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陛下这样做,微臣担心姬氏未必领情。”
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说。
我想他对我的举动也并不感到意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心中从未起过杀念。
邯翊、瑶英,还有兰王。
我让人暗中对他们下了迷药,然后送出帝都,希望他们能够过上我一直以来都奢望的生活。
“我已经尽力了。”
“可他们又如何能死心呢?”
“先生放心,我已派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们敢有任何异动,朕不会留情。”我微一沉默,“先前几年确实比较煎熬,过了自然也就好了。”
“但愿如此。不知陛下如何向他们说的?”
“好自为之。”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
何况,我根本就什么都不想说。
我已经疲于面对那个让我窒息的过去。
“先生认为当年我任由傅世充与邯翊联手,放弃禁军,却独独对东军不放手,是为了在最后关头保住性命么?”
“陛下认为当年的北帝会选择杀您吗?”
“只有愿与不愿,没有会与不会。他会犹豫,会难过,但他会选择杀我…如果延熙真的率军兵临城下。”
我从来都将他看透。
我只是选择任由他去想该想,不该想的事。
他,或者真的有几分像我。
当年,我未必十分愿意,但一定会选择逼宫。
“所以,当年也只有您自己才能做主这条性命。”
“是啊。”面具下的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笑容。
“所以,如今姬氏也只有靠自己才能保住性命。”
我一怔,继而轻轻一叹。
我能做的,都做了。
我能给他们的,已经全部给了。
能不能战胜心中的执念和欲望,只能看他们自己。
我,无法摆脱前世的影响。
但我更是龙为。
我必须对天下苍生负责。
情报每天都按时送到我的案前。
面对他们的不甘,我只能沉默以对。
小叔叔,你应该知道如何做才是最正确的。
邯翊,瑶英,放手吧,不要逼我。
“陛下,到底心软了些。”
“我是龙为,可到底曾是姬子晟。”
“既是如此,姬禺强求见,陛下就答应了吧。”
答应了又能怎样?
看着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也好,新君需要这样的漠然和高傲。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
“帝皇不说话,是不敢还是不能?”
“……”
“姬氏在帝都的影响,不是三五天就能抹去的。帝皇这样做,不怕吗?”
“怕什么?你们三人,能做得了什么?据朕所知,一直以来帝都的百姓都在怀念一个人,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我步下龙座,走到他面前,从袖中取出一物,“如果你认为朕这样做不对,那就把它喝下去。你的侄孙和侄孙女很快就会来与你相见。”
“……”
“你敢喝吗?”
“这里面,不是毒药。”
“是与不是,你喝了便见分晓。”
他不说话,只是猛地将瓶子扔到了地上。
“你在挑衅。不,应该说你在为达到一个目的而营造气氛。”
“…你到底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答案。不过,你有胆量拿下我的面具吗?”
他沉默,一动不动。
我在心底叹息。
他变了,他失去了过去兰王的风采。
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他不能不顾忌到那一对孩子。
他可以冒险,但不能让孩子们和他一起冒险。
“你应该知道,什么样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谢谢。”
不必谢我。我也不过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
无论是夺取这个天下,还是放你们自由。
我想,这也是最好的结局。
把邯翊和瑶英交给他,我也放心。
我的心蓦地轻松了不少。
苒苒的事再度被提上日程。
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批阅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时间。
先生数次劝我歇息,可我根本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完手里的事,这样我才能回龙城。
我又一次在心里祈祷。
苒苒,请你千万要等我,千万不要让我后悔!
可苒苒没有能够等我。
孩子,提前了近两个月来到这个世间。
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喝药。
一头白发中不见一缕青丝。
听说在帝宫急报,我似有预感一般瞬间抬眼,手腕一颤间药洒了一身。
但我什么也顾不上,手指哆嗦着打开信笺。
目光锁定在四个字上。
但事后我回想时发现,在那一个刹那,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所幸苍天垂怜,母子平安。
三日后我纵马直接来到凰禧宫。
尚未跨进宫门,我就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但我首先来到了凤帘低垂的榻前,里面的人含着一丝微弱的笑意望着我。
我深深将她拥在怀里。
“苒苒,对不起。”
“陛下为何这样说呢?该是妾身向陛下道喜才是。”
“这也是你的天下。”
“妾身只望陛下心愿得偿。”
我摇了摇头,“你和孩子平安,才真的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她温婉一笑,握住我的手。
十指紧扣,两心相连。
“苒苒,你真的不怨我?”
“陛下一直记挂着孩子…还有妾身,不是么?”
她的理解,让我不禁又是内疚又是心疼。
应该说,她本人的到来就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乳娘将两个孩子送到我眼前。
许是因为早产,襁褓中的身子格外瘦小。
我凝视着那两张小脸,心中涌出了一种久违的柔情。
我没有办法将申翃护在身边,我没有能够护玄翀一世周全。
但我可以许这两个孩子盛世中的辉煌。
身为皇族,他们定然会比寻常孩子面对更多的纷扰。
可是他们,将不会承担仇恨。
因为,他们是龙为的孩子。
我轻轻吻了吻孩子娇嫩的肌肤,眼中带着宠溺的笑意,“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自然是陛下做主。”
“你是他们的母后,还能没有主意?”
“…那妾身给他们起乳名。就选珨和珟,这两个字吧。”
龙珨,龙珟…我在心中默念着不禁一笑,“苒苒,你倒是会挑字。那我便选暐字和曒字吧。”
没有了父辈恩怨的纠缠,我相信他们的生命会充满光明。
我也相信,他们不会为了帝位勾心斗角,兄弟残杀。
“妾身相信陛下一定可以做到,他们也不会让陛下失望。”
“苒苒,你从不曾让我失望。”
“将来也不会,妾身知道。”
“我也是。”我唤来乳娘,嘱咐好生照看两位皇子,便握着苒苒的手,斜倚着床栏阖上眼。
“陛下车马劳顿,必然是乏了。”
“无妨,好好睡一觉也就恢复了。”
“那陛下何时回帝都?”
“等你出了月,身子好了就带你一道儿回去。”
她似乎略怔了怔,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
空气中立时弥漫了一股令人舒心的沉静。
我重新睁开眼,良久嘴角蓦地一挑。
两个月后,我带着苒苒,在新禁军的护卫下重返帝都。
先生以丞相的身份率领群臣至城门跪迎。
我步下御辇,亲手扶起他。
目光交错,我们都会心一笑。
而当我重新打量这座已屹立了数百年之久的都城时,浮在心头的是一种淡然的骄傲。
没有姬子晟初到帝都时赌徒般的孤注一掷,没有摄政帝君临天下的畅意狂妄,有的只是淡然的骄傲。
站在这个天下的最高处俯看苍生,没有飞扬,没有漠然,亦没有沧桑。
依旧是那身绣着龙石纹的黄袍,我坐上了乾安殿的宝座。
熟悉,也很陌生。
可不管怎样,我都可以坦然接受。
就好比当年在东海畔的古亭之时。
而且这一次,我没有对不起自己。
不经意间一回头,肩上拂过一缕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