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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早晨，武生泰斗关一龙发现他病了。
本来只是觉得身体沉重，口渴乏力，该是晨练的时刻了，却起不了床，他想闭上眼缓一缓就好，可是闭着眼头脑里更是昏昏沌沌的。直到后来睁眼看到师弟孟二奎担忧的小脸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在发烧。
“师哥，能起身吗？”他听到孟二奎说，“咱去医院。”
关一龙说：“不去。”
“师哥你发烧了。”
“不去。”
“为什么不去？”
“我讨厌医院的药水味儿。”
“……”
关一龙乏力地闭上眼轻声说：“发点儿烧不是大病，我睡一阵就好。”
过了一会儿，孟二奎拧来一条冷水浸过的毛巾，轻轻敷在关一龙额头上。
关一龙听到孟二奎软软的声音：“师哥，你等会儿，我去熬点儿粥给你喝。”
关一龙听着师弟的脚步声走出房间，心里想哎忘了交代一句要看着些火候，上次这楞孩子煮个面把锅底都烧穿了……
头脑里一片昏沉混沌，关一龙合着眼小睡了一会。
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嘭”的巨响声，一惊之下，关一龙睁开眼来，心想二奎是烧了什么东西都弄炸了？连忙撑起身来，只觉得身上虽然乏力，但还好起得来了，也顾不得抓件外衣穿上，先走出房间看看是怎么回事。
走出房间门，眼前却不是客厅，而是空廓的大街，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的光景，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自己。
关一龙茫然地站了一会，只听得又是一声“嘭”的巨响，这次听真了，是放炮声，对了，菜市口每当要杀人的时候，都会放三声大炮。
这次又是什么人被杀头呢？关一龙心里纳罕，向菜市口走去。
一路上都没有行人，好像整条大街上就只剩下关一龙一个人似的。他觉得冷，出来的时候忘了多穿件衣服了。
才一想着冷，这天上就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着落下来，无声无息，死气沉沉的冷。
渐渐的街上见着人了，都是官差们，穿着差衣，站在街道两边僵立着不动，像是幢幢鬼影，只有手上的大刀闪着光。
再然后，关一龙发现自己已经走到菜市口了，前面果然有人被押着往砍头的地方走，那人身影好熟悉，白色的衣服，戴着大枷，被几个官差推着走。
关一龙突然间一颗心要跳出胸口来，因为他听到那人喊了一句话，极其熟悉的声音：“摄政王！只要我孟家还有一个人，我就要灭你满门！”
是二奎！
关一龙拔腿就向着那边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叫出声来：“二奎！二奎！”
那人回过头来，果然是二奎！
街道两边的官差全在看着关一龙，虽然他们没有动弹，可是一双双眼睛里幽幽地闪着绿光。
关一龙向师弟狂奔，可是两条腿像被绑着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来，他心急如焚，耳边听到二奎隐隐约约叫了声“师哥！”
关一龙快急疯了，一边拼命向前跑，一边看着官差把二奎推到路口，强按着他跪下去，有一个拿大刀的刽子手高高地举起刀来——
关一龙大叫：“不要！”
可是来不及了，刀落下去了，关一龙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他绝望地仰起头，看到一道鲜血喷溅上半空，二奎的头颅落到地上。
“二奎！”关一龙嘶声叫喊了一声，猛然又是一声炮响，震得他耳膜里嗡嗡作声……
“师哥？”
冰凉的湿毛巾轻轻贴到自己额头上，有人轻轻摇着自己肩膀：“师哥？你叫我吗？”
关一龙用力睁开眼，孟二奎正坐在床边俯身看着自己。
“二奎……”
“嗯？”
“……他们砍你的头！”
孟二奎怔了一怔，看着师哥急得微变的脸色，轻声说：“师哥，我在这。你是做恶梦了吧？”
“我看到你的脑袋被砍落到地上……”关一龙喃喃地说，攥紧师弟的手。
孟二奎俯低身体，拉过师哥的手，放到自己后颈：“你看，我头颈好好的，没被砍断呀。”
一颗心慢慢落回原处，自己是做恶梦了，关一龙轻轻抚摸师弟的颈子，没有被砍下的伤口。松出一口气的同时，却莫名的一阵心疼。
“二奎，别怕，师哥在。”
“嗯。”师哥发着烧，手掌也在发烫，轻轻地摩挲自己后颈，孟二奎只觉得这温度像是传到自己肌肤上，再在脸上漫延开来。
“师哥，梦里的事情当不得真的。”孟二奎小声安慰师哥，把他的手塞到被子里捂着，“刚才我去买了药，也正想叫醒你吃药。”
关一龙眼光不离开师弟，看着他起身去拿药，走出去倒水，当他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时候，他无由的紧张，总怕出什么事似的，还好没一会儿二奎就回转来了，手上拿着水杯。
就着师弟的手吃了药，喝了两口水，关一龙心定了。
“师哥，咱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你烧都没退。”
“不去。”
“师哥……”孟二奎皱起眉头。
“谁说烧没退啊，明明退了好多了。”关一龙睁眼说瞎话。
孟二奎半信半疑，放下水杯，拿开关一龙额上的毛巾，低下自己额头贴到师哥额上试了试温度。
……关一龙看着师弟近在睫前的脸孔，心想自己肯定烧糊涂了，肯定……自己居然想把脸向上那么迎一迎……
孟二奎抬起头来：“哦，好像是没早上这么烫了。”给师哥掖了下被角，“师哥我去拿粥给你吃。”
端了粥来，孟二奎扶起关一龙，先用枕头给他垫好背部，再用被子裹住，关一龙有点哭笑不得：“你把我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我怎么舀粥？”
“我舀呀。”孟二奎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自己来。”关一龙还没把手从被子里挣扎出来，一勺粥已经伸到嘴边。
“师哥，张嘴，啊——”
“……”
发着烧的病人放弃挣扎，默默地接受了师弟的喂食。
一碗鸡蛋粥意外的美味，虽然关一龙发烧没有胃口，还是吃完了。
“你厨艺有长进了，粥挺好吃的。”
孟二奎咳了一声，脸红了：“师哥，我把粥烧焦了，这粥是我出去买药的时候顺便买回来的。”
“……”
“还吃吗？我再去盛一碗。”
“不用了，你自己吃过饭了没有？”
“还没，不要紧，我不饿。”
“你去吃饭吧，我再躺一躺养养神，估计到了下午烧也就退完了。”
“嗯。”
关一龙心想师弟这个“嗯”真好听……一边想着一边被师弟动作利索地放平回床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
“师哥，我一回就回来。”
“去吧，没事儿。”
孟二奎出去吃饭去了，关一龙吃过了东西，又开始渐渐犯困，眼皮发涩，他想发烧果然太耗元气了……于是闭上了眼，渐渐盹着。
不知道盹着多久，朦胧里听到二奎回来了的声音，听到他放轻了的脚步走进房间来，走近床边。
感觉到二奎的手轻轻碰到自己额头，试探温度。
半睡半醒中触觉特别敏锐，二奎的手掌有点儿凉，轻轻触及自己的额头，自己发着烧的肌肤贪婪地从他手上汲取那一点凉意。
关一龙觉得享受。
所以当孟二奎要缩回手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二奎。”
“嗯。”二奎的声音糯软温柔。
关一龙迟疑着想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又觉得好像不妥。只迟疑了一下下，他已经把手从自己掌心里抽出来。关一龙还没来得及失望，他却低下头，在自己脸颊上浅浅地亲了一下。
关一龙心猛的一跳，睁大眼看，原来面前的是小玉，不是师弟二奎。
小玉温柔地向着自己微笑，然后再低下头亲吻自己的嘴唇。
关一龙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苦笑，还好是小玉，如果真是自己师弟……
小玉吻着关一龙，手灵活地在关一龙身上游走，待关一龙把她拉到床上的时候，两人衣衫都已经零落。
喘息声在关一龙耳边回荡，关一龙闭上了眼，他的动作开始激烈，怀里人的手指抓着自己胳膊，低低地呻吟，像是要哭泣出来。
“师哥……”
关一龙亲了亲师弟颤抖着的睫毛，放缓了力量，尽量温存地动作。
忽然间他心里奇异地一惊，是二奎？
他睁开眼看，果然是二奎。
关一龙顿了一顿，不知道该继续还是……
可是心底的狂喜却似火在燃烧，怎么可能停得下来？他低下头亲二奎柔软的耳廓，轻轻地用牙咬着，继续动作。
二奎微弱地呜咽声像是委屈的小动物，在自己怀里颤抖着，光滑的肌肤微凉，跟自己的滚烫形成让人疯狂的反差……。
到达顶峰的感觉销魂蚀骨，关一龙紧紧地把二奎搂在怀里，紧紧的。
喘息未定，忽然二奎伸出手把关一龙推开了，关一龙伸出手拉他，一下没拉住，似乎整个身体往下一坠，脱口叫出声来：“二奎！”
关一龙全身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自己的叫声仿佛还没落音，他呆了几秒才明白过来又做了梦。
可是梦里的感觉那么真实……关一龙颓然躺在床上，定了定神，感觉到内衣被汗濡湿了，下衣更是湿得粘在皮肤上，梦里那异常的兴奋还没完全消退……
关一龙的脸发烫，却是跟发烧无关。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有人开了灯，关一龙才意识到已经满室暮色。
走进来的是小玉。
“一龙，”她走近床边端详关一龙的脸色，关切地说：“我在丹桂门前见到二奎了，他说你病了。”
“……有点儿发烧，没事的。”关一龙低声回答，却因为突然听到“二奎”两字，心中躁乱地跳动。
小玉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去。”
“不看医生，病怎么能好……”
“烧已经退了，”关一龙无奈地说，“再睡一觉就好了的，我吃过药了。”
小玉细细打量他脸色：“你还骗我，烧得脸都红了。”
关一龙脸更红了，支吾地说：“不是发烧，我……我刚才做梦了。”
小玉噗哧一声笑出来，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脸孔：“是不是梦见和我——”
“……不是你。”
小玉娇嗔地哼了一声：“你还有别人？一龙，告诉你，不是我都不算，梦里的事当不得真的！”
梦里的事当然当不得真。关一龙想，心头滋味不知道是惆怅还是轻松。
于是连忙岔开话题：“二奎去丹桂了？”
“是呀，你病了，他不是得顶替你的戏么。”小玉说，“他在丹桂门口看见我，先跟我说了，他说他唱完戏就马上回来。”
“今晚我不能陪你去玩了，你自己去吧，”湿透了粘在身上的里衣太不舒服，关一龙只想先支走小玉，“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没良心的，”小玉噘起嘴，“人家这么担心你，还特别跑了来看你……”
关一龙只好说：“我真的没事，就是精神不太好，想多睡一会儿，你在这里，容易染了病气，我也不放心。”
终于小玉在确定关一龙只想睡觉之后，依依不舍地走了。
关一龙下了床，发现躺了一天精力果然恢复了不少，他取了干净的里衣换上。
换裤子的时候，梦境中的情景突然翻上脑海，关一龙脸上又是一阵发热。
他急忙把这一阵胡思乱想驱赶出脑子，走回床边，才看到床头的几上放着一杯水和药片，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二奎的字迹：“师哥，记得吃药，我马上回来。”
关一龙默默地把药吃了，把杯里的水喝光，把纸条握在手里，躺回床上。
他觉得自己这一回肯定要睡不着了，躺着把二奎写的纸条再看了一回，小心地把它压在枕头底下。
关一龙努力让自己想“不知道今晚的戏唱得怎么样”和“不知道二奎吃晚饭了没有”这类的念头，可是一闭眼，掌心里依稀还是梦中二奎光滑微凉的肌肤的触感。
……关一龙沮丧地握拳在被子里捶了床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吃的药片儿还有催眠作用，过了一会，关一龙慢慢的又觉得思绪恍惚起来。
他想，好吧，我再盹一会儿，二奎也该回来了。
……
关一龙闭着眼在迷糊中想着，自己今晚没去丹桂，二奎有没有叫司机开车送他去？这傻小子总不会自己走着去吧？自己还是叫司机开车去接一下他。
于是关一龙起了身，穿了件衣服就出去了。没一会，司机就把车开到了丹桂，关一龙下车进门，抬起头来，戏台上和观众席上都已经没有人，戏散了。
二奎是不是还在后台卸妆？
关一龙一边想一边走到后台，后台也没人，他诧异着走到楼上自己的妆屋里。
妆屋里镜屏四边的灯还亮着，关一龙在镜屏前坐了一会，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听得出是二奎的脚步声。
关一龙转过头来，果然出现在妆屋门口的是二奎。
二奎已经卸完了妆，穿着大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没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关一龙的心沉了下去，好像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
他听到二奎开口了：“师哥，最后那个仇人我找到了。”
……他在找什么仇人？
关一龙暗暗心惊，慢慢地站起身来，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你打算怎么办？”
二奎沉默了一会，他的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可是分明看到他眼里泪水一层层漫上来：“师哥，你记得不记得小时候——”
“我记得！”关一龙疾声说。
对，小时候……小时候自己说过会帮师弟报他满门被杀的家仇。
心里像被尖锐的刀锋割破，急促的痛。
二奎仍然站着没动，一颗眼泪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了下来。
“师哥，我也欠了你家七条人命，”二奎的语声冷漠疏离，却清清楚楚一字一字传入耳中，“咱们台上见吧，让祖师爷决定。”
有什么东西碎了。
“好！”关一龙听到自己回答。
二奎的眼泪掉落到他衣襟上，似砸在关一龙的心里。
碎了一地，无法收拾。
他想把二奎拉过来抱住，他想说不对不是这样的，可是手臂抬不起来，脚尖也似乎被钉在地上，心里剧烈的痛楚啮咬得他想蜷起身体，想狂叫，可是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二奎悲伤的脸，一半在灯光里，一半隐没在黑暗中，流泪。
……
自己是在做梦吧？自己又做恶梦了吧？一定是的！
梦里的事都不是真的！
关一龙大步向二奎走过去，伸手拉他：“二奎！”
拉了个空，二奎在自己眼前忽然间化为虚无，消失了。
“二奎！”
关一龙用力睁开眼睛，心里的痛楚还在纠结，可是胸腔里的一口气吁了出来。
原来当真是恶梦，太好了，是梦……
房间里亮着台灯，光线调暗了的，关一龙侧过头，看到孟二奎伏在自己床边睡着了。
关一龙轻轻地伸出手，摸了摸师弟柔软的短发，他没有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
孟二奎呼吸平静，眉宇舒展，只是眼眶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睡着的模样像个孩子。他肯定是一唱完了戏就赶回来，坐在床边等师哥睡醒，等来等去，结果自己都睡着了。
关一龙小心翼翼地撑身坐起，从床头拉过一张毯子，轻轻地盖在师弟身上。
梦里的事都不是真的。关一龙心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他几乎落下泪来。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