我,是我自己想起来的。”
                          母亲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会记得?那时候你还没满周岁呢。”
                          我也笑了:“是啊,我怎么会记得?”
                          可是我确信那真是我的记忆,因为那种温暖而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真切。原来也曾有过那样快乐的日子,虽然那些日子已经如同指间的沙砬一般流逝,留下的只有记忆。
                          我问母亲:“父王当时吹的是什么曲子?”
                          母亲回答:“秋江月。”
                          我本想告诉她,我也会吹这支曲子。但转念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知道在母亲心中,有些事是无可替代的,就算是她的儿子也不行。
                          经过一年半的消耗,东军已是强弩之末。
                          从帝懋三十九年六月起,中土军开始了凌厉的反击。
                          帝都朝中,为平定东乱之后的功劳,也开始了明争暗斗。
                          由于四十万大军在东府作战,鹿州大仓储粮已然不足,需得从申州调运。沿途既不经过战场,几无危险可言,事后功劳却又不小,眼热这杯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储帝问起我的意思,我含糊地回答:“两个月运送一百万石,也非易事,且容不得半点差错。宜选务实持重之臣为是。”
                          他知我未有定论,便不再问。
                          我确实无意为此事费神。半年来我通过匡郢安插到各部的小吏,才是我的倚仗。无论是谁想要成事,都必须经过他们的手。东乱平定之后,这些人将如数得到升迁。
                          然而,首辅魏融却在朝堂上,提出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选。他说:“不如烦劳白王走一趟吧。”
                          我大吃一惊。
                          意外的神色也同样从储帝脸上一掠而过,但瞬间便又平静如常。他望着我问:“子晟,你自己的意思呢?”
                          魏融一言九鼎,储帝亦无异议,我已无需多作考虑。
                          我回答:“臣弟必当尽力。”
                          我看见很多人脸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情。然而即便他们能够指责储帝偏袒,也无法指责魏融,任谁都知道魏老将军的梗直无私。
                          所以我才更加不解。
                          散朝之后,我看见魏融站在殿角跟人说话,便走了过去。
                          正在想该如何措词,魏融忽然转了过来。他好像猜到我想要知道什么似的,对我说:“白王不必放在心上。这原本也算不上多难的事,白王少年老成,堪当此任,臣不过实话实说。”
                          我只得告辞而去。
                          但他的话不能解脱我的疑惑。
                          我总有种怀疑,会不会是有什么人授意他这样做?
                          如果这是真的,那只有一个人会如此。
                          我想起就在几天前,我随储帝面见天帝的情形。
                          天帝照例在下棋,陪他下棋的是宫中的一个内侍。他下棋的时候神情专注,即使储帝在跟他说话,他的目光仍始终注视着棋盘。他也很少说话,最多微微点头,答一句:“知道了。”
                          以至于我常有种错觉,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但我深信,其实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清楚。
                          这天事情不多,储帝说完便告退了。我也随他告退。
                          天帝却叫住我:“子晟,你留下。”
                          我不由惶惑,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情。
                          储帝脸上也显出些许茫然,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终于不便作任何表示,转身去了。
                          天帝一局未了,我只得先站在一旁等候。
                          内侍很识趣,不多时便投子认输。
                          天帝抬起头,看着我笑道:“听承桓说,你棋下得很好?”
                          我连忙说:“那是储帝抬爱。”
                          天帝便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说:“你来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迟疑:“孙儿怎敢……”
                          天帝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瞬间,他又笑了,和蔼地说:“不要紧。”
                          我终于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么近的距离,正视我的祖父。我发觉近看时他更显得苍老,脸上的皱纹既深且密,然而整张脸的轮廓依旧棱角分明,显得沉着而有力。
                          天帝觉察到我在看他,抬起头来。
                          我连忙把头低下了。
                          天帝手里捻着一颗棋子,在棋盘边缘“哒哒哒”地轻轻磕了几下,像在沉吟。然后他说:“子晟,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头。
                          天帝低声笑了:“就算我这个当祖父的身份有些特别,毕竟我也还是你的祖父。孙儿想看看祖父,天底下没有哪个祖父会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头反倒尴尬,而且他的声音和煦有如春风,于是我便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笑:“如何?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会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只觉心头有什么东西不自觉地松动了。
                          因为不专心,这局棋我一败涂地。只下到百来手,便认输了。
                          祖父脸上有种略带孩子气的得意:“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可是赢不了我的!”
                          我笑着说:“孙儿便是全力以赴,也赢不了祖皇。”
                          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天帝抬眼看看我,笑得分毫不乱:“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声音依然温煦如春风,然而我从他眼底窥见冷静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惊。
                          此刻回想起来,那种凛然的感觉仿佛尤在心头。
                          眼前的事,和那天的事之间可有关联?
                          我沉思良久,不得要领。
                          步下石阶,我忍不住回望。
                          矗立暮色中的乾安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肃穆而阴沉。
                          我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殿堂深处有一双眼睛,正穿过黑暗,冷静地审视着我。


                          IP属地:重庆15楼2011-09-28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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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末,我受封左宗卫,领命离开帝都。
                            旭日昭昭,旌旗烈烈。我想起去年此时,我进入帝都时所怀的赌博般的心情,如今我的心情同那时仍无太大分别。
                            临行之前,胡山问我:“王爷是否在担心此行不利?”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魏融说得不错,这原本算不上什么难事,军粮大事,也不至于有人敢从中作梗。我只是担心这一去数月,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胡山淡淡地接口:“王爷放心。王爷此刻的那点根基,还不值得‘有人’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有件事王爷说得恐怕不错——”
                            他笑得皮里阳秋:“只怕‘有人’就是想要王爷离去数月。”
                            我一凛,脱口惊问:“怎会?”
                            胡山笑笑,不答。
                            我惊疑莫定,仿佛又看见,暗流背后的那只巨手。
                            身侧几步远的地方,参军齐谆正从眼角偷偷地斜睨着我。我记起几天前,他初次来见我时,故作镇定的脸上也有这种难以掩饰的不屑和不甘,不由暗生警惕。
                            到达申州仓的当晚,本地郡守龚坚来拜。
                            我知他为人甚贤,便留他把盏清谈。
                            座间无外人,我们相谈甚欢。龚坚说:“我龚某多年求报无门,蹉跎半世,一事无成。王爷于我的知遇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总算得尝所愿,可以当面言谢了。”说完,便要跪拜。
                            我连忙拦着他,说:“我不过为朝廷选才,你又何必谢我?”
                            龚坚已有了三分酒意,他眯着眼睛看我良久,叹道:“王爷果真是年少才俊。若非匡大人提点,龚某还不知道原来是王爷……”
                            我陡然惊觉:“龚郡守!”
                            龚坚一怔,随即醒悟:“是是,我有酒了。”
                            次日登程,我发觉一路上,齐谆时不时用一种窥探而得意的目光从我脸上扫过。
                            我心知隔墙有耳,昨夜他必在我帐外偷听。
                            果然他按捺不住,凑到我身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原来王爷和龚郡守是旧识啊?”
                            我淡然一笑,点头说:“是啊,齐参军如何知道的?”
                            他不作答,“嘿嘿”干笑几声。
                            黄昏时我们到达第一个递场,八百乘牛车的粮草在这里交接,预备明日一早运往第二个递场。
                            那晚我睡得很迟。
                            心里好像总有什么事。我起身披衣,在帐外踱步。
                            夜极黑,连星子也几不可辨。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我想到储帝,也想到天帝,想到他那双冷静的眼睛。
                            陡地,齐谆那张猥琐狡黠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本没有把他当回事,然而此刻想起来,却有些异样。
                            小人难防。
                            我望着漆黑的夜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杀机,蓦然而至。
                            照原定计划,第二天一大早便要出发。然而早晨我起身之后,却发觉役丁们还未将粮草全装上车。
                            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我又问:“齐参军在哪里?”
                            有人看出情形不妙,去叫了齐谆来。他过了好一会才到,衣衫还没穿整齐,脸上还带着宿醉过后的困倦。
                            我问他:“怎么回事?昨天不是嘱你今天早起督工的么?莫非你忘记了?”
                            他瞟我一眼,有几分不情愿地跪下,“末将没有忘记,末将昨夜多喝了两杯,末将知罪。”
                            我抬头看看天上白云,悠然道:“你知道军中这是死罪吧?”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神色有些慌乱。
                            我说:“军纪不可不正,齐参军,你还有何话要说?”
                            冷汗从他头上涔涔地冒了出来,过了好一会,他忽然咬了咬牙,“你不能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他是青王妃的小舅舅。
                            我盯视他片刻,仰天大笑:“军法不认你是谁,我也用不着知道你是谁!”我敛容正色,向左右断喝:“推他下去,斩!”
                            周围的人惊惶失措地看着我。
                            我冷笑,“你们没听清么?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惊醒过来的兵士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了下去,他一面挣扎一面叫:“你这是杀人灭口!你……”
                            我背过身。
                            片刻,一切都重又归于平静。
                            很多人脸色苍白,有些看起来连站也站不稳了。
                            我面无表情地从他们中间走过,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冷漠。有一个人刚刚因我的一句话而失去了生命,我却全无感觉。
                            我们重新上路,此后一切都很顺利。
                            九月末,最后一批粮草准时运到了鹿州仓。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来自帝都的消息。
                            辅相之一的杨建成,因为纵家奴行凶,被免了职,继任的是大司谏及文钧。
                            果然来了。
                            我异常平静。天边悬着细丝般的一弯月芽,我心知有些事情,便如月之阴晴圆缺,无可回避。
                            然而不经意间,却有一丝难言的疲倦悄悄占据了我的心头。
                            去时绿树成荫,归来时却已黄叶满地。
                            人事变幻,我一时有些茫然,“怎会如此呢?莫非我行事还是不够缜密,到底被天帝看出了破绽?”
                            胡山笑答:“王爷行事再缜密也没有用。照我看,是那位老爷子太了解他一手带大的孙子。”
                            我闻言一怔,不由苦笑。
                            胡山忽然说:“或许王爷该高兴。”
                            我不解:“胡先生,你是何意?”
                            胡山望一望天色,顾左右而言他:“天高气爽,今夜必能好睡。王爷也该早些歇息,明天还有一场口舌官司要打。”
                            我知他话中所指。
                            我杀齐谆,早已奏报储帝知道,他按律当死,无人可以挑剔。
                            但青王妃必不肯善罢甘休。


                            IP属地:重庆16楼2011-09-28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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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府中,我先去看望母亲。
                              如云站在院子里,正仔细地从桂树枝头采下桂花,装在布袋里。
                              我看了一会,不得要领,便叫了她一声:“如云!”
                              她微微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是我,笑着说:“原来是王爷回来了。”
                              我问她:“你在作甚么?”
                              她说:“王妃前几日说起桂花糖。我从来没做过这个,所以想采些桂花,做了试试看。”
                              母亲喜欢清静,她跟前只有如云一个服侍。母亲的起居都是如云一手照料,看她整日忙里忙外,很是辛苦,她自己倒像是乐在其中的模样。
                              我说:“难为你,总是这样周到。”
                              如云十分认真地回答:“王妃对我的恩情,我侍奉她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她总是这样说,我也不甚清楚母亲到底对她有什么恩情,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她好像是母亲从街头拣来的。我无意追问,便笑了笑,转身往屋里走。
                              “王爷!”如云轻声叫住我,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唇边按了按,说:“王妃睡着了。”
                              我点点头,放轻了脚步。
                              母亲躺在里屋的绣榻上熟睡着,榻前薰着檀香,香烟袅袅地升起来,母亲恬静的面容便隐在青烟后面,看起来有些飘渺不定。
                              看见她的一瞬间,我想我是真的明白,父亲当初为何会做那样的选择。
                              我想起桂花树下的女子。
                              便忍不住问自己,我会不会也有同样的勇气?
                              母亲微微动了一下,我看见她的嘴角往上勾起,仿佛是一个微笑。
                              母亲很少笑,即使在她笑的时候,我也总觉得她眼底深处有一层淡淡的悲哀。
                              可是,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很喜欢热闹,也很喜欢笑。我还记得她笑起来,就像春日的阳光一样,那么温暖,那么明媚,没有一丝的阴霾。
                              我记得那时父亲总是痴痴地望着她的笑颜,仿佛只要那样看着她,几百年几千年便可以过去。
                              是从何时起,一切都变得不同?
                              母亲脸上没有了笑容,父亲也不再那样看着她。
                              他甚至很怕看见她,但我知道,其实他很想看见她。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使他痛苦不堪。
                              这种痛苦,至死方休。
                              我仿佛从父亲形容枯槁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倘若我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一定也会有和他一样的命运。
                              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不寒而栗的感觉令我清醒,我像是一个刚从悬崖边退回来的人,后怕地望着那个差点吞噬我的深渊。
                              我的父亲当初能有那样的勇气,或许是因为他并未预见他的未来。如果生命再来一次,如果他能够预见他的人生,他是否还会那样做?
                              我不能确定父亲的想法,但我很清楚我自己的决定。
                              晚间,进宫去见储帝。
                              他比两月前又显清减,想必十分辛劳。见到我,欣慰之色溢于言表。
                              我却总有些不是滋味,觉得刺心,也有几分心虚。
                              说不到三五句话,他忽然留神看我,“子晟,你好像很累?”
                              我连忙说:“没有什么。”
                              他想了想,含笑说道:“也难怪你,一路风尘,还没有好好歇息过。这样吧,去见一见祖皇,你便早些回府去歇着吧。”
                              我微感负疚,便问:“方才储帝不是说有要紧事商议?”
                              他略为犹豫,随即笑笑,说:“也不在这一天。今日你且回去歇息,那件事我们明天再谈。”
                              说完,便引我同去见天帝。
                              我们出了东宫。走过错落的宫宇,周遭一如既往地寂静。偶尔遇见几个宫人,全都是悄无声息,连走路也没有半点声响。偌大的天宫,散发着一种了无生气的阴沉气息。
                              我向来不喜欢入夜之后的天宫,但今天却感觉有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就在这宫中的某个地方。
                              想到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心里还是有些异样。
                              但至少勉强能维持着平静。既然我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又何须多伤神?
                              御花园中,只有阅清阁一处灯火。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虽未到十五,然而七分满的秋月,映着池水,显得清幽无伦。
                              远远望见窗畔,天帝的身影,连忙收拾起心神,凝神静思该奏对的话。
                              门口的宫人向里传报:“储帝和白王来了。”
                              我正一正容,随储帝趋前——
                              


                              IP属地:重庆20楼2011-09-28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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