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时节。
漫山樱花，如粉色云彩一般，堆积在那片城镇边缘的山坡上，融化在黑夜里，散发忧郁的妖娆。
脚步愈近，那一株满开的樱花树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的背影愈见清晰。
你果然来了。
嗯，来了。
藤谷转过头来，冲着北山笑说，很美吧？
纯净而淡然，一如当年。
北山点头，绝景。
想要去看更美好的夜樱呢，和北山君一起。藤谷站起身，手中的武士刀插入腰间。他瞟了眼握着刀把，骨节隐隐泛白的北山的手，自嘲的笑说，可是北山君好像不愿意呀。
北山紧了紧手里的刀，此地此景，藤谷君还不足以满意吗？
藤谷摇摇头。
太辅，只要你愿意回来，一切都……
呐。
藤谷眺望远处，视线所及似是飘忽到天际的另一端。
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锦织当年也问过，你们要的是什么？
北山依然记得那个年少的藤谷大嗓门的喊，要成为最强。
锦织了然的点点头，然后转而问，宏光呢？
北山有些犹疑。微微偏过头，竟真好对上藤谷满怀期待的注视。
大概，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
眼角偷偷瞟过藤谷失望的神情，也有些懊悔自己的回答是不是太懦弱了一点。锦织却拍了拍北山的肩，只怕这也不容易。
望着锦织离去的背影，藤谷嘟囔着不明白，北山却好像看到了一些东西模糊的轮廓。
那个传授他们剑术，却从不承认师徒关系的锦织桑的心情。
藤谷挨着北山坐下，初春午后的阳光温暖得洒在廊下两人的身上。目光所及，尽是抽芽状态的草地和树木。墙角处几株樱花开始
绽出花蕾，只待时机成熟便能傲然开放。
藤谷拨弄着手上的日本刀，问，北山君就没有想过要成为最强的吗？
好像没有。藤谷君为什么这么想要变强呢？
因为有很多想要保护的东西……
北山肩上一沉，转头看藤谷已然靠着他的肩头睡去。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北山笑得温柔。尽量不惊动睡着的藤谷，轻轻拿过他手里的日本刀。
抬头望着蓝的没有一丝瑕疵的天空，轻轻地叹口气。
想要保护的东西，原本也是有的。
锦织带着泷泽出现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初春的午后。
只是渐渐长大的他们，渐渐少了亲近的理由。北山和藤谷只是静静坐着。
远远望见锦织和泷泽的身影，北山感觉得到，藤谷不自觉的挺直了背。望着泷泽的眼神，带有一点小小的羡慕，一些慢慢成形的
向往。
泷泽不经意的瞟了这个方向一眼，藤谷礼貌性的点了点头，北山却悄悄的挪开了视线。
泷泽笑笑，问，锦织桑常提起的就是这两位吗？
是。
当真后生可畏。
过奖了。
那，我等着锦织桑的回复。
锦织回到廊下时，只剩北山一个人。孤独的身影仿佛当年曾见过，重叠的不知是哪年的岁月。
北山听到脚步声，却也没有回头。两人沉默在温和的空气里，各怀心思。
锦织离去前只问，卷入世事就难以脱身，派系如同泥沼让人深陷，会后悔吗？
不会。
北山犹豫了下，却又坚定的摇头。
不会后悔的。


即使成为刽子手，也不会后悔的。
北山坚定的挥刀砍下，对面的身体喷洒出温热的血液，飘零，浸润。
紧跟而来的收尾的人拍拍北山的肩，不错。
北山笑地没有温度。
杀人，怎么会不错呢？
云层缝隙间透过的月光映在舔血的刀锋之上，泛出锐利的阴冷。
夜晚的寒气出人意料。北山拢了拢衣领，甩落光洁的刀上凝聚成粒的血珠，收刀入鞘。
北山问身边最近的人，那边怎么样了？
跟这里一样，干净利落。
那，没有人受伤吧？
那人若有所思地看北山一眼，藤谷好像也担心这边所以先过来了，你没看见他吗？
记忆里闪过那个熟悉的身影，被血雾掩盖在浓厚的夜幕里，来不及抓住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问的是泷泽桑。
北山语气坚定。
从选择泷泽的那天起，就是为泷泽而活的。
藤谷显然并不是这么想的。
北山来到相约见面的地方时，藤谷已然等在那里。
深秋的丘陵，一树，一人。萧条而寂寞。
即使没有春日满溢的殷粉，北山也认得出，这是一棵樱花树。
到了春天，会很漂亮吧。
是啊。会想起锦织桑院子里的那些呢。
藤谷握住北山的手腕，拉着他到山顶最高处。
多年不曾有过的身体如此亲密的接触，北山觉得心跳比杀人的时候还要快得多。然而却没有想过要挣脱。隔着薄薄的衣袖传递过来的体温，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安心。
顺着藤谷的视线，远眺的是整个城町的夜色。
藤谷问，是这里漂亮，还是锦织桑的院子好看？
锦织桑那里。
那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北山皱了皱眉头，回不去的，是我们选择了这里。
当年选择了来这里，现在也可以选择离开这里！藤谷手上用了力，北山转身望他。
面对面，北山才发现当年那个喜欢跟着自己的孩子已经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
可是，冲动、锐气，都不减当年。
北山轻轻的挣开被抓着的手腕，反手抓住藤谷的手。没有布料的阻隔，肌肤的触感真实地刺激着神经。一边是血气方刚的热烈，
一边是心如止水的冷静。
此等夜景，说这些太煞风景。
北山说着拉藤谷背靠樱树坐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一如当年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睡去的午后。那个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包围下，年少时的景象扑面而来，放肆地笑，毫无顾忌的拥抱，还有那个少年轻轻地说，因为有很多东西要保护。
我会担心的……朦胧睡意下，北山听到藤谷说。
嗯，我知道。
北山跪坐在泷泽的身后，眼睛没有停过得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个人的脸。紧张气氛之中，北山的身体处于随时待命的状态，思维却不受控制得开始游离。
泷泽神情严肃得说着什么，北山没有心思去听。感觉到待在门口的藤谷的视线，北山又想起那天说过的话。
藤谷的心情他最能理解，自己对他的担心只会多不会少。
然而，一旦踏入这种漩涡，又有什么是能够由得自己的？
离开的那天，北山和藤谷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廊下独自站立的锦织桑。风起樱花落，院子里的泷泽抬起手，在粉雨落红中，微笑着说，谢谢。
一句谢谢，从此万劫不复。
再是炼狱般的生活，也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手起刀落间，不是什么快意恩仇的激情，仅仅是一份难以言说的感动和欣赏。以及，对那个人的信任。
藤谷曾经注视着北山为难的表情说过，这只是我的选择。
北山点头。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你的选择自然也就是我的选择。
兵戎相见，或是担惊受怕，倒不如一起出生入死。
正琢磨着这份初心里参杂了多少恼人的情愫，北山就看到藤谷惊慌的神情，以及迎着泷泽而去的刀锋。
刀刃撕扯皮肤的声音如此的熟悉。没有疼痛，只是冰凉到麻木的身体难以支持得瘫倒在地。
泷泽砍倒身旁的几个人，便俯下身来问，你怎么样？
北山注视着他脸上喷溅到的血迹，回忆着这好像是泷泽第一次自己拔刀，第一次如此激动得说话。
北山扯了扯嘴角，却没吐出半个字。
眼前开始模糊，最后看到的是一片鲜红中，化身修罗的，藤谷太辅。


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春观夜樱，夏扑流萤，秋赏满月，冬会瑞雪。
然后一起回到廊下陪着锦织桑小酌。
好吗？
手心传来的体温是那样的真实，但眼前的黑暗却躲避不及。即将被淹没在黑暗之中，却又被那双紧紧握住的手拉扯回来。
北山挣扎，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眼面前的人，也想要亲口说一声，好。
微微抽动的手指，令藤谷欣喜不已。
宏光……
是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宏光，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我……
他不会走的。移门被重重的拉开，门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泷泽背着手走进来说，你也不可以走。
藤谷没有回头，依然轻声唤着北山的名字。
颈间一凉，锋利的刀口已架在足以一刀致命之处。藤谷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鼻音，你要天下我只要他，他是你的工具却是我的全部。
手有些颤抖，泷泽收回手中的刀，淡淡的说，滚。
泷泽拉开移门进来时，北山正坐着，愣愣地看自己的右手。被子凌乱地盖在腿上，身上披着的是染血的外衣。
你醒啦？泷泽问。
慢慢抬头，视线相对，泷泽觉得自己被那双眼睛里的悲伤压的不能动弹。他移开目光，踱到窗口，背对北山。窗外樱花瓣飘过几枚，泷泽伸手，花瓣却擦着手指而去，抓在手里的空无一物。
我做了个梦。北山说得很慢，语气有些犹豫。梦到泷泽桑要杀太辅。
泷泽笑笑，你觉得我会吗？
会吗？北山反问。
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情况，你会选择谁？藤谷，还是我？
沉默片刻，北山用左手紧紧的抓住右手。体温仿佛仍在，透过手心直达心底，灼伤的是最初的梦想。
当年，太辅选择了你，我选择了太辅，所以我们来了这里。
如今太辅选择离开的话，你呢？
我……
肩上的伤口被牵动，细细的血丝顺着绷带的缝隙透出来。北山咬咬牙，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因着什么不知名的痛苦。
我没得选择。
泷泽走到北山身边蹲下，直直看进北山的眼里。我也没有选择。
让我试一试，说服他。
泷泽点头。离开前看了眼北山肩上的伤说，谢谢。
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北山深深的呼吸，捏着刀柄的手放松了下来。在这个人面前原本没有必要，却从来端着不肯放下的面具和武装，是该放下了。
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以为你想要变强，所以陪你在锦织桑那里学艺；我以为你想要入世，所以跟着你选择了泷泽桑；我以
为你明白这些都是没有退路的选择。
那我是高估了你还是高估了我自己？北山宏光，你也从来没有正视过我没有退路的感情。
我有。亲如兄弟。
藤谷自嘲的笑笑，是啊，亲如兄弟。
夜风掠过，樱花瓣飘零洒落。藤谷抽出刀的动作凌厉而迅速，面前的花瓣一分为二，仿佛失去生机一般直直坠下。
开始，大概就是我错了。
藤谷慢慢的说，刀尖指向北山。冰凉的刀锋，在夜露下泛出水色的光华。那一端指向的是原本应该最亲密的人，心中的悲怆无法抚平。
北山犹疑半响，终是缓缓地拔刀。只当，是生在这个时代的悲哀。
刀刃碰撞出的火花，和着樱花飞舞。
最后那一抹殷红之后，是万籁俱寂的悲伤。
他丢了兵器，跪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他的身子，头埋他的颈间轻语。
我们谁都没有错，只是结局早已注定。
背后脚步凌乱。
-end-

去你的，叫你更文不是叫你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