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作家。真的。真的真的。

[二]
这天午饭吃了小卖部里出售的盖浇饭。配菜是很老的笋，徐妃捂着嘴巴躲在教室剔牙。中间目光扫到走进教室的好友。对方站到她身后抬抬眉毛：
“你有麻烦咯。”
徐妃停了动作，盯住对方眼睛后几秒意识到可能的话题，从凳子上站起来。
两人来到女厕所。
“怎么了？”
“刚才去广播室开会，跟我搭档的人特地拿了张CD说下个月——就是你的那个男生生日时——”朋友在“那个男生”上加重语气，“要用里面一首歌作开场。我看了眼歌名，感觉八成有问题，就旁敲侧击跟她聊起来。”
“她是？”
“她？哦，不是她有问题，是她的朋友。据说她的朋友也喜欢那男生很久了。打算在他生日时告白来着。”朋友说，“会撞车哦，你们俩。”
徐妃眼睛移到远焦又转回来：“真的？”
“嗯。”
“确定么？”
“应该是没错。”
“……”
犹如一根顺着长线落下去的针，最后撞到打结的地方停了下来。徐妃微眯着眼睛：“是谁？”声音倒依旧很平静似的：
“那个女生她是谁？”
[三]
上个周日的中午，徐妃等自爱电影院门口，抬了几次手腕，好友似乎是遇到了严重的堵车，一直没有出现。徐妃站得腿酸了，有些不耐烦地蹲坐在台阶上，又从手里的纸袋中翻出一枚零食塞到嘴里。
时间关系，看电影的人很多，不断有年轻恋人聚在播放看板下挑选着场次。工作人员指着一旁的海报提醒，“现在有活动哦，情侣有礼物派送”。似乎给的是一对钥匙圈，蓝色和红色两枚的样子。
终于好友赶在开场前气喘吁吁得抵达。徐妃塞去影票，又不住抱怨。
“等了半个小时啊。”
“也不能完全怪我嘛，我也很早就出门了。”
“真是的。等那么久不说……”徐妃想了想，“还拿不到小礼物。”
“嗨……”好友瞥一眼海报，“那你快去找个男朋友啊。”
“会的。”徐妃说。
开场半个小时多，坐在前排的两个人把脖子上的地方接到一起。好友在旁边抱着看戏的口吻飞快捅徐妃。
“……干吗啦，”徐妃小声答她，“大惊小怪。”
“切，”好友反过来笑她，“好像你对这事很熟似的。”
“会的。”徐妃看着荧幕。
好友正喝饮料，被这话突然呛了一口，捶着胸直咳两声，前排的男女于是回过头来，借着微弱的光徐妃看清他们的面孔。
“啧……长得真不怎么样。”她心里哼一声。
“祝你告白成功啦。”好友开着玩笑。
“哦，知道。”徐妃也不生气。
电影结束，两人就此分开各自回家了。
徐妃坐地铁走，与人却一起走着台阶，余光里偶尔掠过一对蓝色与红色的钥匙圈。
告白成功啊。
会的。
快找个男朋友咯。
会的。
对接吻这事很熟似的。
迟早也会的。
不仅如此，挂着配对的钥匙圈，一块在学校走廊拉风地牵手走来走去，看见老师便赶紧放开，等过后再偷笑着重新拉起来，课间帮忙对方去打水，手机里把对方用独占的昵称称呼，连好友以后也用“唉你老公呢”来提及对方——这所有种种的事，都是会要实现的。
徐妃拉着伏杆的手，露出表盘，显示距离男生生日、距离告白的时间还有一个月。
“快了。”当时依然笃定地想。


[七]
喜欢着同一人的两人应该是——
如同荒漠上升起另一座塔基，使人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独占的兴奋和愉悦，并不是自己私有的紧张和温暖，他人也能随意感受。像分享一本书，一首歌，一幅画那样分享她心里的密宝。
也会为见面而兴奋吗。有过想引起他注意的举动吗。把更好看的一边侧脸朝着他吗。
是被他打球的特长吸引的？这么肤浅吗？还是别的其他的原因呢。
怎样开始的。很久了吗。
有多喜欢呢。比自己喜欢还要更甚吗。
地铁靠站前速度减慢，徐妃拉起吊杆的手沿惯性撞向一旁。
“啊，”耳边响起短促的喊。徐妃不动，余光里看见吴瑾朝自己瞟了一眼，然后往外让了让开。
——是敌人。
[八]
听到闹钟响，徐妃挣扎着坐起身，刚醒后的低血糖，让她先靠着床沿站了一会。清醒过来了，才去卫生间刷牙。
女生审视着自己脸上每一个地方。拿手按一按渐渐消去的小红包。刘海算是干净清楚，弧线也好看，虽然鼻子上的黑头依旧是顽固问题，她上个月起开始换了专门针对这个问题的洗面奶，但不满地发现效果甚微。
徐妃拿手指去推着鼻头，指甲从两边一掐就红起一块。没多久鼻子像是在效仿马戏团的小丑。
带着愠气地，徐妃抓过毛巾擦一把脸。
有人的情况却比自己要好。不用为这样的瑕疵恼火。
——和自己喜欢着捅一个男生的人。
课间操结束，徐妃蹲下身系鞋带，抬头后发现男生正混在某条人流里，朝左侧小路走去。她伸长一点脖子用眼睛追随。中途却一下转向旁边，找到不远处的吴瑾——
跟朋友牵着手在边走边说的样子。很普通的聊天的样子。很简单地走路的样子。
而眼睛看着的方向是。
脚步走往的方向是。
徐妃站在原地，仔细地寻找各种迹象，为了发现它们最终是否会交汇在一起，论证某个熟悉的答案。
可定会吧。看似平常地说笑聊天，眼睛却一直瞟向一旁，必然会在意的那个地方。拉着朋友的手，即便是绕了远路，也坚持说着“今天从左边走吧”，这样刻意地改变了脚步的方向，
既然自己都做过。
自己再熟悉不过。
直到被好友喊一声，徐妃“哦”地回过神，虽然察觉自己刚才一系列聚精会神中的滑稽。她咬住嘴唇，手指绕着耳朵拨弄，是心情不好的表现。
好像原先两点决定一条直线的定理被否定了。转眼多出第三个角来，增加了一个飘渺而危险的可能性，在心底深处化成喋喋不休的碎语反复提醒。
又像是在自己发现的秘密花园里，某天突然出现了第二个人。
“哎，你是？”对方这样问。
[九]
“哦。我叫徐妃，五班的。”
“我是三班的，我叫吴瑾。”
由各班派出一名学生参加的校运会筹备组里，徐妃看见吴瑾。
已经是中午休息时间，两人各自端着餐盘。
既然碰到了，便好似顺理成章地聊上两句，坐到一起。
“……唔……我好像在地铁里遇见你几次啊？”
“哦，是吗？不太记得了呵呵。”徐妃手压在腿下坐。
“应该是，没错哎。你坐几号线回家？”
“……”徐妃想起来，“校运会，你负责哪项活动，定了么。”
“嗯，之前报名了。”
“哪项？”
“哦……是篮球。”
“是么。”抽出手，换个姿势翘了腿，“你喜欢篮球？”
“啊，蛮喜欢的。”
徐妃把身体压向椅背：“我们学习有几个打篮球的是满帅呢。那我也报名去负责篮球比赛好了，我们俩一起好么。”
站在园中的荒井旁里，当它的属性已经不再是自己独有的秘密花园时，脸上摆出微笑的神色，徐妃看着吴瑾问。
半年前，刚刚入春，气温介于温和凉之间。徐妃拿着溜冰鞋去准备室归还器材，路上经过篮球场。
八九个男生在打篮球。觉得热了，也不顾身体健康，纷纷解了外套，但是附近没有地方垂挂，大多就这样扔在地上，皱巴巴地堆在一起。徐妃走到场边时，远远有人朝她跑来，拉着袖子脱下衣服，到她面前把蓝色的长袖卫衣朝她一扔。没有防备，女生整个愣住了，站在原地抱着那件陌生人的衣服发呆。
“同学，麻烦帮我扔到四班的教室里的好吗。”男生朝她笑。背后有人骂着“怎么就你小子麻烦”。男生不搭理，朝徐妃比个手势说“谢谢”。
你有吗。
徐妃盯着吴瑾的眼睛。
你有这样的开始吗。
像喀啦喀啦转动的轴柄。中间缠绕的线条被绷紧了。空间如同被一双手揉压扭曲，夸张地变了形。某些部分远远地被抛开，而某些部分被缩紧到面对面的距离。
房间里其实渐渐隐形，只有两人坐着。
眼前的女生稍微红了脸，悄悄蔓延到耳廓。
“哦可以啊。”吴瑾点点头。
“哈，那就我俩一起吧。”
徐妃腿伸直了，晃动脚上的运动鞋。中间目光掠了一下，发现吴瑾今天穿的是皮鞋。徐妃还在打量，听见吴瑾的声音：
“你不吃吗？”指的是午餐里分到的排骨。
“……哦……”徐妃还在迟疑。
“减肥？”
“没有啊。”不假思索地一口否决。尽管伸筷子的动作看着并不情愿，毕竟这是近一个月的坚持，但是徐妃发现吴瑾已经把她的那份咬掉一口，心里突然冒出瞬息的微愠。
她紧随着，把排骨送到嘴里用力咬下去。
一个数字在心里跳示着，那是日期。
说是只有十天了。
“好的，那么我们已经有四个项目有人了。”指导老师在讲台上拿粉笔划着圈，“排球，800米长跑，跳高，篮球……
“排球的负责人是……
“800米……
“跳高……
“负责篮球的是，徐妃和吴瑾，你们两人。”
[十]
是敌人。


下篇
[一]
从现在开始数到三时，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过暗恋的经验。它本就不是珍稀的事，无需什么条件也没有什么难度即时发生。杂志上每月一则暗恋题材的小说，连“好像什么” “犹如什么”，每个比喻也有大致的相似。
但这次却不同。
广泛共鸣是一回事。与许多人保持着类似的感受，读完小说后联想到自己，将手按在内心那个隐秘的名字上，“好像什么” “犹如什么”的酸楚是一回事。
但现在有另一根手指，别人的手指伸来按住了同一个名字。
二人指着一个地方。
徐妃撑着下巴坐，脚面一敲一敲小力地叩着桌腿。震动因此持续传递开，从桌子到桌子。
旁边的邻座上，吴瑾的圆珠笔滑动了一点距离。
她和她两个人之间——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二]
运动会开始前没有预料中的忙碌，反而筹备间成了翘课偷懒的好去处。徐妃常常下午带着mp3和小说书去那里坐坐，俨然把它当成自在的休息室。吴瑾则不太常出现，徐妃想起好友介绍时曾用到的“好学生”头衔。
好学生，性格也是温顺型，不是第一眼就醒目的人名单仔细看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噢，今天怎么来了？”难得一推开房门就看见吴瑾。
“教室里在排练开幕式的表演，所以到这里来做作业。”
“哦，好认真啊。”
“也不是……”吴瑾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你们已经教到这里啦？”徐妃朝吴瑾的课本上伸了点脖子。
“嗯。”
“你们班的老师也是吴老头吧，他的口水有没有喷到你过呀？”
“啊，有哎……溅在我这里。”吴瑾指指自己的额头。
“啊哈哈，我是这里。”徐妃点住自己的鼻尖。
“真的啊？”
“我们班都管他叫喷头吴哎。”
“好好笑。”
“你的手机很好看。”这次是吴瑾对徐妃说。她用手指轻轻捏了捏徐妃手机上挂着的熊猫挂件。
“哦……”语调里无可遏止地有些上仰，“我爸上个月去香港时给我买的新款，国内还没上市呢。”
“好好哦……”
“你用哪个牌子的？”
“我的很旧了，拍照还是30万像素的。”
“30万？这么老啊？我这个500呢……”话说完突然察觉到，太明显的得意洋洋，徐妃连吞几口口水，“不过手机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没过多久马上更新换代了，我这个大概到明年也就落伍了吧。”
“也是啊……”吴瑾点点头。
“唔……”心里却又一次替换成些许的不甘，“但它拍照什么还是很强的。”
如果以往，不会与这样的人相识，关注或在意更加不可能。只是普通的陌生人与陌生人，听见对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反应。心里故作镇定地聊天之类，摆出开朗的表情之类，作比较，对比较结果又想刻意淡化又忍不住斤斤计较之类，原本都不会发生。
推开房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对方。
变成了如同描有荧光色轮廓一般，对自己而言是强烈的存在。而不论内心怎么提醒着“不要在意”，但已经很早就罗列出的图表，还在孜孜不倦地计算着两条数值的高低。并且连手机新旧这样的内容，也会折算成分数，加在自己和对方身上。
“这个是四班的参赛运动员名单啊。”徐妃说。
“嗯对。”
“他们参加篮球的是……五个正式队员和两个候补。”徐妃点住一个名字，“这个字怎么读啊，你认得吗？”
“啊？哪个？”吴瑾低下头看过来，“哦，念‘zhi’，四声。”
“这个字你也知道啊？一般电脑都打不出来的偏僻字唉。”
“……嗯……是啊……”吴瑾揉了揉鼻子，“这个人，他球打得还满不错的。”
“你认识？”
“没……谈不上认识啦。”
“噢。”
闲聊暂时结束。两人各做各的事，徐妃塞上耳机，吴瑾继续作业。
距离很近，光投下两人的影子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分不出是谁的哪个部分。
徐妃一下蹬着椅子蹭后半米，木头摩擦水泥，拉出“嗞——”的噪音。
吴瑾转过头。


“这样啊……”吴瑾笑起来。
“嗯。”徐妃跟着笑笑。
既然是同一个人。
[五]
如果换种比喻，喜欢的是同一首歌，那么应该在放学路上，沿着长长的路并肩走时，大声地齐唱着吧。
可以一起快乐地唱着，即便一个突然停住对另一个说“你刚刚那里不对唉”，而另一个不理“哪里啦哪里不对啦”照旧大声地唱着。
“唉，明明不是这个调子嘛。”而更大的音量追随上去。
疯疯癫癫的一路，唱着歌的二人。
这样的两个人会是——
应该是——
徐妃回到家门前放慢了掏钥匙的手，转过身来漫无目的地看着长长的街巷。
喜欢同一首歌。“啊我最爱的就是这句歌词了，每次唱到这里都觉得心里被捶了一下” “没错没错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哇’地喊起来了。“好像天外飞来的一笔是吧！”“对对，我也这么认为！“。
同一本小说。那个男主人公实在太完美了，能使人为他舍生忘死。特别是每次穿西装的样子都帅翻天。
同一部电影里的某个场景，被结局感动到抱头痛哭，然后发誓要一起去那个拍摄地合影留念。
“没错，就是那里。“
“我懂的，我也是。“
[六]
——不是朋友么。
[七]
“即使明天了唉。“
徐妃把脸从手臂里抬起来：“什么？“
“你的告白日啊。”好友低下头来观察，“怎么了，昨天吃坏肚子了？”
徐妃重新爬回桌子上：“没。”
“难道还会怯场呀？”
“行啦，别乱猜。”徐妃举起一只手挥了挥。
“随便你啦，真搞不懂。”
傍晚时徐妃留在教室里，尽管如此等放学后还是在去往地铁站的路上听见传来的声音。
“啊。”吴瑾在后面喊，
“哦……放学啦？”
“嗯，”吴瑾赶上来，“天好黑啊。”
“冬天了嘛。”徐妃抬头看了看。
“你喜欢冬天么？”
“不怎么喜欢。”
“我也是呵。”
“……”徐妃沉吟了一会，“今天几号？”
“11。”
“哦，那明天就是12号了唉。”
“……嗯……是呀。”吴瑾顿了顿。
徐妃用脚踢开一枚玻璃瓶盖：“明天有什么打算么？”
“啊？……为什么这么问？”
徐妃走快两步又追上那只瓶盖：“没，就是随便问问。”
“明天我大概……”没有再往下说。
徐妃也不问了，一下下踢着盖子，在路上走走停停。
到了地铁站，却看见因为事故而暂停运营的告示，徐妃只能与其他人一起改乘公交。车厢里都是抱怨的声音，徐妃和吴瑾坐到后排，刚要附和着埋怨地铁两句，声音却被间断一般，突然没了下文。
顺着人流移动的男生，最后停下来拉住徐妃座位上的把手。今天没有骑车，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
只是这样而已，一间碰巧的事。
但短短几秒内，好像被封堵住所有出口的密室，急剧地燥热起来。徐妃压低脖子，努力维持镇定的表情，这事她的视线余光照进坐在身旁的吴瑾。
抬起眼睛再看上去一些。
“碰巧” “封堵” “燥热”和 “镇定“，不是只有自己。
它们属于着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