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夜
这是很安静的夜晚，竟然连平素肆虐的北风的声音都听不见。苍穹一望无尽，阔蓝如天阙之南的珊瑚深海。天顶正中的冰轮清冷而皎洁，月光翩然落入幽深的夜色里。
透过红檀木窗的隙，可以看见絮雪还在缓缓地飘落，沿着屋檐一朵一朵地落下来。庭院正中的老树落了叶子，干枯的枝桠突兀着。星辰被月光晕染了一层昏黄，像天幕上温暖的瞳子，注视着遥远的大地。钦元历五百零四年，大瀚皇朝永明帝龙驭四十一年腊月十九的夜，云山高原以东的狭长谷地上，萨尔温江畔，陈国晋极城一如既往的沉稳静谧，抬眼望去，只有点点灯火在雪夜里迷蒙地亮着。
那高耸绵延的云山高原阻隔了从西北大漠南下的怒吼凶狠的狂风，无尽的风雪只在云山关以外。
“少主，宫里来报，兮容王妃马上就要诞下王种，如果是个男孩的话——”青衣高冠的老者抱着一个手炉，站在厅堂的门口，对着飘飘白雪昂然而立，任凭雪花淋了他肩头，也不躲一躲，就像是冲波逆折的嶙峋砥柱。
烛光明亮的宽敞厅堂里，火盆在正中央熊熊燃烧，将四周煨得温暖如春，白衣少年坐在胡床上，似乎还觉得冷，不禁又把皮裘往上拉了拉。他右手正伸了两指，拈了一枚黑子，思考良久，才放在身旁的棋盘之上。那枚黑子漆黑，却更加映得他手指透明如玉石。那少年看起来羸弱，却像块晶莹的宝玉，浑身上下都有微微的清光在发散。
“是个男孩的话又能如何，难道我还要杀掉他么。晋昭先生，这少主之位本来就是给他准备的。父王素来宠爱兮容王妃，立她的子嗣为王，也不无道理，我没有意见。我被封为少主，不过是替这个孩子铺路罢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看到手旁的桃花瓷里的茶已经凉了，不禁皱了皱清眉。
“少主，话不能这样讲，哪能把本来属于自己的王位拱手让出？你是陈国王室的嫡长子，还能不懂这点道理么？”
“先生不需担心。有些东西如果是我的，那别人抢不走。若不是我的，我也根本不稀罕要。你们这些人，整日里想的都是家国权力地位，殊不知，这样会少了很多乐子的。再说，先生就那么肯定我想当这个王爷吗？我们陈国是大瀚最西方的诸侯国，担负着抵抗西凉蛮族入侵的任务，这种担子我承受不起。难道先生忘记了武昭帝承琪九年，蛮族八部在白爵带领下东攻，居然在数月之内横扫陈、平远、乌中三国，最后攻入帝都西京的事情了么？你说，这样的麻烦事情，我为何要去揽入怀中。”
少年的话里满是漫不经心，那老者身躯却微微一震。他转身注视着那少年脸上的长笑和漫不经心，却看到那双漆黑眸子里有微微的杀意一闪而过。
“趁着眼下无事叨扰，先生不如一起把这盘残局下完如何？说不定过几个时辰还要麻烦先生连夜进宫一趟。若是兮容王妃所出为子，那我们少主府少不了得去探视一番。”少年看到老人转身，喝了口凉水，低声道。
老者点头，他走进来坐在棋局对面。解下被雪花打湿的外衣，交给一旁的侍女。若是细细望去，可见老者内袍的袖口上，绣着一只花纹繁复的青光鸟。
青光鸟是吉祥之物，传说是只存在于真州落霞山的神物。而世间，也只有落霞山六玄门的入世传人，才会佩戴这种徽记，以时时刻刻彰显身份。
这名叫晋昭的老者，正是那专司辅佐、广修兵法、通晓天理的六玄门的传人。他已在晋极城中佐政三十余年，深得陈国国君的信任。自从少主离宫单独成府，陈王便遣他跟随少主，辅佐其成长。


“公公——”陈天盈看到晋昭离开，沉沉地吐出两个字，仿佛费了好大力气。
“少主，王后娘娘命我来取那件东西。”崔公公眼里有狐狸一样狡黠的光。
“她还是决定动手么？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对这个王位，真的是没有一点兴趣。”陈天盈凝望着地面上晃动的影子，心里有某种悲哀涌现：是的，他的母亲不甘心，她想要和命运角力，和来自帝王的力量对抗，并且将他也拉进了漩涡——可这，又将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是终究能保住自己的少主之位，还是和这大地上无数百姓一起被命运所吞噬？
这根本不能预测啊……
如果兮容王妃诞下的真的是子嗣，可以传承陈国王室血脉的孩子，那这一场纷争是不是真的在所难免？
万一失败，那他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弟弟，真要拔剑相对么。
他抬起头，凝望着窗隙里的月亮，眼神变幻，咬紧了嘴角。
“少主，还请把那件东西给我。否则，今夜的计划将会有变。我们的每一步棋都是算好的，容不得更改。兮容和她的孩子必须死。”
一声脆响，崔公公看到原本戴在陈天盈腰间的那块莲花凤纹双拼玉佩突然在少年苍白的手心分成了对称的两半，在灯火下映着光。
“这件东西可以调动晋极城内除了宫城以外其他所有地方的护卫军。”少年把半截玉佩递给崔公公，冷峻神情，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苍凉。玉佩离手的瞬间，他忽然像是失去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低头缩进了温暖的皮裘里，愣愣的看着镂空金燕子山香炉的缕缕轻烟，慢慢闭上眼睛。
如果为了王位杀掉你……这真的不是我的错。
闭上眼的瞬间，他仿佛看到小小的婴儿在寒冬大雪里哭闹起来，有人站在孩子的身旁，周围是很多散落的尸体，鲜血浸染了雪地，那人举起一把明晃晃的刀——
“少主。”崔公公唤了一声，“老奴告退。”
那个影像一瞬间消散，他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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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夜色下，那晋昭先生的影子被月光拉的老长，他在雪上踏出清晰的脚印，踏进宫城，带着和落雪一样沉静从容的表情。
他走进前殿，有巫女在低声祈祷，软柔迤逦的古乐回荡盘旋在软红色的梁柱之间。地上铺着东越运来的丝毯，西方山脉出产的火石遍布四角，大厅里温暖如春，已经有好些人等在那里了。
风雪，只在窗外飘摇。
也许是因为王妃难产的消息，陈王下令朝中大臣今夜全部到前殿颂祷。前来颂祷的所有人都人心惶惶，一时间竟然没人前来招呼。晋昭找了个位置坐下，直到看到总管后宫大小事务的悦芷夫人向他走来的时候，才不禁微微笑起来。
悦芷迈着款款的碎步，迎着晋昭而去。从深处的回廊走向大厅再走向门厅的时候，她看着那白须老人脸上的笑意，突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好像风雪突然从门外迎面扑了进来，吹过她的身体，在她柔软的心里划出凛冽的寒意。
这一身名贵的北方赵国大雪山里出产的百花锦狸裘也抵不住这凉意了么，看样子，冬天越来越冷了呢。历经人生冷暖的女子深深地叹了口气，挺直了背，紧了紧锦狸裘的下摆，对着晋昭摆出温和的笑容，边走边道：“少主府也得到消息了么？”
晋昭点点头。
“那您先坐。我再去烟龄宫那里服侍一下。发生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经过宝镜回廊的时候，悦芷下意识的看看铜镜里的自己。是，她是曾经也美丽过，可她现在已经不是双十年华。眼角都有细小的皱纹了呢，是不是也该为未来考虑一番。她慢慢走，心下飞快流转。也许，从前几日王后来见她的时候，她就没有退路了吧。她接受了那个任务，那就已经再没有回头的路。一定得走下去。
后悔么？
可是若是退却，自己的家族那数十口人可怎么办。她知道她的心中容不得丝毫的悔意和畏惧。
走出后殿，风扬起一阵雪花。悦芷退开一步，避开那如刀般割着脸的冷风。她可以感觉到，寒意呼啸着穿越她的衣袍，让她禁不止牙齿打了一颤。
不详之日，她想。
做事的太监、提着灯笼往来巡夜的大内侍卫，脚步都放得比以往要轻，脸上带着过分紧张的小心，虽然掌礼太监已严令不得传言、不得妄议，可是谣言仍像蔓草一样在宫中滋长，每个人都知道，陈王最宠爱的兮容王妃今夜难产，说不定会死在今晚。
烟龄宫，兮容王妃的寝宫。絮雪落在持戈侍卫的肩膀、头髻、眉睫上，所有人都像石像一样伫立，一动不动。仿佛死一般寂静。
兮容睁大着眼躺在床上，灯火很亮，接生婆和几个宫女在不断地忙碌。她只觉得腹中疼痛让她身不如死，她就这样孤单地瞪着屋顶，等待着有一个深邃漫长的黑夜。再忍忍吧，忍过去，孩子出生了，就什么都好了。
她却看到在一瞬间所有的宫女匆匆离去，丢下尚未生产完的她，只有悦芷夫人转过帘子走进来，带来一阵寒风。
“悦芷？你们这是干什么，她们怎么走了。我根本不是难产，为什么你们都说我是难产，居然没有太医么。陈王为什么不来看我？陈策啊……”她觉得这个雪夜比以往分外的寒冷。
从身体内传来一阵震荡，快了吧？这可怜的孩子，他是那么想到这个冰冷的世界上来吗？兮容轻轻摩挲着隆起的肚子，眼中一颗晶莹的清泪悄然滴落。
“太医和宫女在外面静候。娘娘，稍安勿躁。”悦芷低声道，泰然自若，在这黯淡的屋中，灿烂的像一朵初出岫的朝云。


“你们怎么——我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你们……是要害死我么……”兮容挣扎着叹息。
“我和孩子死了，对王后又有什么好处呢？王爷肯定会罚她的。”兮容轻轻柔柔地苦笑，眼泪流下来。
“孩子不会死，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至少现在他不会死。”悦芷看着孤苦的兮容，心中充满矛盾，这样的女子，又是惹到了谁？
“果然是王后吧。”兮容瞪大了眼，满脸的不相信：“我从未惹到她，难道她都不许我有孩子吗？”
“王爷那么宠爱你，如果是男孩的话，应该会在将来继承王位。母以子为贵，王后就会失去一切，所以她和很多人不愿意你和你的孩子活下去。我们暂时屏退这些宫女，就是给你一个抉择的机会，说你难产，其实是在给你铺路，让你在你和孩子之间选择一个。要么，让孩子死；要么，你死。”
“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兮容身子轻轻一颤，脸色变幻不定，片刻后却突然稳定下来：“原来，他们坚持不让我去王爷的寝宫生产，就是为了好控制我。这里发生的一切，王爷根本就不知情吧，他还以为我在烟龄宫里与难产搏斗。”
悦芷点头。
“那么，让我死去，让孩子活下来吧。”兮容决然一笑，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了平静，“让他活下去……总比两个都死强……”
她深陷的眼窝里有泪水不断沁出：“早知如此，我何必嫁入帝王家……”
悦芷轻轻颔首，伸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给了她一颗药丸。
兮容一口吞下去，她的手臂再也没有力气移动，就这样靠在悦芷的臂弯里，静静的看着悦芷，欣慰而疲倦：“现在我可以死了……但请悦芷夫人……一定要保护好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该承担任何罪责……”
她开始剧烈地咳嗽，眼神渐渐涣散。
“你有什么愿望？”悦芷夫人低下了头，聆听她微弱的话语。
“我的愿望？……”兮容眼里露出遥远的回忆神色，轻声喃喃，“让孩子活下去就好——我不在乎王位，真的，夫人，求你了。”
她忽然用力握紧了悦芷的手臂，眼里露出死前灿然亮起的光，一眨不眨地瞪着她，高声：“请您一定保护好这个孩子！别让我、别让我……死不瞑目！”
悦芷垂眼看着那张悲哀笼罩的脸，眼里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
“好。”终于，她轻声道，“我不会让他死。”
“那就好……我没有别的愿望了……让那些宫女和接生婆进来吧，孩子快出世了，我也该离开了。”兮容呢喃，心里一松，有些东西该结束了，她看见那些宫女们靠近过来，带着蜡烛的光影，黑暗逐渐笼罩下来，她觉得腹下剧烈疼痛，她在最后的时刻听见了婴儿的放声哭泣，“你要好好活下去……”
兮容闭上眼睛。


那同一时刻，大地万里之外，广南密林之地。万丈高远的空中，月光闪耀。有人一直遥望向西，看着那遥远外的陈国马上就要发生的杀戮，仿佛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云海之上，光晕四散。雾，像雪一样的白，无声无息地飘舞在天空里。四周无限广阔，放眼望去一片苍茫。仙风缥缈，云气冲霄，光影变幻。在无穷无尽的光辉里，有几乎看不清的人影喃喃低语。
“那个孩子不该死去呢……”女子微微叹口气，轻轻说了一句。她侧头望向黑夜，言语中有一丝清淡的惋惜：“他死了，就再没人能开启乱世的风云了。”
“他不会死的，他是一把钥匙。”男子低声回答。
“你的意思是，你要插手此事，强行干涉星辰运行，救出那个孩子么？”
“夕鹤，我只是救他一命而已，这也算不得干涉命运的运转。那个孩子如果死了，这个世间岂不是失去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
“宁煌，我们只能是旁观者。我们云央秘境的十二个人，既然作为神的存在，唯一的职责就是守护这片大地。圣女有令，无论在何时何地，看见有任何生老病死，也决不可插手人间事务。”
“宿命的转盘早已经开始转动了，你以为凭我们的力量，能真正干涉脚下这片大地的兴荣吗？我不过是小小的推波助澜一下罢了。从当年明空出马帮助大瀚打赢了那场蛮族灭京之战后，我们早就打破禁忌了，不是么。”
“夕鹤，宁煌，人世间一死一生，星辰的光也该有所变化了，何必去在意那些与我们无关的东西。”另一个女声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也罢，流烟。我去点燃那个孩子的天星，你和夕鹤去熄灭兮容王妃的天星吧。”宁煌叹口气，飘然而去，消散在云气里。
流烟和夕鹤对视一眼，也消失在空气中。
夜空中，一颗星子的光芒消失了，在同时，在更远的西方天顶，一颗新生的星正灿然亮起，发出明亮的光。


我可以插楼不?

这个是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