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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莲灯同人】沉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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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须知:阅读本文前请先看清,莫怪言之不预】
1.本文是绝对正剧向,绝对的唯一BGCP拥护者(咱写的是西岳奇童劈山记,可不是西岳奇童劈腿记)。
2.世界观设定参照《宝莲灯》,神话史设定部分参照《封神演义》文本与《西游记》文本,人设在神话传说、动画片、电视剧、各类同人基础上有大幅度原创加工,有完全原创的主要人物存在,观者需有心理准备。
3.本文的宗旨是洗白向和成熟向。
3.1洗白向的意思是文章的基础人性观是建立在人性“善”的一面的基础上(这点与《匪席》正好相对),洗白的主要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刘沉香、刘彦昌、杨婵、百花、李靖……
3.2成熟向的意思是文章的基础智商观建立在人物都有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和有限独立思考能力的基础上,所有成年人都有一定的处事智慧和思考能力,都应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当然各人性格不同能力不同想问题的视角与深度不同是必然存在的)。
4.关于回帖发言。
4.1请尊重“我的角色”。我承认任何人都可以讨厌某个角色,但是你讨厌的那个角色和我笔下的那个角色未必相关。所以请确定了你讨厌的那个的确是我笔下的角色了,再发话。
4.2欢迎世界观、神话史、人物设定的各种有益探讨。(我承认虽然披着正剧的皮,但有些设定骨子里有着恶搞的魂。)
5.谢绝一切转载(要授权也不给)。


IP属地:上海1楼2012-03-04 23:43回复

    章二
    沉香入水时,便觉得水似乎特别浑。视野被水一侵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河底的水流乱得吓人,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河里搅动一般。他原是窥得那落水的小丫头顺流到近前才跳进的河里,以为一捞就能抓住人的事,谁想现在连找出那丫头的所在都是麻烦至极的事儿,不免暗地叫苦,也不知谁家丫头那么倒霉,平日里景溪这段可没这么凶险过。
    只是跳都跳下来了,索性尽尽人事吧。沉香仗着一口气还长,试探着下潜。入了水底,四周倒朦朦胧胧泛出片青光,微微渺渺照出一丈开外,便看见浑浊的水浪不断翻腾,忽然一道黑色的阴影极近地迫来,不似随意能破开的水浪,倒像是实物一般。
    沉香一惊,身子滞了滞,又觉得滑溜溜什么贴着自己的左腿滑过,急急扭头看时,方发觉一团辨不出颜色的衣物卷在什么里面,衣服里又裹着个小人,也不知还有没有气。沉香见识有限,不晓得厉害,只想着找到人就好办了,便是缠在什么水草杂物里总还是解得开的。只眼睛在水里涨得难过,便就凑近了摸索着想拉那丫头出来。谁知刚折腾了一会儿,猛一道水浪鞭子般夹头夹脑地打过来,沉香只觉得耳朵里嗡地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就被浪流推了出去,这才想到不好,莫非那粗壮得不像样的“水草”真是活物不成?那还不成精了!
    他原是随父亲,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可眼下一个念头起来,明知道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的顽笑话,却还是压不住心底砰砰的乱跳。又急忙提醒自己还有人要救,刚一抬头,就看见面前昏蒙的河水里一双碧油油的眼睛正冷冷地向自己逼视过来。
    那双眼睛后面自然是有头脸的,沉香看在眼里,隐约有几分熟悉,又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那双幽深莫测又带着凶煞的眼睛让他看过一眼就忍不住想避开,可心里又隐隐约约有一个极小的声音,支撑着他睁眼与那不管是什么的东西对视。
    水底青蒙蒙的光倒似乎亮上一点了。
    沉香觉得额头有些痛,又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不在痛。刚刚那浪头在他身上打过的力道又重新泛了上来。正觉得支撑不住,却见那水怪烦躁起来,连连低吼了几声,身子开始扭动起来,却又像是勉力克制着,把身躯的动作保持在一个不大的范围。只是水太浑浊,稍远些的地方就看不清楚,沉香也全不晓得究竟怎了。他还是小孩心性,不免有什么都往最好处揣想,只当是那女孩儿还有力气挣扎,捣鬼弄痛了这水怪的软肋。明明尚在险恶莫测的水底,可这么一个念头冒出这小小少年便整个人兴奋雀跃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凭着揣想出的莫须有的默契,一个踩水窜身便一头撞到了那水怪鼻尖。
    这一撞沉香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急又猛,只觉得额头触及对方那刻碰到了什么硬而脆的物事,随即嚓一声,像是那水怪的鼻骨裂开来了。沉香还来不及雀跃,身子便被一股大力带翻,耳朵里嗡一声直入脑门,昏沉沉不知在水流里颠来倒去了多少次,才脑袋一轰中回了魂——却是被水浪推到了岸边,头在沙石上狠狠蹭了下。
    “快看,快看……人冲上来了!”“在哪儿呢?哪儿呢?”“还不赶紧过去!”“人没事!都还没事!”
    人群跑到这里已经稀稀拉拉,听到新的消息,又重新聚拢起来。有自告奋勇的汉子淌水将水里的两人抬上来。好在分量都不重,直接抓了脚踝倒提着,把呛入口鼻的水拍出来,淋漓滴洒了一地。终于先后缓上了气。有人认出沉香来,知道是私塾里的蒙童,都说冯家女儿福气厚,沾了父亲诲人不倦的光,这才龙王嘴下捡来的性命。冯循与他夫人却毕竟跑得没这般快,等人到时早已诸事已定,却带了家里的仆妇仆从并着几个学生帮忙,先将小姐裹了衣衫抱进小轿,又临时借了辆板车驮了沉香回镇上。
    便是普通人家,碰到这等事也要勒紧腰带请上几桌乡邻友朋摆酒相谢,况书香门第又是顶要面子的。冯家当晚便张罗了一街的席面相谢乡里,主人夫妇自不必说,私塾的大小学生也拉着大人来帮忙,便是才七岁的继子冯孝也跟在大人后面见人就道“家姐无事承蒙挂念”。
    


    IP属地:上海4楼2012-03-04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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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14 14:0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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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则躺在冯家客房里,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已是入夜,只听见屋外喧闹一阵压过一阵,轰着隐隐发疼的脑仁,让人提不起半点精神。眯着眼挨过一阵,才等到有人推门进来,却是屋里一坐。沉香听着桌上杯盘响动,茶水入杯,不由转头,认出是同窗学兄张楷。对方倒才惊觉房里还有一人,喝水的杯不由放下,又重拿了空杯斟了茶水,端到床边。“沉香,你好些没?师妹这次可多亏你了。”
      沉香身子倒也没有大碍,扶床坐起,见有茶水也觉得口渴,接过喝了一口,才恍然了一下,“师妹?”
      张楷只道他淹糊涂了,便细细解释了一遍,最后不掩羡慕地道:“先生已经交代了,下个月便送你去县学旁听,等来年过了童生试便是正经的县学生了。”
      县学里先生的学问倒未必比冯循好多少,却胜在交通便利文气浓郁,府里最好的时文半个月就能传到,先生给的指点也更切要害,考场上不免大占便宜。张楷年纪比沉香长了四五岁,自前年中了童生后便一直对县学心向往之,只是他家境不好,负担不起县学的束修,又不肯做别的营生,便依旧留在私塾帮冯循打理内外杂务,望能走夫子的路子荐入县学,可省大半花费。谁想阴差阳错,今年的名额被连童生试都未去过的沉香占去,心底发苦,偏又不好意思同小孩子计较。
      谁想沉香的心思都不在这个上,听过也只是嗯了下,倒是多问了句冯绣儿的境况,知她被救上来之后一直在闺房不曾出来,倒也释然。张楷这么一答,反而想深了一层,明白先生思虑深远,这次的事情闹得众人皆知,少不得对女孩子的声名有些干碍,索性快刀斩乱麻将刘沉香送走,好断了闲人的话头,也免得刘家起什么别的心思,不免此中暗叹机缘巧合。
      沉香脑子却还乱着,身子似还在浪里浮着一样,水里发生的事儿虽真切不过,却还是像做梦一般。恍惚中忽然一个激灵,“呀,我爹还不知道我在学堂呢!”
      “早有人与你爹报了信,他说你既没事,就不过来了。这父亲做的……”张楷扁了扁嘴,忽见沉香神色有些不对,忙把话头转了,“也罢,你家家事我们也不该多过问的。”话虽这么说,心头却不以为然,刘家的事镇上老一辈的人都知道,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当初……似乎学堂里有嚼舌根的顽童被人整过,他那时正忙着童生试,倒记不很清。只是想到这节,顿觉得刘沉香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过烫了,心中一虚,直接寻了个借口要沉香在屋里好好休息,随即推门出去了。
      待张楷走后,沉香才不声不响地躺回床上,却不拉上薄被,任单薄的里衣贴着身体,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虽然年纪还小,他也明白张楷那假得太过明显的表情下究竟在想什么。
      到底是多久之前呢……他知道了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如父亲所说那般已经故世。然而又拒绝相信那个自己从传闻里一点点拼出的真相,拒绝相信只是因为一个衣衫华贵风度翩翩的男子路过此地,那个在乡民眼里留下的惊艳到今日都不曾淡去的女子便抛弃了恩爱经年的丈夫与出生不满一年的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去。
      两年前他和学堂里那两个出言不逊的小子狠狠打过一架,随后在先生门口跪了一整日,才没被赶出学堂——却一个字都没有敢对刘彦昌提起。只是到了今天,才忽然忍不住冷得发抖。
      “娘,你现在在哪里……你过得,好不好?”
      地下河深处的河心孤岛,一个女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忽然抬头——洞壁一如往常所见,漆黑冰冷,隔绝天地。
      沉香留在冯府休养这几日,学堂倒一直都没开课。一来是出了这事故,大家都心神未定;二来第二日上八景镇便下起了小雨,午后风雨渐急,到得入夜已有了瓢泼之势。此后连着几日都是阴雨不绝,镇子周遭通往山里的道路便成了险途,学童往来不便,上课的事便也先缓在了那里。
      如是三日,大雨依旧未停,沉香听留在冯府照应前后的张楷不时提起,墨鳞湾的水已涨得逼近了往年雨季的高位——今年这雨水来得太急,怕不是吉兆。镇上耆老也没商量出个结果,还要倚仗冯循决断,口信往来日繁,沉香在房里也常听见有人门前过。只是冯府里的气氛却渐凝重压抑,有时深夜亦能听得到前厅里压低了嗓门的争执,连见着张楷也多是沉着脸,说不上几句话。沉香呆在冯府也总觉得上下不安,只是刚想问张楷两句就被句“小孩子不要添乱”堵了回来,便索性不去多想,任大人安排。
      


      IP属地:上海5楼2012-03-04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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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得那日傍晚,冯府上忽然拉拉杂杂来了许多人。此时沉香身子也爽利了,便溜出客房掩在门廊的柱子后面偷瞧,但见堂屋里多了两个大装木箱,三五个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坐在木箱上歇气,屋外小脚姑婆们打着伞凑在另一堆里窃窃私语。沉香心中纳闷,刚想走近了听他们说话,忽然背后被人一拍,慌得一跳,回头看去竟是夫子冯循。
        冯循依旧是寻常那件靛青儒衫,脸色沉着,见沉香回头似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转身就走。沉香愣了愣,却见冯循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朝自己看,方明白过来,一脸懊恼地匆匆跟上,随着先生回了客房。
        房里冯循朝南落座,沉香自规规矩矩侍立一边,照他以往的经验,接下来少不得是一番训诫。谁料不知是不是看在他之前救人的份上,冯循的口气倒是难得的和缓,“还住得惯罢?本不该留你住那么久,倒是你师母过意不去,生怕我怠慢了她宝贝女儿的恩人。”
        “哪里。”沉香慌忙答了一句,倒好像是说师母哪里会过意不去一样。
        冯循浑没注意,嗯了声径自言道:“话你张楷学兄应该已经带到了。曾家老太爷几个月前就想送年雨进县学了,这次你便随曾家一起,收拾一下明天便走。”
        “明天就走?”沉香愣了愣,一脸惊异。
        冯循**了这半句,却无心追究,只续道,“我会留封信给曾员外,让他替我交给县学孔钦孔训导,你的事我也在信里提了,到时候孔兄会替你安排妥当。至于你父亲那里,现在路途不便,等过一阵我会亲自和他去说,想来为人父母也不至于拦子女上进。我知你从小未出过远门,但须知男儿志在四方,望你能明白为师的苦心,亦不负汝父的期望。”
        沉香闻言却倒退半步,向冯循一揖到地,“夫子……沉香尚还年幼,书读得平平,平素也没少让夫子操心。县学的事夫子多方安排一心成全,沉香心中感激,却实在愧不敢当。”说着他顿了顿,小脸忽然红了,“沉香读了这几年书,也明白一点为人处世的道理。师姐的事我断没有挟恩的心思,夫子实在不必如此郑重……”
        他一边说一边窥着夫子的脸色,只见夫子眉头皱起,却没有以往的威严,反而露出几分憔悴来。即便如此,沉香也是好容易才坚持到把要紧话说完,到后来连再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了。
        “此事……”冯循神情一肃——“便这样定下,由不得你做主。”说着又缓了语气,“我知你也是有志气的,只是此事断不是你想的这样,只有我冯家欠你的。挟恩之言,以后不必再提。如今时候不早,你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不必再行道别,直接从后门出去,曾家的车队会在门外相候。若有意也可以留封书信给汝父,就放在此处桌上,我自会替你带到。”
        话已至此,沉香不敢再违拗师命,只得躬身应允。冯循又叮嘱了几句县学之内需得立身端正尊师重道云云,便起身欲走。沉香送至门口,只觉得外面天色晦暗,心中更是满心疑惑不得解,忽就按捺不住,“夫子……”
        “还有什么事?”冯循回头凝声问。
        “刚刚……前厅里那些人是……”
        冯循脸色似是一僵,随即皱眉道:“内宅的事都是你师母打理,你切莫多管,安心呆在客房便好。”说着便疾步而去,倒像是怕沉香追问一般。


        IP属地:上海6楼2012-03-04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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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三
          冯循离去后,沉香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只给爹爹刘彦昌去信,写写改改,竟忙到了入夜。待终于写定,桌上晚饭亦凉了,胡乱扒拉几口就罢。刚想去睡,窗外雨声忽的一静,又哗啦一声续了上来。只中间那么片刻时候,却足够前庭的动静透到窗下,叮叮当当甚是悦耳。沉香愣了片刻,才想起是早些看到的那些人,却不知那么晚了都还在忙些什么。
          如此勾动了好奇,沉香倒是再也睡不下去,索性循着那声响的方向借着影影绰绰的灯火摸了过去。走到近处,但见前庭空地全腾了出来,被个草草搭起的雨棚占得满满当当。棚子四角挂着风灯,灯下几个汉子操着凿子刨子正围着一条小船忙活着,也无人去注意他这半大孩童。那船是新船,早就完工的了,却又在船头船尾加了许多部件,沉香只觉得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干什么用的。
          再看前厅,亦是灯火通明,屋角不知哪儿来的一堆红绸没头没脑就堆在地上,分明还是崭新的绸布,一片艳色勾着人眼。边上两个婆子一前一后一节节地理成带子,将一边做好的绸花儿一朵朵绑到绸带儿上去。另有一个婆子靠在椅子上打盹,脚边成堆的尽是新扎的大红绸花儿。
          沉香却想起早先看到的姑婆们可不只这三个,也不知那些余下的是不是在旁的地方也在忙活。不免探头探脑地多张望了几眼,却被一眼见的婆子瞧了去,“可是孝哥儿?老婆子这边渴得很了,孝哥儿左右没事,往厨下一趟替这边取碗水可好?”
          那厢做着木工活的汉子们听了,也引得舌燥,却比不得婆娘们讲究,地上瓷碗一抄接些雨水就灌上一口,一面嘿嘿大笑:“孝哥儿自去吧,你这小胳膊也只能帮衬下那几个娘儿们!”
          沉香情知他们是认错了人,只是毕竟是偷摸出来的,心虚之下也不敢多言,胡乱答应了声转身便走,转得几转就没了踪影。
          “咦,这条道不是往厨下的吧?”那婆子一面低头理绸带,一面有的没的问道。
          “我看也不太对,厨房不是在北边么……要说我是好几年没见着了,冯家那孝哥儿有那么大了?”另个婆子接口,忽然咦了一声,“我说不对啊三嫂子,这娃儿、莫不是你娘家村上那位灾星……”俩婆姨不知不觉间停下手里的活儿,对视了一眼,都觉察到了对方眼里一丝异样。
          ——前事且不说,便是冯夫子家这场祸端,可都说是他惹出来的呢!
          沉香走了半天才发现自个儿走错了路——冯家这一支祖上是显赫过一阵的,这镇上的宅子也是老房子了,三进的院落一应俱全,后来又拆了前院一面墙新辟了私塾,专修了供孔夫子的祠堂,格局又有了变动,前厅就改到了原来的正卧,斜去便是东厢客房。沉香平日进学只在私塾里走动,进客房也是这次头一回的事儿,整个屋舍格局在脑袋里还是团浆糊。
          心里正急,猛地才又想起自己又不真的是冯孝,婆子们面上糊弄过去便是,何必真端了水去再惹事端。便拍着脑袋回头循着来路回去,这一来一回倒是把早先满肚子的疑窦给忘了。
          只是这一转竟到了后院,先前沉香心里有事还不觉,眼下却生怕惊动了夫子同师娘,不免蹑手蹑脚起来。忽听得吱呀一声响,先自己吓了一跳,再看方见是耳房的门被推了开,里面的人见了沉香也是呆了一呆,小小身形固定在钻出那一刻的姿势上,倒比沉香更鬼祟几分。
          沉香一见他这模样,忙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手让他过来院子这头。待相偕到了棵柳树下躲进树影后面,才双双松了口气。
          “沉香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冯孝过继到冯府才几个月,也不在学堂里读书。只是与长姐投缘,平素跟在冯绣儿后头玩耍也和沉香几个私塾里气味相投的少年们相熟。
          沉香不知道怎么答他,冯孝却忽的又想明白了,“你定也知道了!姐姐她……姐姐她……”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了。沉香被这么一说,也着了慌,手忙脚乱替冯孝擦了眼泪,哄了又哄,方问出点头绪,“也不知大人都怎么想的……沉香哥哥你好容易把姐姐救出来,他们却要、却要这么逼她!”
          


          IP属地:上海7楼2012-03-04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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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子他也不管管么?”
            冯孝跺脚,“他管,他管倒好了!让姐姐嫁去给那什么龙王好让雨停下来——还不是他的主意!”话音刚落,便听见哗一声,雨势忽然变大了。即使有树木遮蔽,两人也很快被淋了个湿透,沉香却浑然不顾,不自觉就提高了声音:“嫁给龙王?这不是、不是……不会的!”他从前也听说过这种事,但终归是故事里的,活人祭河这种事似乎在前朝也都禁绝很久了。可是那连绵不绝的阴雨,鬼祟的争论,忽然出现在冯府的木匠和婆子,艳得刺眼的红绸,大朵大朵的绸花,被改装得古怪的木船……一点一滴地证实着那个可怖的猜测。
            但更让他惊怖的是夫子……夫子之前便是知道的!他之前和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也在暗示这件事?沉香一时木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刚刚那一刻第一个想去依靠的人,居然,在这种时候坐视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他抽风似的甩着脑袋努力想保持冷静,心头却还是乱糟糟的一片,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喧嚣嘲笑,片刻不宁。索性心一狠,牙齿咬上舌尖,混着一丝腥味的唾液咽下去,终于醒了神,低头扶着冯孝的肩膀,“绣儿师姐她人现在在哪里?”
            “怎么,沉香哥哥你……”
            “趁着今夜雨大,我们去放她逃走……这事夫子不管,我们管!”
            冯孝听了这话登时热血上涌,重重地点头,“姐姐还在绣楼里,一开始是娘看着,后来娘也知道了只在房里哭,便换上了两个不知哪来的婆娘来。却连进都不让我进去了!”
            沉香紧了拳头,暗暗咒骂了一声,便领着冯孝往绣楼奔去。待到得绣楼下,人都被雨水浸透了,湿寒透进骨里,却都抖着不作声,压着脚步掩到廊下——倒是平日里促狭戏耍惯用的套路。又寻了窗棂缝隙偷瞧,屋里灯早灭了,全然看不出什么,凑耳上去又尽是风雨声。转到门口轻推了几下,却从里面闩上了,也不晓得是在防谁。
            冯孝扁了扁嘴,只觉得一番辛劳前功尽弃,又发愁这湿透的一身衣衫怎去圆谎,委屈得直掉泪。沉香却不甘心,拉扯着冯孝又转到屋后。
            那绣楼不过两层,建得极为紧凑,只最高处有一排窗户,夜雨中也都关着。院子里却恰好有棵柳树,垂了枝条在窗边。沉香一见眼睛就亮了,他在父亲夫子面前一副安静的样子,可背地里爬树掏蛋的事儿也没少做——掏来的蛋却是不敢往家里带的,全都偷偷搁到了村里几户孤老寡母的灶台边了。冯孝却是身子还没长开,逊了几分力气,雨里树干偏又湿滑,试过好几次,最后还是只能乖乖在下头眼巴巴看着沉香往上爬。
            而上头沉香也不好受,那柳树虽然也算粗壮,但越到上头柳枝越细,饶是沉香年小体轻,也压弯了许多,手脚攀了不同的枝条才勉强撑住,看得冯孝心惊胆战,脖子僵住了都不晓得。又一点点往窗户边挪,腾出一条左腿伸去勾那窗板,再猛一使力往上踢,趁着窗板开合的功夫伸脚进去,终于在窗台上吃着了力,小腿却被窗板重重砸了一下,冯孝在下头光看着腿都已经软了。沉香憋着没叫出声,抬起头避开底下的目光龇牙咧嘴了一番,腿上这一砸才缓了过来,一边挪着重心一边腿往窗户里面蹭,终于跨坐在窗台上,松了柳枝腾出手歪着身子开了窗板,矮身钻进了房里。
            外面冯孝看得眉飞色舞,就好像自己爬了进去一样。目光便巴巴地留在那扇合上了的窗板上,片刻都不愿挪开。好在等得不是太久,便见那窗板忽的开出道缝,露出冯绣儿半张脸来,朝自己招了个手,随即打了个手势让他绕到屋前去。
            冯孝省得,忙甩手点头。等他到了屋前,沉香同绣儿两个也偷偷从绣楼上下来,从里头开了门。冯绣儿一见冯孝,微红的眼里又淌下泪来,“沉香说的都是真的么?”
            冯孝呆了呆,不知道怎么回答,手却被长姐握住,只觉得姐姐的手那样暖,却偏偏一直在抖。
            外面雨一直下,睡在楼下的婆子忽然翻了个身。三人都是一惊,冯绣儿也回了神,把手抽了回去,拉了两人到了门外檐下,小心带上了门,方压低了声音问:“那沉香……你打算怎么办?”
            沉香原也拿不出主意,只是事到临头,身边冯孝还小,冯绣儿一个女孩子又全失了主见,便只能自己担起事来,“自然要先逃出去。镇子上是不能呆了,藏不住人,那么多大人都在里面,怕是都知道的,便不能指望。眼下是要找地方避过这一阵,等这雨停了再看风头如何。”
            冯绣儿这几日被锁在屋子里“静养”,又开了药,便一直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却还是依稀记得落水的情形,于沉香不免多了份若有若无的依赖,不再把他当一般玩伴看待。她此刻心中也在惶惑,既不甘心白白送死,又割舍不下父母家人,方寸早就乱了,沉香这话却颇合她的心意——也不只她,便是沉香、冯孝也到底是盼冯循能回心转意的。
            只是依旧有担忧,“可是现下除了镇子上,我们还有哪里好去?”
            沉香听冯绣儿这话,晓得她是认可自己之前所说,无端多了分欣喜,胸有成竹地道:“去我家。”说着将夫子原先的安排一讲,又道,“这几天一直下雨,山路难行,但反而是一个机会。只要我明早上车的时候弄出些事故被镇上人看见,到时候不见了你们,必定会疑心我们进了县城,等派人追过去一来一回,少说也要耽搁整天的时间。你们俩便先找一处躲起来,等车队出了镇子,我再中途溜下来和你们会合。”
            “躲起来……”冯绣儿与冯孝互相对望了一眼,忽然便有了主意。“沉香哥哥,你晓得那个地方么?镇北山坡那头,有一座废庙,年前姐姐还带我去过一次……”
            冯孝说着说着脸就红了,却是想起当初刚过继到冯家,冯绣儿硬拉着他去圣母娘娘面前磕头发誓,“此生将冯孝当亲生弟弟看待,若有半分慢待,叫我冯绣儿不得好死!”姐姐是最好不过了,老天在上,断不会让她不明不白就这样死的!


            IP属地:上海8楼2012-03-04 2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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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孝立刻道:“这有何难,等我长大了,姐姐想去哪里,我就陪姐姐去哪里。”
              冯绣儿顿时被气笑了,“傻孩子,就算没现下这档子事,我也终究是要嫁人的,哪里能随你乱跑。”又道,“我其实也不求能跑多远。小时候傻兮兮的,随着娘去过一次县城,便一直在想,若能在县城做个酒店的老板娘该多好。我也不怕什么抛头露面,整日能见到那许多三教九流的客人,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我便坐在柜台后头听上一辈子——这辈子也就不枉了。”
              冯孝同沉香也都是第一次听她如此吐露心曲,一时间心驰神往,心中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竟都痴了。雨声哗得一下又大了起来,大殿内漏雨的滴答声也更密了。殿里虽有重重墙头挡着,却还是能听到外面呜呜的风声。三个孩子脑袋塞着的,却尽是与此时此地全然无关的遥远梦想,明明这么荒谬不可及,又那样真切,仿佛伸出手就能摸到一般。
              便在此刻,沉香忽的一个激灵,“你们……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冯绣儿姐弟都已是惊弓之鸟,听了这话立时跳起,目光却都看向门口。便透着庭中照壁的豁口望到坡下,只看见晦暗的天色下有人影在晃动。只是隔得太远,别说看不清面容,就连他是往哪边走都一时分辨不出。
              沉香亦锁起眉头,紧紧盯着庙外。他适才分明听到有谁在叫绣儿的名字,却又不甚真切,更一时间寻不出源头。只是心已经揪紧了,便等着宣判一般,眼巴巴盯着那人,看他是不是往此地来。
              仿佛等了许久,坡上的雨沉得仿佛凝固,而那人影终于一点点融化在了雨水里淡去。
              三人正刚松口气,却听见不远处极近切的一声呼唤,“绣儿——”
              一口气猛地又提紧,三人屏息互望,都不敢出声。沉香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刷一下白了,“快、快把火灭了……”冯孝同冯绣儿也明白过来,这大殿处处漏风,不知何处便会透出光来,当此天气只要是一点火光就足够引人前来查看。登时手忙脚乱泥水尘土纷纷浇上,好容易将火熄灭,那声音却又近了。
              沉香心底一凉,适才便已经知道自己反应慢了,却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如今看来毕竟动作得太迟。然而好容易逃到这里,又如何甘心一番努力全化作乌有?沉香念头转得一转便下了决断,目光四下一扫,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躲神像后头……若来的人不多,或者能躲过去。”
              他一边说,一边抢先弓身钻入了神像底座后面的阴影里。待冯绣儿同冯孝跟着躲进来时,沉香已扭过身子,勉力腾出了空间,背脊却好巧不巧地正对着殿墙最宽的一道缝隙,风直接裹挟着雨水砸下,瞬间就把之前烤干的衣裳重新洇湿,必须很努力才能让身体不至于抖得太厉害。也好在第二个进来的是冯绣儿,蜷缩在阴影里依然维持了女孩的矜持,小心地保持了身体间寸许的距离,继而并没有觉出沉香的异样来。
              三人堪堪躲好,便听见衣袂滑过枯枝鞋踩入蔓草的声音,由远而近,伴着雨声而来。三个脑袋固然缩在神像后面什么都看不见,亦觉得一道影子挡住了殿前的天光,让神像后面更暗了几分。
              殿里却只来了一个人,先前还走得急促,到得庭中反倒顿了脚步,目光扫过没收拾净的余烬,微微叹了口气,又斜过伞仰头望了眼殿宇,方进了檐下,收了伞,倚放在半截门框边。
              “绣儿……”
              这声却是太近,太清楚,冯绣儿一时间险些要应出声来——即便是被冯孝扣住了手腕压下喉咙里的声音,也几乎错以为父亲早就看穿了自己这点藏身伎俩,正是看着自己在说话。
              冯循仿佛什么都没觉察,只站在破损的神像前头凝望,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又唤了一声。冯绣儿却听得清楚,父亲这次唤起自己的名字分明多了丝颤抖,立时心就软了。有心想出去认错,又拿不定主意,便回头看沉香,却正逆了光看不清脸,心下逐渐焦躁起来,又不敢开口出声。
              却听见冯循忽又开口,似是在对她说话,又似只是在自语,“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我都不怪你……自来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以为当年已经想透了这点,总还能狠得下心下得去手,谁想到头来还是一样连自己女儿都保护不了。连自私一回,都不可得。”
              “是,此事你并无丝毫错处,亦是我挟了生养之恩亲手逼你,让你年方豆蔻便这般送却性命。但我只有这样做……你也只能这样做。”
              “纵然你一辈子、甚至下辈子都不原谅我……”
              “我也无话可说。”


              IP属地:上海10楼2012-03-05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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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五
                雨忽然大了起来,却只是闷下。天好像更黑了。庙里不知如何泛起一股腥味,只是里面几人都心神不属,一时间竟都不曾注意。
                冯绣儿只晓得自己的舌尖一阵苦过一阵,浑身的力气都抽干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冯孝却恰恰相反,整个人儿都被怒气燃了起来,若不是沉香瞧着不对一把抓住,他就能径自冲出去。也只有沉香此刻倒是置身事外,看得清些,冯循说这话分明还埋着绝大的内情在。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墨鳞湾的水底那道巨大的黑影来。
                一来沉香从小私塾里学的便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真的觉得世上有什么神仙鬼怪,便是前几日将养时候回想水里情形,也只觉得是自己呛水里犯了迷糊——纵然真有神仙,也都是远在天边的,绝然不可能一出门一落水便能撞见些个;二来纵然水下那恍惚的记忆不是自己淹晕乎了的臆想,他也真没觉得那东西有什么太难对付的。所以这两日虽然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却从来没有往这头深想。但眼下……
                沉香的身子抖了抖,仿佛一瞬间又回陷到昏蒙险恶的水底,被窒息阴冷裹挟住了头脸,呼吸不得。耳边只有冯循极轻微偏又极清晰的声音,不容错认,“如今水怪作祟,乡土不宁……八景镇千条人命系于我冯家一姓。我冯氏世代书香,从未出过为了一己之私连累他人的子弟,何况沉香与你还有救命之恩?你若还自认是冯家的女儿,便与我去了结此事……”
                冯循话间的凝涩渐次退去,越是说到后来,越是清浅平常,甚至往昔为人父为师表的威严也淡了。
                冯孝年纪小,忠孝节义大抵还都是书本上的事,一意任性起来也听不进旁的话,只会火上浇油愈发不忿;冯绣儿则已经懵懵懂懂明白了一些,心底虽依旧迟疑,手却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冯孝的手心抽出,趁着冯孝尚未注意,牙根一咬便霍地起身,奔了出去。
                冯孝猝不及防,想追出去却被沉香抓住了胳膊,连甩了几下都没甩开,红着眼回头,却见沉香面色发青,紧锁着眉死死盯着外面,不由吓了一跳,自己转了目光去,只见夜色初起下残破的庙墙外尽是昏暗一片,全看不出什么异样。冯孝也不多想,全当沉香昏了头,几下晃不醒他便索性硬将胳膊抽出来,再看神像前,冯绣儿已跪在了冯循脚下,顿时又急又气,跑出去冲着冯循便是劈头盖脸骂道:“什么书香门第,全是烂尿布,臭鸡屁……别以为是我求着入的你家门,鬼才稀罕什么冯家的儿子女儿呢!”说着扯起地上冯绣儿的衣角便道:“姐姐你可看清了,这样跳火坑的女儿,不做也罢!”
                冯循被这样当头就骂却殊无怒色,脸上反而惊诧更多些,“孝儿你怎么在这里?大人的事儿,你牵扯进来做什么?”
                冯孝不理冯循,目光殷殷只注视着姐姐,冯绣儿却 未像他想的那样即刻起身,仅是回过头望他,然而摇了摇头,轻声道:“孝儿别闹了,没用的。”说着她反手扣住冯孝的手腕,从自己腕上褪下弟弟刚赠不久的木符,重又系到弟弟手上,“我不会有事的,爹那么疼我……你以后,也要听爹的话,记下了么?”
                “我才不听他的话!”冯孝愤然将手甩脱,胡乱在脸上一抹,也不知湿乎乎抹去的是鼻涕还是泪水。随即扭身,逃也似地奔出殿外。
                冯循父女尚来不及反应,神像后沉香却忽地疾声大喊:“不要出去——”
                这一声叫得突然,冯孝下意识脚步就是一挫,衣衫堪堪擦过门框的木板。他刚回头想看究竟怎的,却猛地一股大力拉扯,啪一声摔倒了门外面。随即背上什么东西压下,原本尚撑着身子的胳膊顿时受不住力,肘一屈整个人就趴到了地上。冯孝只听见身后姐姐一声惊呼,刚要抬头,便觉得背后什么碾了过去,眼前袍角晃动,方意识到是被什么人踩在了脚底。
                “你……”冯循顾不上忽然现身的沉香,匆忙间只顾得踏前一步挡着女儿,“按前约你应过不伤及无辜,莫非记性太差一时忘了?”
                


                IP属地:上海11楼2012-03-05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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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14 13:5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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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一声冷笑,屋里早熄的火堆忽然燃起,一时间火光大亮,映得那人亮白亮白的衣衫分外晃眼,阴影里的眉眼却怎么也看不分明。他也不接冯循的话头,只自言自语,“先前还忌着那甚的三圣母,看来传言不虚,便是庙里最后这点余力也快尽了,倒是合该这八景镇归我水族来管束。”
                  忽的抬头,仿佛刚刚看到冯循似的点了点头,“按约自是如此,你们都是我治下的子民,我只会秉公处置,顺我者庇佑降泽,逆我者也得让他记得什么叫神威难犯……乱伤无辜的事儿呢,是断不会有的。何况冯先生你是我治下难得的人才,又生的个好女儿,我自然青眼有加,你又何须担心?”这话说得好言好语,却忽然话头一转,“倒是你们,草芥般的凡人也敢揣度天意,以为小小圣母庙拦得住我?”
                  冯循深吸一口气,“是我女儿先误闯此地,却不想引得尊驾前来……”
                  “便随你怎么说都好,”那人截住冯循话头,忽的抚掌一笑,“要不我们这么办,眼下这小子在我这里,我拿他换你女儿,明日你便送不成嫁,送不成嫁就得按约乖乖把后面那个小子送来抵你女儿,再给我修一座龙王庙供奉一年香火,如此我们便两清了——你说可好?”
                  冯循全没想过对方还能如此背信,拢着的袖子里拳头握紧青筋爆出,又这样无力。殿外匍匐在雨水里的少年却不甘被如此轻辱,热血一个上头开口便吼道:“你什么东西在此装神弄鬼!有种就放开小爷!”
                  那人闻言扑哧笑了一声,笑声却似锈刀在石头上刮过那么难听,冯孝却脸色乍然扭曲,肌肉抽动了许久,方哼出一点鼻音。那人却也咦了一声,“根骨不差啊,不过……毁了也就毁了吧,既然不是一路的,便没什么可惜的。”
                  他嘴里这么说,脚上却又故意松了些,放任冯孝在地上挣扎,一面玩味地盯着冯循,但眼角余光,又一刻都没离开过冯绣儿。
                  冯孝却一瞬间福至心灵,不等冯循答话,干涩地强笑了数声,提着嗓子道:“你以为他会可惜么?又不是亲生的,想养几个过来不是养?”
                  冯循身形一颤,头却低了下来,再抬起脸上已一片木然,再也窥不出分毫心绪。那人见此倒是犹疑了,目光不断扫动,显然也拿不定主意,忽的冷哼一声,亮白的衣衫无风自动,却听见冯孝惊叫了一声,小小的身子已斜飞了出去,那人却好整似暇地侧开一些,好让殿里人看见他身子砸在那半块照壁上,又顺着滑下的惨状。
                  “小弟!”冯绣儿呼喊一声,整个人已经扑了出去,却被沉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你这是去送死!没看出来话说到现在,他都没敢踏入大殿一步么?”
                  那人白袍一振,绸布猛地裂开发出极刺耳的声音,露出好长一条口子,里面却没有旁的衣物,径直裸露出皮肤来,颜色偏偏深浅不一,青白夹杂,说不出的古怪。冯绣儿见了,吓得惊呼一声。那人见状怒火大炽,却似乎真的忌惮这大殿,硬生生憋在了原地,半晌方冷笑道:“你这小子倒也聪明。”
                  沉香知道自己猜对了,脸上却殊无喜色。他记得对方出现那刻殿中火堆突然燃起,初时以为是那人的手脚,此刻想来若他有这个能耐,就凭自己那么惹怒他,早让自己身上烧起来了,哪还等得到现在。可见大殿里圣母娘娘的法力的确还在,只是不知能支撑多久。看对方的样子,虽然急怒却并不焦躁,分明想就这么耗下去——可见这个“多久”着实并不太久,况且大殿里食物水源就那么一点,自己这边三个人又能撑多久?故而不说要灭了这个祸害,就是想让自己四人脱困,也是千难万难。
                  只是自己在水中的时候……为什么可以救出绣儿?
                  早先在冯府,冯孝告诉他的时候便是让冯绣儿“嫁给龙王”;那人也说自己是水族……可见水里它反而应该更加厉害才对……那为什么自己可以在水里救出绣儿?
                  而那人看沉香这样沉思不语,神情反而凝重起来,忽然发现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忌惮似乎不仅仅来自于这座大殿。这个少年身上的某些东西隐隐让他觉得惊惧,他之前的暴怒或者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惊惧——水里那事恐怕不是意外两字就能说得通的。
                  一瞬间他几乎后悔起来,在水里等他们把那女孩儿送来不是很好么,何苦还要招惹那个……
                  呸呸呸,不过是一个走了运道的凡人罢了!草芥一般下贱的东西,能有什么本事?最多是身上有什么开光的宝物,在水下应了什么玄机,触发出了些许法力罢了。现下还不是躲在这殿里躲一刻是一刻么?
                  正当此刻,沉香却忽然指着殿外的冯孝道:“你放他回来,我出殿,如何?”
                  “胡闹!”冯循先一个阻止,落在那人眼里,反倒坐实了刚刚冯孝那句话——看来在冯家眼里,这小娃儿的确不怎么受重视。
                  “沉香……”冯绣儿亦唤了一句,心中矛盾已极,她自是心疼冯孝,可若是要拿沉香的命去换……别的不说,于大义是自己不祥之身拖累于人,平白给冯家抹黑;于私心,自己又有何面目再见沉香?可若自己出去,纵然能救弟弟,但亦让父亲失了筹码,反过来又害了沉香……她正心如乱麻,手却被沉香握住,不由愕然抬头,耳边却极轻地掠过一句,“我已经想到法子对付他了,一会儿照顾好孝儿便是。”
                  冯绣儿一愣,却见沉香似是胸有成竹,“如何,换还是不换?”


                  IP属地:上海12楼2012-03-05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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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六
                    为什么不换?那人最早想要的也不过是冯绣儿同沉香两个,至于另外那个小子,顶多是个添头,也不缺他一个。他也不怕沉香耍什么花招,大刺刺托了冯孝在半空,“你出来,我自把这小子还你们。”
                    沉香点了点头,便朝殿门行去,步子却越迈越缓。冯绣儿看了不由心悬不已;冯循在一旁也不言语,只不声不响地往前挪了两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那人倒只当这少年只是嘴上硬气,到底还是胆小,不免暗笑,又觉得快意,心里已在盘算等把他捏到手里,如何炮制才够解恨了。又想着等把他身上那件宝物搜刮出来,说不定还另有好处。正想到美处,却眼看得沉香就要走到殿门前面,偏偏又止住了脚步,“还是你先放人再说。”
                    他心中贪欲炽烈,本来就没几分的耐性早就磨得光了,见此也不欲横生枝节,一掌拍醒了冯孝便往殿里一推。冯孝朦胧中只觉得一股寒气窜入体内,一推之下也不明身处何处昏昏沉沉便往前走,待行了几步忽然后力不济猛得跌倒,被早就候着的冯绣儿一把扶住。
                    那人刚想催沉香履约,话还未及出口,忽然眼前一黑,一股甜香蓦地袭来,耳中只听一声清叱:“沉香出手!”便觉得身上一热,法力周转竟被定住了一拍,随即面门大痛,竟被一拳头径直砸在脸上,那日水里被沉香顶伤还没好透的鼻子受此重击,顿时痛彻心扉。
                    沉香挥出那一拳之后却呆在了原地,看看右手拳头,又看看左手手中凭空多出来的灯盏,脸上一片惊愕。刚想说什么,突然胳膊一紧被冯循硬生生后拉了半尺,耳边但闻一声暴喝,方看着鼻尖险险擦过了那人盛怒之下反手挥出的一拳。却见那挥入殿门内的胳膊去势不改,甩出一道浑然的弧度,上面附着的衣袖片片开裂燃起化作飞灰四散,露出内里灰墨斑驳的皮肤,那火又贴着皮肤烧进去,竟片刻就焦黑一片——沉香此刻才看得分明,这哪里又是什么胳膊,分明是虫蛇之属!
                    那火想是极为厉害,那人刚面门受击也不过是怒喝一声,此刻却是嘶叫怒骂起来,才骂了几句的功夫,整个人便已失了人形,饶是这方天地在他的嘶嚎下骤然泼下大雨,却浇不息那点点火苗。便只见到一团巨蟒般的身躯在火苗下缠绕翻滚,光末梢就看见四五个,也不知究竟是几条蛇卷在里面——却是沉香冯循几个均长居内陆,不识得此等海中异物。
                    沉香听得他口中所骂,字字句句不离“三圣母”三字,心中极不舒服,却又奇怪身畔那指点之人毫无反应,忍不住开口驳道:“圣母娘娘庇佑一方生灵,比你要好上千倍万倍!”他这话脱口而出,话音落了才觉得不妥,偷望过去,心道这样不算是当面奉承吧,真要如此自己不就成了书中的奸臣了么?
                    而冯循与冯绣儿此刻也回过神来——那女子却是刚刚电光火石的刹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庙里,此刻正静静立在殿中,风雨声切,却浑然不染,就好像全然不存在一样。
                    再细看去,那女子一身宫装,桃红色的裙衫掩在黑色的大斗篷里,薄纱一幅掩了容色,可就只宫髻上钗环轻轻晃动便已夺了冯绣儿的心神——饶是她家境不错,却从小到大没见过那么多精巧首饰,好多更连名字都不知道,一时间竟眼珠子都转不开了,心中已是认定了这便是圣母娘娘下凡,否则在八景镇的地界,哪会来这般的人物?
                    那女子自己却浑然未觉,点漆般的明眸只盯着那水怪,眉宇紧蹙,似是仍有深忧。那水怪却好像被她的注视激怒,骂声一转,直冲着她道:“你个小小花妖又算什么东西,这点道行就敢窃据神庙,若不是窃用了三圣母的宝器,又哪里是我的敌手……”
                    沉香呆得一呆,一个愣神间突然手腕剧痛,却是被水怪一条腕足抽中,手指一松,便听见一声脆响,手中的灯盏砸落在地。便在此刻,那水怪一声长吼,周身散出一大片水汽,身上刚刚附骨之疽般的火苗竟渐渐熄了。沉香心道不好,急忙想将灯盏捡起,刚蹲下身那水怪又是两条腕足带着一股腥味袭来。沉香只觉得一阵反胃,却咬牙压下,耳边接连好几声惊呼却都没听到一般,左手前臂迎着对方来势就架过去。便在那腕足离他手臂只有寸许的瞬间,地上忽然萌出了数条茎蔓,照着那腕足便是一卷,硬生生扯缓了去势。沉香一时间只觉得手臂全不是自己的,却只庆幸自己人没有跌倒,趁着这一架的功夫,飞快探出右手摸到了那灯盏。耳边那水怪惊怒之下又是一声大吼,他却再不敢迟疑,牢牢将灯盏扣在了手心,一时间撑不起身,慌忙间径自高举了灯盏,便见那灯盏一瞬间光华流动,明明不是很亮,却让人不敢直视——仿佛看一眼就会亵渎了似的。
                    


                    IP属地:上海13楼2012-03-05 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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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碧娘皱眉拉了丈夫一把,上前施足了晚辈礼数,“曾世伯!非是我夫君不敬神明,只是那所谓水神绝非真神,若一时屈于其淫威,怕是一发不扣收拾,倒不如与其划清界限,要它知道我八景镇的百姓也不会总是逆来顺受。”
                      曾太公老于世故,知道孙碧娘这是在替她丈夫挡刀,好让自己不与冯循撕破脸面,自是哼了一声,“妇人之言!管是什么神仙,都不是我等凡人能忤逆的。冯循啊冯循,你糊涂了不成?”
                      “不瞒你们说,昨夜那位给我托了梦,说了你家的事暂不牵连镇上。可若是香火之事再来敷衍,保不准河水会涨成什么样子。镇上消息已不知怎么传了出去,还说你家恶了神灵自遭天谴,若要保命须全家跪行镇子一周到墨鳞湾里致祭方可,否则明日孝哥儿第一个便会丧命。若是旁人执迷不悟,还与你家往来的也是一个下场。”
                      “沉香……你说曾老员外说的是真的么?”一旁凉亭内冯绣儿同沉香鬼鬼祟祟地顿在石桌后面,竖起耳朵听着。好在那厢曾太公提着嗓门吼进来的,否则杂着雨声还未必听得清。“沉香?”
                      “啊?”沉香被推得一下,不由扭过头去,“师姐,你昨天也是看到的,那水怪差点就死在圣母庙里了,不会……不会怎样的罢?”
                      冯绣儿托腮想了想,“也是。那曾老头帮妖怪说话,肯定不是好人!”
                      沉香摇了摇头,却也不反驳。
                      两人又听了半晌,冯绣儿又紧张起来,“沉香,你说……你说孝儿……他真的没事么?不行,我要去书房看看……”说着她蹲着行了几步,顺着斜廊到得墙后,随即站了起来便朝书房奔去。
                      沉香也忙不迭跟上,一面压着嗓子,“喂,等我下啊……”
                      书房附近早先冯循下过禁令,此时自也看不到人在。“师姐,夫子说了息夫人在内室替孝儿诊治不便打扰,我们是不是……”到得门口,沉香不免迟疑了一下。
                      “唔,我们悄悄进去在门口看看就好了……”冯绣儿倒是从善如流,小手一挥道。
                      门一推却是虚掩的,两人在门后眯缝了一下,轻轻推了门一前一后溜了进去,便闻到屋里一股很浓的熏香味儿,隐约又压着一层河里的腥气。里屋却支起屏风隔开,隐约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息,好像凭空还有一层屏障似的。
                      冯绣儿与沉香对视了一眼,试探着伸出手去,那层屏障竟真的如有实质,她微微用力便受到了阻碍,刚想换成戳的,忽然屏风之后一阵响动,唬得她倏地将手收回,一手抚胸,只觉得心扑通扑通乱跳。两人匆忙闪到书柜后头,躲了一会儿,里屋却再没传出其他声响。沉香打了一个手势便慢慢走了出去,重到那层屏障前,一伸手,只觉得略有阻碍就穿过了一层什么,好像穿过水面将手伸到水里一样。
                      他慢慢把手伸入,随即整个人也毫不费力地穿进了大半,忽又心中紧张,马上穿了回来。冯绣儿见了也去试,只是手戳也好推也好,始终被阻挡在那层壁障之外,初时还不在意,忽觉得小手刺痛,仔细一看竟已肿了起来,又是委屈又是不解,不由泫然欲泣。
                      “师姐没事吧!”屏障两边不断来回的沉香见此慌了慌,抓住冯绣儿的手拉到眼前来看。冯绣儿却啊了一声,“手……手穿过去了!”说着手腕上下晃了晃,甩了甩手指捏了捏拳头,可再要往前伸时又觉得卡在了手肘处,往前挪一寸也觉得艰难。“是不是……是不是你拉着我才可以……”冯绣儿说着,脸就红了。
                      沉香倒没看出别的来,随口嗯了一声,“也不一定……这样,我先替你顶开这层墙,你跟在我后面立马就进来……”说着牵住她的手送出壁障,自己也半个身子伸到壁障外,“靠紧些,就这样……一、二、三……”
                      刚刚冯绣儿贴上来时沉香倒不觉得什么,此时两个人都过了来,反而心跳忽然快了,脸也热了起来。他暗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却听见屏风后面又是一声轻响。沉香心中一跳,要是息夫人在定会知道自己两人在外面啊?忙绕过屏风,只见息夫人双目紧闭坐在椅上,嘴唇紧咬,脸上竟隐隐有股黑气,与床上此刻的冯孝一模一样。
                      “这、这是怎的?”冯绣儿一呆,就要向息夫人行去,被沉香一把拦下。“你看夫人脸色!若她也不能抵挡,你上去岂不更是危险?”
                      冯绣儿愣了愣,忽然颤声道:“沉香!你说……曾老头今天来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是……真的?”
                      她说的虽然语无伦次,沉香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底也是一紧,随即摇了摇头,“我先去试试。”说着看了看自己能破开那层壁障的手,心中却没有半点把握。上前试探了一下息夫人的鼻息,随即找准人中一掐。
                      息夫人轻哼一声,果然醒转过来,周身异香一绕,脸上黑气便渐渐褪去。随即微微苦笑道:“沉香,你们怎么进来的?”
                      沉香啊了一声,知道外面那层壁障该是息夫人布下的,此刻被问及索性装傻道:“就这样进来的啊……夫人您没事吧?”
                      “醒来便无妨了……想不到那妖孽妖身毒气还被魔道功法淬炼过。我本想试试能不能把孝儿身上毒素拔除,谁知一时大意,险些着了他的道。”她说着不由暗恨,明知那水毒能乱人心神还是少了提防,自己受了冯夫人的嘱托着手拔毒的时候恐怕心神就已受了影响,水毒入体后更被引入幻境,任毒素在体内蔓延,若不是沉香唤醒可能真会在自己布下的屏障内身死道消。
                      冯绣儿心底一紧,“您是说孝儿身上还有……毒?”那,那曾老头所说明日孝儿会第一个丧命,不是空穴来风了?
                      息夫人嗯了一下,心下懊恼,本是打算瞒着这两个孩子的,谁知刚刚苏醒一时神智未曾清明竟都顺口说了出来。她当年也不是长于心计的人,眼下对这两个孩子更没什么办法,只得叹了口气,“冯姑娘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她说到此处,亦觉得为难,安慰之言便说不下去。
                      冯绣儿虽然年少,可空言安慰却还是听得出来,知道这位神通广大的息夫人此刻怕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心里发苦,曾太公的说话又在脑海里响起,“若要保命须全家跪行镇子一周到墨鳞湾里致祭方可,否则明日孝哥儿第一个便会丧命……”
                      


                      IP属地:上海16楼2012-03-05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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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九
                        极憋闷的昏沉郁涩,整个人都仿佛悬在什么地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亦想不起,心口却依然一阵一阵的钝痛。忽然有绰绰的影子,在光里来来去去。耳里嗡嗡什么在鸣。
                        沉香勉力睁开眼睛,略一动弹只觉得膝盖手腕被什么层层裹住,隐隐作痛。这才想起陪着冯绣儿跪行的时候擦破了膝盖手掌,只是一直没来得及觉得痛。鼻尖闻到的却是土布棉被最熟悉的味道。
                        还是刘家村,还是自己与爹爹住的茅屋。
                        他一时鼻子发酸,只觉得有满腔的话想和父亲说。却听见外屋刘彦昌熟悉的声音。
                        “……若他只是引而不发呢?按照你们的说法,此君心机深不可测……”
                        “这你不必担心,身外化身纵然神通不减,可究竟不是斩三尸那般自成一体,只会依本尊的心意将事办成罢了,两个小小凡人如何入得眼里?”
                        是息夫人的声音?隔着墙板,那声音不太真切……但息夫人什么时候与爹爹这么熟悉了?
                        还有那身外化身,斩三尸什么的,又是什么意思?
                        “但这么讲岂不自相矛盾?假使他真算到了沉香根底,插手其中,便不会只派一个化身;可若是他并不知情,以你们所说的位高权重,手底下人才济济,随便遣谁下来都成,又何必以化身现世,平白显得他真君神殿无人?”
                        沉香听得云里雾里,自己又有什么根底了?可是听到爹爹一扫平日的颓废沉默,在外人面前侃侃而谈,又不由升起一股欣喜乃至自豪来——爹爹以前一定是个极有学问极有本事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方也沉默了片刻,“刘先生,您以为神仙……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她问这话时颇有几分揶揄,然而沉香一听她转了话题,好奇之下不免略过此节。只隐约觉得不是息夫人会说出来的话。却听见父亲不曾答话,对方续道:“华夏神庭上承道门正宗,以中天天庭为首,神、仙二脉俱受其管束。所谓神者,妙万物而成言,通物性而为用,一代气运之所钟,继而身死之后仍能恩泽后世,聚愿力香火以成神。神灵聚形后自有神使接引,上报天庭,分封神职,多为地只护佑一方,也有按生前所为,别领他职,在各处效力的。”
                        “而仙者,则多是福泽深厚得了三教留在人间的传承,习吐纳修炼之法,身具神通,下者趋吉避祸延年益寿,中者逍遥山川不染红尘,上者出入幽冥随心显化,更有通天彻地的能为。只是仙道仙道,世人求仙问道不知凡几,能有大成就的除了上古三教外也不过那么有数几人。”
                        这一番话在沉香心中似乎是另打开了一片天地,听到出入幽冥随心显化更是心向往之,直到最后才哗一盆冷水淋身——神仙岂是这么好做的?
                        “天下间鬼物魔物且不去说,单说禽兽草木,或血脉禀赋特异,或得了天地造化,纳日月灵气淬炼己身,其修炼之途,可说与仙道相类。因非人身,极难修出灵智,战力却要远胜。”
                        “故此你以为那章鱼精是好相与的么?就凭他修出人身,已不是一般地只散仙制得住的了。早年他叛出龙宫,敖广手下十万水卒在长江口布下天罗地网,仍被他逃出生天,潜伏细流以待天时。便是真君座下梅山兄弟,单出来一个也不过是与他斗得旗鼓相当罢了,谁都不敢说能稳胜。况且人家能逃过一次,难保没什么保命遁身的底牌——若真被他溜了,那真君神殿的面子才不知道往哪里搁呢!”
                        “竟是如此……”刘彦昌喃喃答了一句,“只可怜了冯家那小娘子。”
                        沉香听到后一句,心头一跳,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隔壁屋里亦听见声响,刘彦昌脸色微变,推开门,又回头看了那女子一眼,方走了进去,往沉香床边坐下,伸手轻抚他的额头,随即苦笑:“真不该让你去看那劳什子的祭河。”
                        沉香心潮涌动,双眼雾了起来,忙闭上眼,嘴里却道:“爹,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好端端,好端端个什么!”刘彦昌闻言一阵后怕,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要是好端端的,那冯家那女孩儿算是什么?白帖子才发出去,冯循一世恪守礼法,落到自己疼爱得如珠如玉的女儿身上却只能草草下葬。你呢?你……你若出什么事……你要你爹怎么办!”
                        


                        IP属地:上海18楼2012-03-05 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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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香听得脸色刷白无言以对,到此时心里才有了一丝后悔惧怕。眼泪却是收不住,明明闭着眼,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刘彦昌见了儿子眼角闪过的晶莹,心头一堵,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沉香……你自幼没有母亲在身边,嘴上虽从不说,心里却没少惦记这回事,这我都知道。我也从来不求你努力上进光耀门楣,只要你无灾无难长伴膝下,纵使清贫无闻,也是好的。只是如今,你人大了,书读得多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知道义之所在,知道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这原是好事,我也不应怪你。可你如今尚未及冠,尚不是不惜身的时候。道义也好人命也好,都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孩子来背。凡事有长辈在,就不许你自作主张,听明白了么?”
                          沉香嗯了一声,却又道:“可爹爹,若是再如那日一般……”他原想说若长辈也不可信当如何,可又得难以启齿,何况夫子实是好人,便转了话头,“一般见了妖孽,又该如何?”他话刚出口,又后悔了,从前爹爹教训时就从没这么诘问过,不知怎的经了那些乱糟糟的事情,胆子竟大了。
                          刘彦昌也呆得一呆,随口答道:“妖孽自有神仙来管,要你多想什么。”
                          沉香不说话,脑海里忍不住又浮现起了那个仙人的样子。可明明当时隔得那么近,此刻回想,却只剩下白光笼罩下一身亮得晃眼的银甲,连手里拿着的是长枪还是大刀都记不清了。但也只是一瞬,那光便暗去,便只剩下手指尖的脉搏一点点……一点点消逝。
                          妖孽自有神仙来管,那绣儿,有谁会来救?
                          沉香心底默默抽搐了一下,他自幼看着父亲独撑门户,便从来不是仰仗人的性子,也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必须靠着什么大人物的庇佑才能够继续。旁的人所有的恩惠照顾教导,有他固然知道记恩,若没有也当是理所应该的。所以他心底,其实并不怪那位神仙,那样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肯随便派个分身,伸手管一管人间的事,就已经是……很难得、很不容易了吧?
                          眼下回想起来,若是自己当时没有纵着绣儿胡闹,若是将她拦了住,若是快些去给夫子报信把她追回来……那是不是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他和绣儿应该在夫子家等到那妖怪被仙人除去的消息,然后和大家一起苦尽甘来喜极而泣吧?
                          那热血上头自以为尽心尽力结果害了冯绣儿性命的……是自己才对。爹爹的教诲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不服气?那轻飘飘的好端端三字自己又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地出口?
                          “沉香……沉香!”刘彦昌见沉香不说话,一开始还以为是精神不济又犯困了,再细看却见他眼虽闭着,脸上却是说不出的挣扎苦恼,不由慌了,却也隐约知道这次的事情对他震撼太大,一时难免心绪难平,偏偏自己又说不出什么来劝解。想当初,自己初知道世上竟真的有的有神仙,真的有什么超越常人的存在能把亿万生民轻易操于鼓掌之间时,早已是历经世事的自己还是惊诧莫名惶惶然了好几日。可如今他的儿子,却只是一个心智未长成的孩子啊!
                          却听沉香忽然道:“孝儿……还有老师家其他人,都还好吧?”
                          刘彦昌忙答道:“都还好。”
                          沉香又问:“那息夫人呢?”
                          刘彦昌愣了愣,“谁?”
                          “没、没什么……都好就好。”沉香摇了摇头,暗骂自己傻气,息夫人怎么会有事呢?又想到那个声音很像息夫人的女人,却没有力气再多问一句,虽然心里还是极难受,不知不觉也就睡着了。
                          息夫人么?刘彦昌恍惚记得,在很久之前,有一个从不多话的女子,无论冬夏,每隔几天就会捧来一束开得最鲜丽最生动的桃花,放到眼下这张床的床边。而那个时候,天总是晴的,风总那么柔,一切世事烦忧,都仿佛打扰不了屋中主人一丝一毫。他耳鬓厮磨日夜相守的妻子,仿佛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一样——而那永远,让他这个从不相信永远的人,都看不出一点虚假,亦不忍心有一点猜疑。
                          


                          IP属地:上海19楼2012-03-05 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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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十
                            刘彦昌家的茅屋在刘家村最边上。屋后就是山林,有一条便道曲曲折折通到山里,因是条死路,故而少有人迹,也只有沉香一般的孩子会溜上去采些浆果山菇。
                            至于快到尽头处那另一小截隐在山石后的岔道,沉香发现后就从没有在这里见过第二个人。从这里往上山壁几乎是垂直的,便可见一线溪流直跃而下,在此汇成了一个小小水潭,再次第流下,两侧山势亦在此留了一道豁口,从此处望去,能看见底下的村舍与炊烟。这于沉香而言,已经是了不起的景致了,他理所当然就把这一小块清幽去处当做了自己小小的秘密,而在父亲锁了院子的柴门下了禁足令后也下意识地偷溜到了此地。
                            这几日雨水止歇,溪流水势却一时缓不下来,平日那一线飞瀑化成隆隆水流,老远就能听见响声。沉香远远听到,便有几分急切,到了地头才放下了心——潭水虽涨了不少,好在还是有石块落脚,只是水势浩荡,原本秀丽之处尽皆洗作了险峻。
                            沉香呆呆看了半晌,方叹了口气,从前和绣儿一起时没少夸口,亦许愿待她来刘家村时带她来这里看,她小姑娘家家的,想必还是喜欢秀丽些的景,若见了此刻的样子,少不了刮自己鼻子说自己吹牛皮了。
                            想到此处,忽然眼泪就坠了下来。
                            便蹲下身水潭边一坐,手里篮子身旁一搁。竹篮里尽是一堆手掌大小的散碎纸片,却是刘彦昌糊灯笼剪下的边角,被沉香拿了大扫把拢了,放篮里装了来。只是那么小小一个动作,沉香也忍不住又发了会儿呆,这才低头挑了碎纸里几张大的卷了个纸捻插在竹篮孔里,又从怀里掏了会儿,摸出了火石,砸了四五下,方把纸捻一头引着了,刚冒了点烟,风一大,又熄了。
                            沉香也不生气,没事人一样接着一下下地擦火,挡了风,将一点点火星吹大,看火苗起来了,抽了纸捻捏在手里,再慢慢取过一张碎纸引燃。就拿在手上烧,快烧到手指了才松手,任纸片飞到石上,飞到水里。
                            前一天明明还好好的,可到了第二日,居然为了要去冯绣儿坟上看看同爹爹狠狠吵了一架。沉香全不明白,明明是理所应当的事,为何爹爹偏说什么都不许。而自己,也竟然着了魔似地与爹爹硬顶……
                            可冯绣儿是受了自己的牵累才死的。
                            不能去送,总要烧纸给她。
                            篮子里的纸片便慢慢烧尽了,沉香最后一次伸手摸了个空,扭过头去,从篮底竹篾的缝隙中抽出最后一张纸片,刚要放在火堆里引燃,忽然看见面前潭水如镜,照出身后一个白晃晃的人影来。沉香一惊,慌忙回头,只见一个白衣散发的陌生男子站在自己身侧,树影间绰绰的日光洒在他身上,眉目刻出一般,似乎在朝自己微微地笑。
                            沉香只觉得什么在心头撞了一下,慌忙跳了起来,“啊,客人……是从镇上来的么?”说着跨上一步将那堆还在燃烧的纸灰遮住,“不知客人是要去到哪里?若是去华山上头,那怕是走错道了,得从这边回去,山坳的岔路口往北走……这条路是通不下去的。”
                            那人摇了摇头,“我刚从华山过来,特意来刘家村一趟。”
                            沉香脸一红,“啊?那客人您是……找人?村里在的人我倒大抵都认识,老一辈就不太清楚了。”
                            那人却没有接他的话头,“你是姓刘吧?”
                            “啊……是啊……”
                            “你父亲刘彦昌,你叫刘沉香,家里便只有你们父子两个。你是四月上的生日,今年虚龄已有十一了。”
                            沉香愣住,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下那人,但见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心下立时虚了,“您……怎么称呼?是来找我爹爹的么?”
                            那人叹了口气,抬眼凝视着沉香,仿佛想从他的眉眼中看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我就是来找你的。你外公家姓杨,你娘在家里排行第三,闺名一个荩字……”他说着,忽然顿了顿,声音一沉,“你爹一点都没有跟你提起过么?”
                            他的话音并不大,此刻声凝一线却如钟声敲在耳边一样。沉香震了震,刚升起一丝惊诧,偏又立刻晃过神,忍不住急声道:“你认识我娘?你……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娘亲的事?随便、随便说什么都好……”说到此处,鼻子一酸,低下头来直盯着自己的鞋尖,“您别笑话,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娘……我爹他,他也不是不肯讲。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他画画,他画灯笼从来不画人物,那天却画了一个女子,他没有说,但我就是知道是我娘。只是后来不知道他把画放哪里了,我偷偷把家里到处都翻遍了,怎么都找不着……”
                            


                            IP属地:上海20楼2012-03-05 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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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14 13:5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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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很多话,宁愿跑到山里自己喊,也不想告诉爹爹。爹爹或许也是这样的罢……”
                              那人一时失语,怔怔看了沉香一会儿,轻轻道:“你是个好孩子。”说着抬眼望向天际,脸上现出怀缅之色,“你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从来不会有什么烦恼。”他说着笑了笑,“也不会一个人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烧东西。”
                              沉香一听,眼眶不由红了,“是我师姐……老师的独女。前几天墨鳞湾的妖精作怪,把她给害死了……”
                              那人刚才来便见沉香在烧纸,只是一般纸钱或是剪成外圆内方,或是叠成元宝,从未见过大小碎纸胡乱凑数的,一时未想到这孩子竟真的是在祭奠故人,否则也不至于拿这个说笑。此刻见沉香难过,也微觉后悔,柔声道:“世间事事自有定数。那小姑娘有这际遇,也是因为命数已尽……”
                              “不是的!若是、若是我那时拦着她……”
                              “她若不是因此而死,也会死在他处。”
                              “那人活着就是等死,还要费那么大力气活下去干什么?”沉香一句话出口,便沉默下来,偏过头去不说话,胸口的起伏却肉眼可辨。
                              那人看了看沉香,知道他心结难解,总要过得这关。况且有自己在,必不会让这孩子再有真正明了这天地间残酷真相的一日。想到此节,索性绕开刚刚的话头,缓缓道:“你既然那么念着她,想必这小姑娘生前总有许多好处,如今虽然早夭,来世总有福报。而你尽心相救,虽然不能真的改她命数,却结下了因果。就算她上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可天道周转,总会有机缘与你再见。”
                              沉香听了,眼里果然燃起几分期望,仰头道:“您知道得真多。”
                              那人闻言一笑,伸手去摸了摸沉香的脑袋——若是旁人沉香必不会乐意被这么当小孩子看待,可与那人不过聊得一会儿,心里却真的把他当做至亲尊长一样看待,连一点抗拒躲闪的念头都不曾有。他这么一想,自己也觉得奇怪,忍不住又问道:“您……您到底是我娘什么人?”
                              “你猜呢?”他随口反问了回去,凝视着少年的目光愈发深沉……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
                              “是我娘……小时候的邻居?”沉香只觉得心在砰砰乱跳,偏偏选了一个离期望最远的答案,是这样的嘛,他若是在很多年之后碰到隔壁秧花儿的儿子,一定也会对他很好的不是么?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又怎么敢期望,自己真的还有旁的亲人,会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呢?
                              那人闻言微微一愣,却随即觉察到了这个等着答案的孩子眼中闪躲着的期待与惶恐,嘴里微微一苦,柔声道:“我姓杨,行二,你母亲杨荩……是我嫡亲的小妹。你大舅很早就故世了。所以你叫我二舅,舅舅,都可以。”
                              “我叫杨戬。”


                              IP属地:上海21楼2012-03-05 0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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