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杜若吧 关注:28贴子:2,818

【舞殁帝都】天舞.瑶英(书版)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1楼2011-09-28 20:31回复
    阳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声被岸边的嘈杂湮没了,渡船仿佛全然无声地淌向江心。
    老板娘站在舱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望了几眼。
    舱里侍立着七八个随从,中间一张黑漆雕花木桌旁,坐着两个人。
    年轻的一个锦衣华服,静静地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旁边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锦衣,却将两只袖子捋得老高,劈着两条腿跨坐在椅子上,自己呼啦呼啦地打着扇子。
    老板娘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几位客官——”
    舱里诸人都回头来看。
    “我是船上的老板娘,来瞧瞧,几位客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老板娘说着,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衬着抹得殷红的双唇,格外惹眼。
    然而几个人俱如茫然未见,瞥了一眼便各自转回脸去。只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兴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她。
    老板娘心里发慌,勉强笑着,又问:“茶点可还合意?”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华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话打断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板娘一张抹了几层白粉的脸,直红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这时,忽听“琮”的一声,竟有琴音响起。
    起初极低,渐渐扬起,显见得弹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板娘脸上最后一抹笑容也不见了,使劲咬了几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来。
    屋里一个侍从首领模样的人,皱起了眉,看了看老板娘,似乎想要说什么。
    “孙五,”少年冲他摆了摆手,“且听听。”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远,到得极远处,忽然有女子开腔唱道:
    “——夜来雨过,桃李将开遍”
    是个泉水激石般的声音,清且润的感觉,仿佛直透肺腑。
    “红围绿绕庭院,可惜无人见
    晓拥镜台懒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谁言!”
    少年眼波一闪,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似乎都掠过一丝惊讶。老板娘见他们随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静心倾听的模样,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再按一按鬓角,只觉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软花残,望池塘碧草
    暗淡绿窗晨朝,坐到参星高
    人情薄似轻云飘
    奴家心中恨,向谁道!”
    如同扯出一串珠子,丁丁冬冬地落下,轻快无伦,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莺柳下啼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要屏息静听,生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然而调子陡然一转,变得低缓幽怨起来。
    “小窗惊梦,帘外虫声懒
    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
    天道无常人道难
    奴家心中苦,向谁叹!”
    唱到这里,声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冲破一道隔墙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护盈盈泪
    一枕寒愁难销,犹闻风刀摧
    休问人间理何处
    奴家心中冤,向谁诉!”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后一个“诉”字只在若隐若现之间,然而曲曲折折,久久不绝,让人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起起伏伏,待到终于落定,竟不知那一点余韵是何时飘散的。
    屋里的人皆不做声。
    良久,少年静静道一个字:“好。”
    却不往下说,伸手往桌上端茶,孙五抢上一步,将半杯残茶泼了,重新倒出一盏来,递到他的手上。少年仿佛有心事,对着氤氲水气出了一会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却“呀哈”一声怪笑,对少年说:“我还以为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落在你老子手里了,没想到,还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话。默然片刻,他望定老板娘,说:“琴好,曲子也好,里头的意思,就更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诉什么冤?”
    “那是——”
    老板娘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隔墙女子的一声轻叹打断了:“请容民女面禀。”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问:“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戏都唱到这一出了,想不见你熬得住么?”
    少年一笑,冲着墙那面高声说:“好,你说吧。”
    墙后先无声息,然后琅环响动,是女子走动的声音。又过片刻,老板娘身子一让,屋里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极年轻的一个女子,也没有人仔细去看,只觉得来了一阵和风似的,吹得人人从眼里到心里都熨帖。
    


    2楼2011-09-28 20:32
    回复
      女子走到近前,从从容容地跪下,口称:“民女给兰王爷、大公子磕头。”磕完了头,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两人,谁也没有出言否认。
      邯翊试探地问一声:“小叔公?”
      兰王靠着椅背,阖起双目,摆一摆手。
      邯翊转向面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视之态,视线所及,看不清面容,只见鬓边牙雕般的一段颈。不知怎么,无端地一阵慌乱,自己也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起来回话吧。”
      兰王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连忙低头喝茶。
      兰王一笑,又阖起眼睛。
      女子站起来,依旧垂着头,款款地道一声:“多谢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转了一圈,还是落在她脸上,此时却镇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乍见以为是个年轻女子,此时细看才知道不是。面貌虽然年轻,然而眉宇间的一股风韵,却非三十年华不可得。若单论长相,也说不上是绝色,但妩媚之中,别有几分亢爽英气,看起来格外动人。
      便问她:“你叫什么?”
      女子回答:“民女姓颜,花名一个珠字。”
      “原来你是青楼女子。”
      “是。”颜珠说:“民女以前在青楼为生。”
      “那颜珠不是你本来的名字吧?原本姓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然而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不免觉得奇怪。仔细看去,才发觉颜珠脸色苍白,眼中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动,便岔开了:“你到底是含了什么冤呢?”
      颜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说道:“民女确实有冤要诉,却不是为民女自己。”
      “为谁都不要紧,你直说好了。”
      “是!”
      颜珠随手抽出拢在袖中的一方手绢,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后轻巧地一挥,顺势又收在袖中。这一个青楼女子惯有的动作,在邯翊看来,却是十分新奇,双眼一直跟着转了过去,等再回过神来,已经漏过了她前面的一句话。
      “……她是民女在楼里时候的姐妹,后来她嫁了齐大老爷,来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拦着她的话,问:“你是为了齐家那个命案?”
      “大公子明鉴。”
      邯翊淡淡一笑,说:“这不该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该到仓平府大堂上去说。”
      原以为她会大失所望,而她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答声:“是。”顿了顿,又说:“民女有样东西,想要呈给王爷、大公子。”
      “是什么?”
      “是几本账簿,王爷、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点头说:“拿来看看吧。”
      颜珠走到门口,叫一声:“红袖!”门外候立的丫鬟红袖进来,手上捧着一只小箱子,颜珠打开拿出两本双手递了上去:“这都是从齐家得来的,请王爷、大公子过目。”
      邯翊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陡然间吸了一口气,来回仔细看了好几遍,坐着思忖了半天。猛抬头见兰王正望着自己,便将账簿递了过去。
      兰王粗粗地扫了一眼,便丢到一旁,口中说:“你看着办。”
      邯翊又随手翻看了几本,将账簿都收到箱子里,交给孙五,吩咐他:“好好收着。”
      “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着颜珠问,“这些账簿怎么会在你手里的?”
      “不敢瞒大公子,这是徐淳徐大老爷交给我的。”
      “哦?”邯翊更觉诧异,“徐淳为什么不等我们去了,自己交给我们?”
      颜珠垂了头,低声说:“徐大老爷没法子自己交给王爷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狱了。”
      邯翊脸色一变,良久,缓缓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么罪名?”
      “说是户籍上出了些什么岔子,督抚嵇大老爷命人来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问:“那又是谁给你们出的这主意?”
      “是徐大老爷身边的幕客,萧先生。徐大老爷下狱的时候,他把这箱子偷了出来,要我在这船上等,说王爷和大公子必定要从此地过,只有交给了王爷、大公子,徐大老爷就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说的这个萧先生——”邯翊顿了一会,“莫不是萧仲宣?”
      颜珠很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头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颜珠说:“萧先生说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轻轻笑了几声,“他——”
      才说了一个字,船身微微一震。孙五快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回身来禀告:“到岸了,请王爷、大公子示下。”


      3楼2011-09-28 20:32
      回复
        兰王手按在桌上,看着邯翊笑说:“你已经得了宝贝,回去尽可以交差,还要不要去仓平?”
        邯翊一时没有说话。
        颜珠在一旁等着,从容自若的神态中,终于显出了一丝焦虑。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大公子……”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回身对兰王说:“还是去吧?”
        兰王打个哈欠:“随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面又对颜珠说:“有什么事,不妨到了仓平府再说。”
        “是。”颜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门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着颜珠问:“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编的?”
        “是。”颜珠回答:“叫大公子见笑了。”
        “不,挺好的。”说完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着她,仿佛在想说句什么话才好,然而想了半天,只说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实在未尽,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挺好。”
        听得这话,颜珠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飞快地在邯翊脸上一绕,然后她深深一福,嫣然而笑:“多谢大公子。”
        上了车,兰王嘱咐一句:“猴儿,不到地方别吵我。”便阖眼往倚垫上一靠。
        被叫做“猴儿”的,是兰王很宠爱的一个小厮,姓侯,才十五岁,生得一脸机灵相。听到吩咐,取过一柄羽扇,给兰王打着扇子。
        六福也拿着扇子站在一旁,邯翊冲他摇摇头,吩咐他问孙五要那只小箱子来。
        箱子取来,邯翊放在膝头,沉吟着,却没有立刻打开。
        账簿里所记的,都是地租。
        “一亩地收租一石二……”
        他在心中计算着,不由泛起一丝冷笑。仓平虽富,但一亩地所出也只在两、三石之间,百亩地租不过五、六石。一亩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户,又怎么肯?
        凡奴。
        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谕令放归下界的凡奴。
        “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应该把这箱子送回帝都,交给你老子。”仿佛睡着的兰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语。
        兰王睁开眼,瞥了他一下,又接着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又说:“到了仓平,凭着这几个账簿,就能办掉几个人。你打的……是不是这个主意?”
        邯翊挑起车窗帘幕,眼睛望着路旁连绵不绝的良田,答非所问地说:“‘仓淮熟,天下足’,鹿州富庶,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鹿州之地,在天下只是百里占一,岁赋却是十占其一,其中九成出于仓平、淮丰二郡。仓平、淮丰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几个大世家的手里。
        “所以,难怪他们横,难怪他们不把帝都放在眼里。”那是临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的东安堂,议政之后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话。
        记得那时养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带着一丝倦色,声音却异常平静。
        “你从小就性情急躁,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过下去之后,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不定的,宁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论。知道么?”
        邯翊起初不响,然后答一声:“是。”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邯翊便说:“儿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顾忌他们?”
        “不能不顾忌。”白帝语气很淡地,“你听政这么多年了,为政不得罪巨室,这点道理,难道你都不明白?”
        邯翊默然片刻,改口说:“依儿臣看,狠下手拿掉几家,别的人也自会收敛。”
        “办了一家,其他几家也给掀出来,办是不办?倘若办的话,且不提还会牵连到别的州府,单是伤了鹿州的元气,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元气大伤,过得三年五载,也就恢复过来了。倘若讳疾忌医,那才……”
        “说得轻巧。”白帝哂笑,“你不是不知道户部的出入账目,就算如你所说,三年五载能恢复元气,那这三年五载的洞,又拿什么来填?”
        邯翊无言以对。
        然而,也说不上是不甘心,还是别的甚么,陡然的一阵冲动,脱口说道:“秋陵里省一点,那就什么都有了。”
        话一出口,自己也愕然。
        余音好像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听起来却像是遥远的另一个人在说话。眼看着白帝的神情大变,狠狠地抄起桌上的茶盏,那瞬间,邯翊几乎确信它会直冲着自己砸过来。
        


        4楼2011-09-28 20:36
        回复
          然而,白帝的手势在半空僵凝了片刻,却只是慢慢地端到唇边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你大了,会说话了。”
          白帝声音空洞,不辨端倪。
          邯翊低声说:“儿子惹父王生气了。”
          “也没有甚么。”白帝的语气依旧平板得一丝波纹也没有,“至少,你是说了一句真心话。”
          邯翊垂首不语。
          “我累了。”白帝又说,“该交待你的话也都说了,记着遇事多想想,多跟你小叔公商量,别看他平日三五不着的样子,大事上他行得很稳。还有——”
          白帝停顿了一会,“到了下面,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该你过问的事情,不要过问。”
          邯翊微微一震,抬起头时,见白帝已经阖起了眼睛。夕阳正移过窗畔,明暗之间,白帝眼角的皱纹有如刀刻。
          此际回想起来,白帝的模样很憔悴。
          邯翊的心里,梗塞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记得自己年幼时,见得的白帝总是那样神采奕奕、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事他办不到似的。那时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如今,是父王变了,还是他变了呢?
          兰王的声音,将他从愈飘愈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劝你还是别打那个主意了,你老子不让你办成,你是准定办不成。要依我说,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木然半晌,说:“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
          兰王倏地转过脸,盯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还真是跟你老子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连装傻都一个做派。这两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会连这点事情都不明白?”
          兰王向来是想训什么人就训什么人,且训起人来,话既难听,理上却占得极稳,叫人无话可说,连白帝都轻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听他的话风不对,顿时头皮发麻,连声告饶:“是是,是我说错了。我是说,事在人为——”
          “你要跟你老子抬杠我管不着,”兰王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别把我夹在中间。你老子叫我跟着你出来,是为甚么,我不说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别让我担上个不知道轻重。”
          邯翊微微别开了脸,依旧是不情愿的模样。
          兰王不耐烦了,“干脆说一句吧,你倒是听不听我的?”
          他比邯翊长两辈,真的抬出身份来,不听也不行。邯翊无可奈何,“我听,我听还不成?一到仓平城,我就让孙五送回去。”
          “不行,”兰王说得斩钉截铁,“要送现在就送。”
          听得这话,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细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凛。
          “方才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兰王的声音里透着难得一闻的阴沉,“等到了仓平城中,再想要作甚么,只怕都未必能平安办到。”
          邯翊思忖良久,将信将疑,“他们真敢?”
          兰王笑笑,“邯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说现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当初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是比你高出一截。”
          邯翊脸色变了变,隐忍着没有说话。
          “不过这也难怪你。你现在是万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后撑腰,要让你尝尝自己一个人在刀刃上走,走错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邯翊勉强笑说:“小叔公尝过这滋味?”
          兰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问:“你以为我没尝过?”
          邯翊一怔,细细品味这句话,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末了,惟有苦笑。
          “六福。”他吩咐:“叫他们停车,给我预备文房。还有,叫孙五进来,我有事情交待。”
          黄昏时分,到了仓平城。
          督抚嵇远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员在城门外迎候。
          兰王依然捋着袖子,光着两条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多数官员都没见过他,先是吃惊,跟着就忍不住想笑。兰王见了,也不以为意。
          嵇远清和他相熟,便不动声色。略略客套几句,引他们去行馆安置。
          行馆借用当地富户的一处豪宅,院落重重,老树参天,十分幽静。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兰王住东厢,邯翊在西厢。
          已到晚膳时候,嵇远清知道兰王率性惯了,不喜欢与官员应酬,所以洗尘宴外,单设了一桌精致酒菜,让兰王自在行馆中享用。
          邯翊听得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兰王肯定称心,自己却必得赴宴,只是这种筵席吃起来最无趣。
          


          5楼2011-09-28 20:36
          回复
            果然,官面套话听了大半个时辰,才得脱身。回到行馆,兰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里,喝着香茶乘凉,看得邯翊羡慕不已。
            进到屋里略为擦洗,换了身家常纱衣,来在院子里。
            兰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车夫走卒一般,看见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门,穿那么严实作甚么?”
            邯翊一笑,“我不怕热。”
            兰王哼了一声,说:“跟你老子一样,穷讲究!”
            自从八年前白帝逼宫,自封摄政,将天帝明养实囚在寿康宫,兰王在言语间就总是不肯放过他。无论当面背后,时不时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对这位只大他两岁的小叔叔,格外优容,往往只是无可奈何地一笑作罢。
            邯翊自然更不便说什么。
            兰王却又笑道:“这‘香雾’可真不赖。”说着,抬一抬手里的茶盏,“喝了这个,才知道每年进贡的那些,都是蒙混差使。六福,给你家公子沏一杯来。”
            结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门上侍从来报:“嵇远清嵇大人来了。”
            “他?”邯翊诧异,“刚见过,怎么又来了?”
            兰王问:“就他一个人?”
            “不是,还有嵇大人的公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来见。兰王是惫赖名声在外的,仍是原来的穿戴,大模大样在堂上坐,也无人在意。
            嵇远清进来,果然身后跟一个青衫少年。
            见面先与兰王寒暄:“刚好前几天捉到了一对碧睛云鸦,听说王爷也来,就一块带来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会差人送来。”
            “嗬?不容易!这鸟儿不好逮,你怎么弄来的?”
            “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兰王来了兴致,细细追问,嵇远清一一解说。一说大半天,邯翊听得好不耐烦,留意起嵇远清带来的那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世家子弟相,苍白瘦弱,神态倒还从容。
            见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称:“臣嵇俊明见过大公子。”
            嵇远清被提醒了,招手叫过儿子,一面说:“这是小犬俊明。”一面要他给王爷、大公子叩头。
            兰王最不爱见礼一套,有他在,自然拦住了。
            问道:“多大年纪?”
            嵇远清答:“比大公子小三岁,今年十七。”说着,转过身来,微微含笑地看着邯翊:“臣前年进京,曾见过大公子。如今比起两年前,更见丰神,王爷想必欣慰得很。”
            嵇远清的母亲,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论起亲戚辈分,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际,当真以这样的长辈语气说话,颇似卖老。
            邯翊淡淡地说声:“承念。”
            嵇远清立刻转了话题,说起鹿州风情,尤其投兰王所好,尽谈些何处有奇禽异草的事。
            邯翊听着,含笑不语。
            过一会,忽然插问一句:“听说你拿了徐淳?”
            “是。”嵇远清态度很从容,“是臣接人举报,徐淳私改户籍。”
            “谁举证?”
            “是仓平属理户籍的长吏,上两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户籍册,估计总有数千人之多。长吏偷偷藏下两本,可以为证据。”
            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又见嵇远清以征询的眼色看着自己,便笑说:“路上听说了,问一声而已。这是你分内的事情,我不管。”
            嵇远清却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却也没有说什么,又略坐一阵,便辞出了。
            “这算怎么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带他儿子来见我们。”
            兰王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就是。”
            “那为什么?要谋差使,找我们也没用。”
            兰王诡异地笑了笑,说:“要是我没算错,他想替他儿子谋的差使,有点特别,还真得找咱们。”
            “哦?”邯翊骇异地笑着,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明白。
            “瑶英那小丫头,明年该及笄了吧?”兰王闲闲地问。
            “是啊,那又怎样呢?”
            兰王哈哈大笑,“这还要怎样?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喽!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给她,那么个宝贝,谁家不想要?”
            “瑶英?”
            邯翊愕然地,像听见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蓦然想起临行前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她的模样,就像黑暗中乍现的亮光,刺得他不由自主地阖起眼睛。乌黑的头发,丰润的脸颊,凝脂般的肤色,榴花般的双唇,那都是属于女子的妩媚。是从何时开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儿的瘦弱黄瘠呢?
            邯翊有些茫然。
            瑶英长大了。
            这念头不是第一次冒出来,却是第一次变得这样清晰。就像陡然间在胸口堵上了一块大石头,竟已无法掩饰。
            慌乱间抬头,见兰王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更加张皇。
            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猴儿!”兰王高声叫:“我困了,回房去。”
            待兰王离开视线,邯翊几乎是将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着桌沿,好半晌,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6楼2011-09-28 20:36
            回复
              忽然,玉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瑶英有些奇怪,回头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
              这时才看到,从回廊那一端,一群宫女簇拥,走过来的女子。
              瑶英站住脚,思忖着要不要走另一条道,然而女子头上硕大的金凤,晃到了她的眼睛,她便改了主意。
              她迎着那女子走过去。
              “姜姨娘,要去侍宴?”
              瑶英福了福,漫不经心地问。
              姜妃说:“是我娘来看我,王爷特地赐宴。”
              瑶英看着她眼底若隐若现的一丝得意,淡淡地说:“一年半载就这么三五回,挺难得的,是该好好聚聚。”
              姜妃脸色微微变了变。
              宫中人人都知道,即使在虞妃过世之后,她的义母虞夫人还是时常能进宫来看望外孙。
              站在姜妃身旁,瑶英故意装作没看见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施了一礼:“大公主。”
              妇人仿佛很亲热地笑着,瑶英想,她女儿还真像她,连笑也笑得这么像。
              瑶英还了一礼:“姜夫人,太客气了。你是长辈,我当不起。”
              “大公主,可真是知书达理。”姜夫人似乎想要拉起她的手。
              瑶英将手向身后一藏,眼睛望着远处,说:“哦?我知礼么?只怕明日,父王又该叫了我去,说我不知道礼数了吧?”
              说着,也不看她们,便径直去了。
              低声的议论从身后传来:“第一次看见,还真是……”
              后面的话模糊了,然而瑶英知道说的是什么。
              她扬起脸,面无表情地走过回廊。直到绕过尽头的假山,脚步才慢了下来。
              母亲过世之后,她的父亲好像突然想起了宫中那些因为虞妃的专宠,而长年受着冷落的女人们。几年中,他好像补偿般,册封了十多个嫔妃。
              然而,他眼里依然没有她们。所以她们除了名位,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有一个人不同。
              她不知道父亲到底为了什么要娶她,但她听说他要从宫外娶一个女子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她知道那女子肯定与以往那些不同。
              那时她不管不顾地往乾安殿跑。
              知道她心思的乳娘,拉住了她。乳娘说:“公主该懂事了。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过问这些事情?”
              她愣了。
              后来她乖乖地跟着乳娘回去了。姜妃入宫那天,她躲在玄翀的宫里,不肯去看。那时候玄翀还不大懂事,拉着她的衣角问:“姐,怎么了?”
              要是以前,她会赌气地说:“父王不要我们啦。”
              其实她心里,也正这么想着。
              可是看见玄翀紧张的模样,她却很轻松地笑了,说:“没有什么,姐躲着他们玩呢。”
              第二天,她见到那个女人,便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娶她。
              她靠在白帝身边,羞涩地微笑着,美得像一朵乍放的芙蓉花。
              她去给那女子见礼,但她的脸一直拧着,不肯看她的庶母。
              起身的时候,她看见父亲略带烦恼地看着她,便觉得一阵委屈。
              白帝没有说什么,后来他一直很小心地尽量避免让她们见面。可是终究免不了要见到,瑶英便总感到姜妃故作亲热的笑颜下,那种冷冰冰的眼神。
              “姐。”
              玄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瑶英吓了一跳,抬起头才看见假山顶上,沐光亭里,她双目失明的弟弟,正冲她微微俯下身子。
              有的时候,瑶英觉得玄翀好像能“看到”似的,只是他看到的,跟寻常人不大一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翀没答。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所以瑶英也就不再追问,顾自又往前走。
              玄翀叫住她:“姐,等等。我还有话说。”
              瑶英回身看着他。
              玄翀迟疑了一会儿,说:“你上来吧。”
              瑶英走到他身边,他才说:“你宫里,有个叫春蓉的吧?”
              瑶英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玄翀小声说:“那,你小心她一点吧。”
              瑶英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玄翀说:“宫里统共那些人,真想知道,还有什么知道不了的?”
              瑶英哼了一声,说:“小翀,你还要跟我藏心眼?”
              玄翀不说话。过一会儿,他说:“我要真的这样,就不跟你说了。”
              瑶英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晚上到我宫里来用晚膳吧,做了好些点心。”
              


              9楼2011-09-29 09:20
              回复
                玄翀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来显得有些生涩,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拨云见日一样,一下子能将周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过来。我先走了。”
                “等等。”玄翀又叫住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他说:“还有大哥身边……”
                瑶英吃了一惊:“哥哥那里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谁。”
                瑶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两只眼睛,望着透出莹莹月华的窗纸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强撑着起来,等用完早膳,兰王过来问他:“这几日,你怎么打算?”
                侍从沏了一杯酽茶来,他一面啜饮着,一面说:“有一个人,我想见见。”
                “是不是那个萧什么?”
                “萧仲宣。”邯翊放下茶盏,“两年前我请他入幕,他说他疏散惯了,不愿就馆,一口回绝了。我当时也没勉强他——”
                “如今他就了别人的馆,你不舒坦了?”
                见兰王神情讥诮,邯翊脸上微微发热,掩饰地说:“那也不是。他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如今徐淳下狱,我不便插手,只有找他了。”
                “反正没我的事。”兰王站起来说:“听说此间有座揽苍崖,景致很不错,你要不要……”
                邯翊一听就笑:“小叔公,你老饶了我吧!”
                兰王的喜好特别,游山往往不走正道,尽走无人去的地方,对跟去的人来说,实在是件苦差事。兰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挥挥手,一笑作罢。
                午后兰王自去游山,邯翊歇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
                便叫过六福来,吩咐:“去打听打听,此地有哪里热闹?咱们去逛逛。”
                “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爱玩的年纪,答应得格外响亮。不多时,就满脸笑容地回来,说是东市有庙会。
                “那好,”邯翊兴致勃勃地嘱咐:“别告诉别人,咱们悄悄地溜出去。”说到这里,很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幸好把孙五打发回去了。”
                孙五原是白帝身边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让他跟了去。他为人十分稳重,但凡邯翊做一点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会劝阻。邯翊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上白帝教子极严,所以他住在宫外,受的约束也不少。
                此刻鸟儿出笼。
                换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经叫好了车在后门等着。两人悄悄出门上了车,往东市来。
                一路人声喧哗。六福按捺不住,扒着车窗伸长脖子看。邯翊却矜持,只挑起半扇车窗帘。仓平极富,热闹也与帝都不同,尽是窄路,两边摆得满满的摊子,大人领着孩子来逛,手里举的玩意儿、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认得。
                邯翊看了一阵,正欲放下帘子,由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蓦地住手。凝神望去,如弱柳扶风一般,袅袅娜娜,可不正是颜珠?
                见她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翊忙喊停车。
                车未停稳,人就跳了下去。
                六福不知出了什么事,紧跟着直问:“怎么啦?怎么啦?”
                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张望着,口中说:“快帮我找人。”
                “公子,你到底要找谁?”
                “颜……”
                话未说完,就见颜珠折了回来。邯翊张口想要喊她,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却又咽了回去。六福会意,嘻嘻笑着说:“公子,就我一个在,王爷不会知道的。”
                说罢,未等邯翊回答,便扯开喉咙喊了声:“颜姑娘!”
                颜珠仿佛怔了怔,脸上带着一点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终于,看见了邯翊。
                “大公子!”
                颜珠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礼。邯翊赶紧把她拽住了:“别别,你这一跪,我还逛不逛了?”
                颜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来逛庙会?”
                “是啊。”
                “都是民间的土玩意儿,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我倒觉得,民间的才有意思。”
                六福插嘴:“颜姑娘,我们不认路,不如你领公子逛一逛吧!”
                邯翊微微一笑,看着颜珠。
                颜珠恭顺地一福,“民女从命。”
                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玲珑剔透的颜珠,连最家常的筐箩簸箕、笼屉搓板之类,也能说出好些道道来。加上那珠落玉盘般的声音,叫邯翊直是乐不思归。
                


                10楼2011-09-29 09:20
                回复
                  走到一摊卖影戏人的跟前,邯翊拿了两个起来看。摊主认得颜珠,笑着招呼:“颜大娘,有日子没看见啦!”转脸上下打量邯翊几眼,又问:“这位少爷眼生,哪家的呀?”说着冲颜珠挤眉弄眼地怪笑。
                  邯翊将手里的影戏人往摊板上一抛,转身就走。
                  急得六福直扯颜珠的袖子。
                  颜珠笑笑,冲他摆了摆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
                  邯翊已经在一个泥人摊前站住了。摊板上摆的各种各样的泥娃娃,最绝的是一个三寸来高的泥人儿,捏得惟妙惟肖,一望便可知是摊主本人。
                  颜珠站在他身后,轻声说:“泥人汤师傅,十几代的家传手艺,不但在仓平,在鹿州都是顶有名的。要不——”
                  眼波一转,笑吟吟地走上前,“汤师傅,你给这位少爷捏个像吧。”
                  “哦?”邯翊脸上已不见愠色,只神色淡淡地问:“当场就能捏出来?”
                  “当然能!”泥人汤有种被人小瞧了的气恼,当即自摊板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么动作,只见指间夹了大小不一的几根竹签,或揉或捏或掐,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过来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说着又看颜珠:“你给她也捏一个!”
                  六福涎着脸笑:“公子,也赏的小的一个吧!”
                  “行,一人一个。”
                  想了想,又问:“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来吗?”
                  “这……”泥人汤迟疑了一下,“总得大致有个样子。”
                  “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划着,“鹅蛋脸,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泥人汤笑了:“这位少爷,这么说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出了个主意:“公子,你画出来吧。”
                  于是找一个字画摊借了副文房,就在摊板上铺开纸。邯翊想也不想,拿过笔来就画。勾了几笔,忽然停了下来,神色间似乎有些茫然,呆呆地,好像想着别的心事。颜珠正奇怪,他却又不停笔地画了下去。皴点之间,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华服少女渐渐成形,正是将要长成,又未脱尽稚气的年纪。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天真之态,尤其脸上浅浅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么也掩饰不住烂漫之气,令人一望就为之心喜。
                  颜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大公主。”
                  邯翊画完,轻轻吹干墨迹,拿给泥人汤看:“这样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会儿就得。”
                  泥人汤自去忙,六福轻轻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给他一个僻静角落,免得人来人往撞着。左近无人,颜珠闲闲地问:“大公主,十四了吧?”
                  邯翊没说话,出了会儿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莞尔一笑。
                  颜珠怔了怔。自从见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脸上总是不甚有表情。然而只这么一笑的瞬间,就像换过了一个人似的。
                  “大公主真好福气。”颜珠轻叹。
                  邯翊不解,“怎么?”
                  颜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这样的兄长,可不是好福气么?”
                  邯翊定睛看着她,仿佛在探究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良久,他轻喟着说:“父兄再疼她,终归没了亲娘,也算不上什么福气了。”
                  这样的回答,叫伶俐的颜珠,失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思忖着该说句什么来挽回,听泥人汤叫道:“得了!”
                  取过来一看,栩栩如生的几个小泥人儿,尤其是瑶英的那一个,形神俱似,邯翊很满意。六福趁势恭维:“这也是公子画得好!”
                  邯翊问:“画要回来了没有?”
                  六福扬起手里一卷纸:“在这里呢。”
                  于是接着往前走,又买了好些玩意儿,麦秸秆编的蝴蝶蝈蝈、竹篾镂的花鸟之类,都是“瑶英喜欢这些”,只有一个装了机栝的打更娃娃,能“切儿呛啷”地敲一套鼓点,邯翊吩咐:“记着,这个给玄翀。”
                  一条街走到头,也到了残阳斜照时分。
                  邯翊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看了看六福。
                  六福便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颜姑娘,你住哪里啊?”
                  小丫鬟插嘴:“我们大娘如今不……”
                  “在那里——”颜珠很平静地打断,用手遥遥一指,“隔了两条街。”
                  “不远嘛。”六福显得很高兴似的,“公子,要不到颜姑娘那里去坐坐吧?”
                  


                  11楼2011-09-29 09:20
                  回复
                    颜珠看着邯翊,福了福,问:“民女可有这个福分?”
                    邯翊含笑点头:“好,就到你那里坐一会吧。”
                    颜珠住一所里外两进的宅子。外边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院中枝繁叶茂的一棵樟树,过一道垂花门,进里另是一个院子,迎面是座小楼。
                    一进正堂,邯翊站住脚。“好香!”他吸了口气,笑着问:“你这是什么花?”
                    颜珠说:“这不是花,是花瓣碾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听名字也知道路数,邯翊不再问了。又看墙上一幅山水,画上远山淡淡,两行归雁,几点横写天边,一半散落在山际,底下澄江如练,一副清秋景象。
                    “这是你画的?”
                    “我哪有这个才气?”颜珠娇笑着,“这是萧先生的手笔。”
                    邯翊心中一动,“你和萧仲宣,是旧识吧?”
                    “认得两年了。”顿一顿,她问:“大公子和萧先生,也相识?”
                    “久闻大名,无缘得见。不过……”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颜珠也不问,亲手捧过一盏用清火的中药,兑上蜂蜜的冰茶,递到邯翊手上。邯翊接过来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边,看案头设的一张琴。
                    以指节轻扣琴身,邯翊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鸢尾木!鸢尾木所制之琴,天下只得三张:惊涛、玉韵、云泉。惊涛在宫中,玉韵收于南府,这一张想必是云泉了?原来是在你手里!”
                    颜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头轻声说:“是,这云泉是我自幼随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说你本不姓颜,那你到底姓什么?”
                    颜珠半晌不语。
                    “或许我不该问?“
                    颜珠浅浅一笑,“不要紧,上一回大公子没要我当着众人说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已经感恩不尽了。不敢相瞒,我原本姓及。”
                    这不是寻常的姓。
                    “你跟及文钧如何称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惊。及家也是世家,祖上凭战功而立,但是后代渐渐不问俗事。不过,二十多年前又出过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辅相的及文钧。
                    原来及文钧的后人竟然已沦落至此。邯翊心里这样想,但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帝懋四十一年的风波里,及文钧站到了金王建嬴一边。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钧便告病退出枢机。但白帝仍不肯放过他。终究捉到短处,下诏严查。及文钧上了年纪,忧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人死,家也还是抄了。
                    “抄家那年我十三岁,我娘领着我,到鹿州来投靠娘家的亲戚。”
                    “投亲没有投着?”
                    颜珠默然一会儿,叹了口气:“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败了,亲戚也就不是亲戚了。我娘想不开,一气病倒了,我们身上原本没多少钱,几帖药就花完了,到了这个地步,真正是山穷水尽。”
                    下面的话就不必说了。
                    “颜姑娘……”邯翊也觉恻然,想寻一句安慰的话,无奈怎么也想不起来。
                    反倒是颜珠自己,转回了笑脸,“大公子,怎么你总叫我‘颜姑娘’?人家可都叫我‘颜大娘’呐。”
                    “颜大娘?”邯翊跟着笑了,“这是怎么说?你年纪可一点不大。”
                    颜珠嘴角含笑,斜斜地扫了邯翊一眼:“我这把年纪,在我们这些人里头,可不就跟老太太一样了么?哪还能跟那些十几岁的一样叫‘姑娘’!”
                    “可我倒是觉得,你看着还是个‘姑娘’。”
                    一句话,把颜珠逗得、用方丝帕捂着嘴,“咯咯”地笑了半天:“大公子可真会说话!”
                    邯翊笑道:“我是见了你,才会说这些话的。”
                    颜珠一怔,心里顿时泛起了一股无可言喻的异样感觉。她在风尘中滚打了十几年,然则邯翊这样的人,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仿佛傲然得有些不通人情,然而他的高高在上,是因为他一出世便是如此,至于她是一个卖笑女子,他却像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只这一点,便令颜珠风霜磨砺的心中,感动莫名。
                    邯翊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一瞬间,颜珠恢复了常态,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外间的红袖叫了一声:“呀!下雨了!”
                    回头望向窗边,果然。先还是一点一点的细雨,转眼,水声涟涟,已经下大了,而且绵绵密密,看来一时之间不会停。
                    颜珠怔了一会儿,缓缓地转回身来。
                    邯翊静静地看着她,他是已经有所决定的,也是不容反驳的,但他不肯说。这句话,必得她来说。
                    半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公子若不嫌弃,今晚就请住在这里吧。”


                    12楼2011-09-29 09:20
                    回复
                      天刚一点蒙蒙亮,颜珠起身了。
                      微薄的晨曦中,熟睡的少年,脸庞透出一种近乎婴儿的憨态,叫人一时忘却了他高贵的身份。
                      然而,她不能真的忘记。
                      用清水洗去昨夜残留的脂粉,颜珠坐到妆台前。
                      一日之中,这是惟一的一刻,她暂时回复本来的面貌。铜镜中的那张脸,看起来憔悴不堪,苍白的肤色,几乎与她身上素白的纱衣同色。
                      这种白色,让她想起那年冬天的大雪。
                      她娘病在小客店的床上,整日整夜地咳。她给她娘煎一帖药,饿了两天。她想出去找活干,她跟人说她什么都能干,可人家看看她,没有一个信的。连她自己也不信,她都会什么?琴棋书画,都是花钱的事。
                      她在家布庄,缠着掌柜的帮人抄账本,说她字写得好,而且要的钱少。掌柜的看她半天,说:“哪有姑娘家干这个的?”
                      她只好走了。
                      那时有个锦衣妇人,从布庄就一直盯着她看,在后面一路跟着她。她忍不住,回头问她:“你要干什么?”
                      妇人妩媚地笑笑,说:“你不是要替你娘看病么?你不是要钱么?你这样的姑娘,去干那些活多可惜,来跟着我,我给你钱。五十两银子,尽够了吧?”
                      她立刻就明白了,使劲摇头:“我不去。”
                      妇人说:“那就六十两。”
                      “不去。”
                      “八十两。”
                      她逃了,转身就跑。妇人也不着急,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等你。记着,凝香楼。”
                      她跑回客店,发现她娘不在了。她到处找,她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到哪里去?后来她想起一个地方。
                      她到她舅舅家府门口的时候,正看见她娘让人家给搡出来。她舅舅在门里面喊:“你也替我们想想!你一家人现在是什么身份?别给我们惹祸!”
                      她娘跪在地上,手死命扒着门,哭着说:“我死不要紧,你可怜可怜你外甥女,她还小……”
                      她实在撑不住,扑上去拽开了她娘。她娘一直拉着她的手说:“是我没用,是我没用。”睡着了梦里都还在说。
                      第二天,她穿上她最好的衣裳,去了凝香楼。见了鸨儿,她说:“我要二百两。”
                      鸨儿想也没想,“成!”
                      她弹得一手好琴,鸨儿又教她唱曲跳舞。那时候,她心里面还存着一个念头,卖艺不卖身,熬上几年,自赎自身,还能跟她娘过几天好日子。
                      鸨儿待她真是不坏,她这么想,也不勉强她。有时候叹着气劝:“你妈妈我当年也这么死心眼过来的,结果怎么样呢?”看她不听,也就算了。
                      鸨儿也没亏,她十五六岁就红透了,陪一回酒席,比别的姑娘接客身价还高。她在达贵中周旋,人家可怜一个才女沦落风尘,一直也没有人为难她。
                      可是到底遇上个对头。
                      带兵的粗人,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一个婊子你装什么正经?老子要睡你,你就得心甘情愿地跟我睡!”
                      她自然不肯。
                      结果,胡乱给安了个罪名,就下了狱。关了半个月,挨了一顿毒打,才给放出来。出来之后,鸨儿一面给她上药,一面苦劝:“你这是何苦?你这么僵着对谁有好处?入了这一行,你就是这一行的人。你当你自己是清白的,可人家谁这么想?阿珠,妈妈是过来人,掏心窝给你这句话,你呀,这辈子是洗不干净了!”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吭声。
                      鸨儿也不说话了,过一会儿,试探着问:“这回,是张大老爷的公子,帮忙说通了。人家帮忙自然不是白帮的,你看……”
                      “好。”她闷着声音,打断鸨儿的话。
                      答应得太快,鸨儿倒愣了,“你是说真的吧?”
                      她支起身子,很平静地说:“是真的。我想通了,等我身子好了,我就接客。”
                      那是十六岁的事情,如今,又是一个十六年。
                      颜珠用丝帕拭了拭眼角,然后用粉黛将泪痕和细细的皱纹,小心地遮掩起来。
                      妆成回头,却见邯翊坐在床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颜珠先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走到他身旁,“几时醒的?我竟不知道。”
                      邯翊说:“好一会儿了,你太出神,所以没听见。”
                      她来不及挽起发髻,乌云似的青丝从邯翊眼前扫过,他顺手捞了一束把玩着,问她:“你方才,在想些什么?”
                      


                      13楼2011-09-29 09:27
                      回复
                        “想从前的事情。”
                        邯翊似乎也不是真想问,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不做声了。好半晌,才又说:“昨天我听你说,你和你娘住一处,她还在么?”
                        颜珠沉默了一会儿。
                        她到底也没让她娘过上好日子。吃穿是不愁了,可她娘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有时候她娘看她的神情,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却始终沉默着。
                        直到临死的时候,她才说出心里的那句话:“女儿,娘对不起你。”
                        “不在了。”颜珠木然地摇摇头,“两年前过世的。”
                        邯翊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语。颜珠趁势站起来,想要去端水来伺候他梳洗。邯翊伸手一拦:“等等——”
                        就这么一错顿的当儿,不知原本掖在何处的一方丝帕飘落下来。邯翊看见,便顺手拣了起来。颜珠陡然想起那是什么,不由心里一慌,情急之下想要夺过来,却又讪讪地住手。
                        邯翊看她一眼,摊开那帕子。
                        原来是一幅绣像。
                        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锦衣华服,丰神俊朗。
                        “徐淳?”邯翊起先愕然,随即恍悟,“原来如此!
                        他讥诮地笑着,将绣像抛还给她。
                        “你想救他?”
                        她咬咬牙,“是。”说着跪下来,“他是冤枉的。”
                        “你说他冤枉没用。”邯翊语气很淡,“这案子要提京会审。”
                        颜珠一惊,张皇地看他。
                        邯翊嗤笑几声,说:“提京有什么不好?帝都有他叔叔在,谁会亏待他?”
                        她舒口气,低头不说话。
                        邯翊忽然将她拉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跟着我去,我替你救他出来。你答应不答应?”
                        “我答应!”
                        颜珠脱口而出,立刻就知道失言。
                        果然,邯翊手一松,哈哈大笑:“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呐!”
                        颜珠死死咬着嘴唇,脸红得像新嫁娘头上的喜帕。
                        尴尬许久,听见邯翊悠然的声音:“你还是不会想事情。其实眼前就有人,真能帮你,你有这样的手段,为何不去笼络他?”
                        颜珠不明白,可是也不敢问。
                        邯翊扳过她的肩来,很平静地说:“我也不难为你了,我想要一个人,只要你帮我说服他,我就帮你,如何?”
                        颜珠迟疑一下,问:“谁啊?”
                        “萧仲宣。”邯翊说,“你让他来见我。”
                        颜珠不解,“大公子要见他,何须我去说?”
                        “他要肯见我,两年前他就见了。他不愿见我,我也不想强求。不过,他肯为这件事出谋划策,不管他是为了徐淳,还是为了——”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缓缓地接下去:“别的甚么,我想他或许肯听你的劝。”
                        他弦外有音,颜珠如何听不出来?只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好,我尽力。”
                        “尽力不行,一定得办到。”邯翊轻笑着,凑在她温香软玉的颈边,吻了起来。


                        14楼2011-09-29 09:27
                        回复
                          明秀宫的梧桐树,已多年未曾修剪,箕张的枝丫,伸过南墙,在凤秀宫的庭院中投下一片暗影。
                          邯翊抬头看了几眼。
                          他忽然想起,曾住在那里的女子,如今孤独地生活在帝都郊外的梅园。是什么让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决绝?他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嫡母,产生了些许好奇。
                          但,她始终是遥远而缥缈的,就好像只是一段传闻。
                          在更南面的坤秀宫,那个女子却仍是无比清晰的记忆。
                          坤秀宫已经被封了六年。自从那个伤心的日子,白帝再也不肯涉足那里,但邯翊想,他大概从来也未曾忘记过。就像他,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里的任何陈设。
                          还有,在窗边绣着花的虞妃。
                          很奇怪地,每次他回想起她,总是那么一副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模样。
                          她是不大笑的。
                          偶尔勾开嘴角,若有若无地,便已经消散掉了。
                          不像如今凤秀宫的那一位。他想起方才请安时,她的笑容,空洞地悬在脸上,好像跟她的人是剥离的两个部分。
                          邯翊心想,难怪瑶英不喜欢她。
                          他转身走出凤秀宫,穿过长长的窄街,到西面的宫院去看弟弟妹妹。
                          瑶英和玄翀姐弟,是在他们的母亲死后,搬到西面去的。因为容华、宇清两宫,离乾安殿最近。
                          白帝没有精力亲自照料一双儿女,在姜妃入宫后,他曾想过让他们搬去与她同住,却被女儿瑶英一口挡了回来。
                          “父王要娶什么人,做女儿的不能说什么,可是有两件事情,我是绝对不依的。”
                          “哪两件?”
                          “第一件,坤秀宫不能让她住。”
                          白帝笑了,“真是!我几时说过会把坤秀宫给她?”
                          “那可说不定。现在是这样说,谁知道过一阵,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父王便答应了呢?”
                          “你这孩子!什么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还有没有一点儿公主的体统?”白帝很想沉下脸来训斥,无奈眼角却掩饰不住疼爱,叫他的话一点分量也没有。
                          瑶英抢白:“能怪我么?娘过世的时候,父王对我说什么来着?”
                          他说过绝不会再娶。
                          白帝狼狈地岔开了话:“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我不跟她住,小翀也不能去。”
                          “可是小翀才八岁,得有人照料……”
                          “那还有我。”瑶英尖尖的手指一点自己的鼻尖。
                          白帝愕然地看着十岁的女儿,随即哑然失笑。
                          不过,姐弟俩终究没有搬。父女间的对话,也被宫人们绘声绘影地传说开了。邯翊偶尔会想,也许姜妃也听到了这个说法?只是她脸上看不出甚么来。
                          远远地,有琴声从宇清宫飘出来。
                          是惊涛的声音。
                          白帝将这张天下第一的名琴,给了他亲生的独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幼失明的缘故,玄翀别无消遣,小小年纪,就弹得一手好琴。
                          但他轻易不肯弹给人听。邯翊本想站在庭院里听一会儿,然而才进门,琴声便停了。过得片刻,宇清宫总管王进从里面迎了出来。
                          邯翊问他:“小翀……怎样?”
                          王进小声回答:“二公子今天挺高兴的。”
                          玄翀性格乖僻,半年前,只因为两个宫女悄悄议论“二公子俊得像姑娘家一样”,便被他下令活活杖死。然而即使如此,白帝仍不肯责怪他,因为当初让玄翀中毒失明的那杯茶,本是要谋害白帝的,这份难以言明的内疚,让白帝格外优容他。
                          惊涛已经收起来,玄翀坐在窗边,听见脚步声,他微微地转过身来。身上淡青的袍服,便随之抖出水样的波纹。
                          他好像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受到任何束缚,总是穿着轻软宽大的袍子,也很少梳头。散披的头发,衬得他那张原本就因为很少走出房门,而缺少血色的脸,显得苍白异常。
                          收下邯翊送他的打更娃娃,玄翀简简单单地道一声:“多谢大哥。”便再无二话。
                          邯翊坐得实在无趣,随便寒暄几句,辞了出来。
                          到了容华宫,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瑶英有午睡的习惯,此时刚起身不久,坐在妆台前,用手懒洋洋地托着下巴。宫女玉儿站在她身后,拿柄牙梳,一下一下地给她拢头。
                          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意思要宫女们莫要惊动了她,自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
                          瑶英先没觉察,仿佛在想自己的心事。过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方张开嘴,从镜中一眼瞥见使劲忍着笑的邯翊。
                          


                          19楼2011-09-29 09:40
                          回复
                            “哥哥!”
                            她霍地站起来,笑着、跳着,拽住了邯翊的衣袖。
                            “你几时回来的?昨天我还在问父王,他说你总还得两三天才能回来。鹿州好玩不好玩?肯定有好些稀罕东西,快说给我听!”
                            她一个人说个不停,邯翊一句也插不上,惟有笑嘻嘻地看着她。直等到她说累了,停下来,邯翊才把给她买的玩意儿拿出来。
                            瑶英拿着自己的小像,边看边笑:“真像!怎么能这么像呢?他又没见过我!”
                            “那是我画得好。”邯翊手指着自己说。
                            “嗯——”瑶英头一偏,看着他问:“你自己必定也做了一个,给我看看?”
                            邯翊那个在六福手上收着,便取了出来。瑶英看一会邯翊,又看看手里的泥像,再看看邯翊,忽然手一蜷,藏到了自己身后。
                            她顽皮地笑着,“这个好,我也要了。”
                            邯翊故意逗她:“那你怎么谢我?”
                            “我……”瑶英用手指点着下巴,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一掀眉说:“我给你绣个荷包吧!”
                            邯翊刚从玉儿手上接过一杯茶,呷了半口的茶水,全呛在了嗓子眼。顿时涨红着脸,伏在桌上咳个不停,唬得几个宫女一拥而上,在他背上拍了好一会儿,才算喘过这口气来。
                            “罢了罢了,我可不敢招惹你动针线——”
                            帝都风俗,新嫁娘头上的喜帕必得自己绣,连天家女儿也不例外。所以两年前,白帝给瑶英找了女红教习,非要她学会针线不可。瑶英赖不过,便给白帝许诺,替他绣一条腰带做寿礼,条件是白帝得系上一回。白帝听她有此决心,满口答应。结果她倒是绣出来了,送到白帝手上,白帝皱着眉看了半天,往旁边一扔,从此再也不提要她学女红的事。
                            邯翊取笑她:“你怎么上花轿呢?到时候你头上那块喜帕怎么办?”
                            “我才不管呢!”瑶英扬起脸,说:“我什么也不绣,就蒙上一块红盖头,谁还能把我怎样?”
                            真是匪夷所思的念头。
                            邯翊看着瑶英,想像她蒙上一块素红盖头的模样,起先直想笑,然而想着想着,他笑不出来了。
                            “这怎么行?”他极力掩饰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你夫家会笑话你的。”
                            瑶英好一会儿不说话,像在想什么心事。
                            突如其来地,她问:“要是你,会不会笑话我?”
                            邯翊愣了。他像是被窥破了行径的小贼,慌乱地说:“你这是瞎说,我又不会娶你。”
                            瑶英的眼皮垂了下来,半晌,她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我打个比方么——”
                            “别乱打比方。”邯翊烦躁地打断她,“不提这个了,我还有事要问你。”
                            瑶英抬头看看他,忽然扮了个鬼脸,说:“不会是为了那只鹦鹉吧?”
                            “还真是你?”
                            瑶英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是我呢?是虎儿将它咬死的。它一只畜生,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有什么办法?”
                            虎儿是瑶英养的一只小猫,才半岁,什么都要招惹,淘气得无可理喻。可是从容华宫到凤秀宫,中间隔着整整一座乾安殿,一只小猫能那么巧地自己跑了去,咬死那只日夜有人看护的鹦鹉,任谁都不会信。
                            邯翊叹口气,说:“何苦?”
                            瑶英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喜欢她。”
                            邯翊很想劝她,然而想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


                            20楼2011-09-29 09:40
                            回复
                              从宫中出来,邯翊径直到了胡山府上。
                              白帝摄政之后,迁入天宫,胡山不便再以幕僚的身份跟在他身边。于是,白帝命他做了司谏,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直奏。
                              以白帝旧邸私人的身份,夹在一群风骨棱棱、德高望重的耆宿之间,自然很不得意。
                              但不久,就声动朝野。
                              因为弹劾炙手可热的辅相匡郢,在精简天军的时候有徇私之举。于是直名远播,原先不假颜色的一班官员,也都笑脸相迎了。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一年多,某天在书房中端坐看书,突然一头栽倒。急忙请大夫,诊断下来是中风。遍延名医,总算保住了性命,然而却从此瘫痪在床。
                              邯翊去的时候,胡山刚睡醒。
                              一见邯翊进屋,他便说了句什么。他身子瘫痪,说话含糊不清,邯翊分辨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扶我起来。”
                              对这位白帝尊为师友的幕僚,邯翊别有一番敬惮之意。连忙抢上前,一揖道:“胡先生请躺着。”
                              但胡山仍目视管家,坚持要坐起来。等管家搀着他坐起来,又说:“恕我身子不便,不能给大公子行礼了。”
                              邯翊从记事起,就习惯了他这副刻板模样。
                              他在床边设的椅子上坐下,态度恭谨地致以问候,“先生近来身子可好?”
                              胡山牵动嘴角,大约是笑了笑:“我的这个病,也说不上好不好,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他自己把话说得这样直白,邯翊反倒无言以对,只好岔开来说:“父王着实惦记先生,只是现下政事太忙。倘若过几日能腾出空来,必定亲自来看先生……”
                              “王爷不该来,我受不起!”胡山拦住他的话说,“就是大公子来,也已经太过。”
                              邯翊又一次觉得不知该如何作答。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勉强地找话:“胡先生,且安心养病,如果府上缺什么东西,不愿意惊动父王,告诉我也能给办到。”
                              胡山微微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有一些话想跟大公子说。”
                              邯翊知道他的话,都很有分量,便把椅子挪得更近一些。
                              胡山却半天没做声,不断地眨着眼睛,仿佛仍在思量什么。他的面容,因为久病,变得极瘦,颧骨高得有些触目,连那一把邯翊从小即已熟悉、原本十分神气的山羊胡子,也变得稀疏零落。惟有一双眼睛,在这样的脸上,更显得锐利。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邯翊忍不住想起,兰王说的话。
                              他大概明白,兰王何以会对他那样反感。有的时候,连他也有种感觉,好像在这个人的眼里,整个天下也不过是一盘供他摆弄的棋局。
                              然而,他却并不觉得反感,他只好奇,在这个干瘦的身体里,到底藏了多少智慧?
                              胡山缓缓开口:“请大公子设法劝谏王爷,秋陵制度,不可僭越。”
                              这句话,因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所以显得很清楚。
                              邯翊迟疑了一会,“胡先生,这件事情,恐怕我不便开口。”
                              胡山有些感慨,“是,大公子不便说。朝中诸相也不便说,王爷对虞王妃又是那样……”
                              他没有说下去。
                              邯翊当然清楚他想说的话。
                              “所以,秋陵必定逾制。”胡山默然很久,才说。
                              “但这么一来,对王爷百年清誉,必定损害甚巨。大公子,你为人子、为人臣,都应该劝。”
                              恐怕迟了,邯翊想。秋陵工程已经过半,逾制之处,比比皆是。此刻再提,先不论白帝是不是肯纳谏,就算是肯,要把已经造好的拆掉,又谈何容易?
                              “五十六年,陵工选在秋合山,我就已经劝过王爷,可惜王爷听不进去。这几年,我虽然是躺在床上的废人,秋陵的事情也听说了一些,大公子,你一定要想办法!”
                              邯翊很想说“父王连你的话都不肯听,哪里会听我的?”但他不能这样说,憋了一会儿,勉强说了句:“这,恐怕难。”
                              “当然不容易!”胡山仿佛有些激动,话音也变得更加含糊不清,邯翊要很仔细,才能听得明白:“这要是容易,随便哪一个朝臣就可以办得到,我也不用特意跟大公子说。亲莫过于父子,大公子是王爷最亲近的人,我看着大公子长大,大公子的聪明我也清楚,所以想来想去,这件事也只有大公子,才能够想办法办到!”
                              


                              21楼2011-09-29 09:45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