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湘玉哭得厉害，我先把小郭和南宫支了出去，把桌前的一张凳子搬到窗前，陪她坐着。我自己的心情倒是平静下来。只要她醒来，一切都好办。 

我看着眼前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的她，猛然省悟她真的是个孩子。她只有十四岁。 

我不怕。哪怕她只有十四岁。我等。我等十三年，就能等到现在的她。 

天，她可该怎么看我？我再年长几岁，差不多可以做她的父亲了！我本来握着她的手，这么一想也赶紧松开。 

她的哭泣渐渐停了，擦干脸，转头看我。“老白，你认识我多久了？” 

“差不多快四年了吧。” 

“这个地方，除了你和小郭，还有谁？” 

我看她的眼圈都是黑的，似乎说话的力气也快没了。“你累不累？你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带大家来见你好不好？” 

她犹豫了片刻。“我好累，但是我不敢睡。” 

“为什么？” 

“我现在已经失了差不多一半的记忆，万一一觉醒来连那一半也没了可怎么办？” 

“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不睡觉。”我心里想的是，或许你一觉醒来什么都记起来了呢？ 

她还是摇头。“我现在就要见见大家。你带我去。” 

我只得带着她下楼来，大家全都守在大堂里，一个不差。我一一指给她看。“这个小郭，你刚才已经见过的。这个是秀才，嗯，他名字叫吕轻侯，但我们都叫他秀才。这个是大嘴，这个是无双，这个是小六，还有这个小妹妹，就是小贝了。那个南宫是你师弟。” 

她的眼光在大家脸上依次掠过，停在小贝脸上时多看了很久，令我紧张得几乎要昏过去。但她终于还是眼神茫然地回头来看我。“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我们这个同福客栈，你是掌柜的，我是跑堂，小郭是杂役，大嘴是厨子，秀才是账房。无双和小六是我们镇上的捕快，无双是我师妹，也住在店里。” 

她看着我，失望的神情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她在期待什么呢？ 

我又牵着她在所有的地方转了一圈，连屋顶也上去了。大家簇成一群，跟在我们后面。谁都不敢说话，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介绍这里说明那里。终于每个角落都走遍了，她的眼睛里还是空空的。我看她站在那里已经是摇摇晃晃，她在勉强撑着。 

“湘玉，你放心，你一觉醒来，我还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你只管好好休息。” 

她终于顺从了我。我把她在楼上安顿好，再次下楼来的时候，大家围了上来。小郭先发话了。“老白，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是谁？” 

我苦笑。“我是跑堂的老白啊。” 

无双说：“告诉她你是她什么人啊。” 

大家都在盯着我看。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家都在，很好。我求大家一件事情，先什么都别说。我就是跑堂的老白。” 

“为什么？！”大家异口同声。 

“她…她根本不记得这里的任何事情。她…她若是知道了，徒增烦恼而已。拜托大家，先什么都不要说。” 

“或许你告诉她真相，她能记起一些事情来呢？”秀才捅了捅我的胳膊。 
老天爷啊，如果是那样，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是，我不能确信。“她若见了我的脸，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跟她说又有什么用呢？要知道她现在差不多就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大家都沉默了。 
这一夜整个同福客栈全体失眠。我能听见秀才和大嘴一整夜都在断断续续地轻声说话，而小贝和小郭的屋里时而有小贝的哭声和小郭的安慰。无双在床上烙煎饼，半夜里还起来在屋子里面来回地走，一点也不像练过轻功的人，脚步声在我耳中清晰可闻。好像只有湘玉的屋子里静悄悄，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如果能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眼圈不那样发青，也是好的。 

到了天快破晓的时候，终于大家都安静了，大嘴的鼾声也响起来。湘玉的房间里却开始有轻微的响动，过了一会儿，黎明的微光已经照在我的身上，她下了楼。我看见她已经自己梳理好了头发，换了一身衣裳，如果不是眼神依旧迟疑犹豫，完全就是我日日看见的那个湘玉。她见我睡在大堂里，吃了一惊，显然并未料到这个时候大堂里会有人。 

我根本没有脱衣服睡，还是昨天那一身装束。我翻身起来，过去迎着她。“你怎么这么早？睡得好吗？” 

她点头。我看她的脸色，是比昨天好了很多。她又记起一些东西了吗？我不敢问。 

“老白，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我点头。“我们上屋顶说吧，大家都还在睡。” 

我们来到屋顶，并肩坐下。我想起来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屋顶上，她对我说：“留下来吧。我需要你。”我强迫自己在记忆的大门上加了一把锁。从今天开始，我也是白纸一张。我跟她，从头再来。 

“老白，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把她如何来到七侠镇、我们如何相识、秀才、大嘴和小郭等人的来历，都白描了一番告诉她。我剥除掉所有情感，只说事实。我这才知道原来如果没有那些情的东西，事实是这样简单明了，三两句话就可以说完的。 

她听完以后默想了很久。“我们大家，都只是这样的关系吗？我是说，你们，都是我的伙计，那么，你们之间…” 

“哦，我告诉你，你待会儿看见了不要吃惊。小郭和秀才正在谈恋爱，他们两个喜欢光天化日之下腻腻歪歪。还有，待会儿小六就会过来了，他每天都要来好几次。我想他和无双，也是有一些情况的，但无双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她低下头去，又沉默许久。我突然害怕了，她要是问我的情况可怎么办？ 

她沉默半天，终于什么都没有问。“我知道了。我这个掌柜的，每天都是做什么的？” 

轮到我沉默了。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店里哪件事情是她做的。“你是掌柜的，就是管着我们大家呗。” 

她微微一笑。我的心就快被那个笑容融化掉了。那一刻我确信她不是十四岁。十四岁的小女孩不可能有这样的笑容。 

“我这下可怎么管你们呢？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会。” 

“你不要担心，反正有我在。” 

她抬头看着我，那眼神和四年前我们第一次坐在这屋顶上时一模一样。我终究还是无法清空自己的记忆，我终究还是不能变成一张白纸。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一切。 

“谢谢你，老白。” 

“湘玉，还有一件事情。” 

“你说。” 

“你称呼我，是叫我展堂。”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好的。谢谢你，展堂。”

老邢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但是，我那个店里面，楼上的几个房间，除了我自己和无双占了两间，现在还有一间给了南宫。我把南宫残花给灭了，剩下这个败柳实在是无用，我若不收留他，他只能跟小米一样去讨饭。这样一来，客房就只剩下两间了。如果再腾一间给秀才和小郭，我们就干脆不要叫同福客栈了，直接叫同福饭馆好了。 

老邢不大的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一般看着我。我心里想，难道我这个掌柜的还要担起家长的职责吗？我听说小郭可是京城郭巨侠的宝贝女儿，我哪里敢替她作主？ 

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喊“湘玉！”我一听知道是展堂来找我，很是难堪。他这样大的声音，全十八里铺都要听见了。我赶紧站起身来向外张望，我现在是坐在楼上靠窗的桌子旁，展堂站在街的对面。他一看见我的脑袋露出去，双脚一点地，我还没看清楚他总共迈了几步，跃了几下，他就已经站在我面前。 

哇，好厉害！ 

我到底也是习武人家的女儿，自己不会武，高手却见过不少。我知道他武功好。我不知道他武功这样好。我的天，佟湘玉，你到底什么本事，把这样的人笼络了做你的伙计、给你跑堂？ 

他看我的眼睛里在冒火。“你怎么在这里！” 

我知道错了，也没有办法辩解，低头不语。 

老邢也吃惊地站了起来。“老白，怎么回事？” 

展堂转身过去，这才发现老邢也在，怒火瞬间转移对象，冲着老邢吼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干什么！” 

老邢也火了。“这是我的地盘，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他们两个人僵在那里，我只好上去插在了他们中间。咦，这个感觉怎么这样熟悉？我知道了，我这个掌柜的，也不是无所事事，我就是大家的和事佬，无论谁跟谁打起来 － 要知道这些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 我就是挡在中间防止闹出人命来的那一个。 

“展堂，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我们这就回去。” 

他还站在那里盯着老邢，我硬拉了他下楼来，一起往七侠镇走。他很久不说话，还是我先张口：“展堂，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大家都在外面找你，你知不知道。”他也不看我，声音低沉。 

我也有些生气了。我是掌柜的，去哪里要先通知你们吗？找什么呢？我这样大一个人，能丢在哪里呢？我都已经说过对不起了。 

“老邢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们刚刚开始说话，你就来了。”我没有好气。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们该办事了。”我感到委屈。我知道什么呢？我只有十四岁的记忆。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出嫁的事情。我能帮他们办事吗？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扭头一看，他的脸都白了，呆呆地看着我。“办…什么事？” 

“秀才和小郭的事。你说，他们要是成亲，我们就只好再腾一间客房出来。唉，我想留那独一间客房又有什么用？干脆你搬进去，我再把那间杂物间腾出来给大嘴，小贝就跟我住，这样我们都住在楼上，你说好不好？我们客栈改饭馆好了。” 

我其实早想这样。展堂怎么可以天天睡在大堂桌子上呢？我这四年，亏欠了他很多。 

他还是呆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我上去拉住他。“展堂，喂，你怎么了？” 

他咬紧了嘴唇扭过头去不看我，但重又迈开脚步，走得很快。我本来就很累了，现在要努力跟上他，实在有些勉强。我几乎是在小跑，终于扑通一声跌了个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上前来抱住了我。 

我瞬间僵住。我想起来我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就是他抱着我坐在床上，哭得泪水像下雨一样。我的神啊！ 

我挣扎了一下，脱离他的怀抱，他也彷佛立时换了个人，放开我，垂手站在一边。我自己爬了起来。 

我们继续往回走，这下他放慢了脚步，陪在我的身边。但我们一路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六】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了很久。我怎么才能说服展堂让我再度尝试深度睡眠呢？ 

小贝在敲我的门。“嫂子，吃晚饭了！” 

我开门把她拉了进来。“小贝，你来，嫂子问你话。” 

她似乎很惶恐。“嫂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问我。” 

“你不要怕，进来进来。”我拉着她在床上坐下。我这些天每次看到她，总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是我的小姑子？我总感觉自己像是她的娘。“小贝，你知不知道你白大哥最听谁的话？” 

她愣了一下。“白大哥最听你的话，你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要是我跟他意见不一致，以前我们一定也有过意见不合的情况，四年啊，不可能没有，我都是怎么说服他的？” 

她想了半天。“好像最后都是你听他的。” 

我觉得不可能。“我怎么会听他的，我是掌柜的。” 

“就是你听他的，最后都是这样。” 

“你给我举个例子。” 

“嗯，我想想。我刚入书院的时候，你想要我学音乐、学下棋、学书法，快把我逼疯了。后来还是白大哥劝你让我自由发展，享受快乐童年。” 

这样啊。这件事情貌似是我不对。小贝快快乐乐的不好吗？我听从了他也不冤枉。“还有呢？” 

“还有，小郭姐姐走了，无双姐姐刚来的时候，你一定不肯收留她，最后也是听了白大哥的话，把她留了下来。” 

无双是他师妹啊，又这样贤慧能干，我只恨她跟小郭不能掉个个儿，让她来店里做事情，小郭去当捕快。无双当然应该留下来，我当初为什么阻拦呢？这件事情也应该听他的。“还有没有？” 

“还有一次，你爹过来，要带我们俩回汉中。你就是听了他的主意，跟他假结婚，于是就把你爹骗走了。本来你不愿意，后来还是听了他的。” 

我的神啊！结婚？我跟他结过婚的？是假的？我们假结婚？为什么是假的？他不愿意娶我吗？我怎么会答应这样的事情？！ 

“嫂子，嫂子，我不能再说了。我跟白大哥发过誓的，什么事情都不跟你说。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怪我。”小贝惶恐地拉着我的手不住地摇。 

我强装出一个笑容。“好的，我们什么都不让他知道就是了。我们下去吃饭。” 

我牵着小贝来到楼下，望着一大桌子的菜和围坐在桌边的一大群人，突然什么胃口也没有了。我这些天一直都是吃得香睡得香，今天第一次，我知道了二十七岁的心思是那样折磨人。 

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彻夜不眠。日间我和展堂走在路上的时候，在他将我抱住的那一刻，我是那样渴望回忆起这四年间的一切。但是现在我不确定了。我只隐隐约约觉得确实是如南宫所猜测的那样，发生过一件令我痛入骨髓的事情，我是因为伤透了心，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很确信不会是因为假结婚这件事。这件事情也让我有些难过。如果说这样一件事情也仅仅是让我有些难过，究竟会是怎样一桩天大的事情，才能让我决定把整整十三年都忘了呢？！ 

我不要知道。我如果知道了，只怕会痛死过去。 

现在不是也很好吗？他们这一大群人，都对我很好。我喜欢这里，远远超过喜欢我在汉中的那个家。我甚至开始感觉到我是很喜欢展堂的，刚才听说我们曾经假结婚、知道了他并不想跟我做真正的夫妻，我不免难过。但是，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我是个寡妇，一点本事也没有，他又那么英俊，武功那么好，做事情那么周到，什么样的妻子娶不到呢？我原本也是配不上他的。他能留在我这里做我的伙计，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可是，我的神啊，他抱住我的那一瞬间，那种感觉，我的神啊！ 

第二天早上我照镜子，我的眼袋又出来了。唉。十四岁，哪里是这么容易就回得去的！

【七】 

我终于明白，湘玉一个大活人，总不能日日呆在我的视线内。总有一天，她会在某个地方碰见某个熟人，人家问她：“佟掌柜，我们什么时候喝你和老白的喜酒啊？”到那个时候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捅破这个秘密的会是哪个人。我把店里诸人的口给封了，我把实情也告诉老邢了，但我总不能让全七侠镇、十八里铺、左家庄、甚至县城的人都闭嘴。 

我每天都像抱着一颗麻雷子活着。我只盼她能在爆炸之前把所有事情都记起来。 

好在这些天她似乎玩心也收了些，多是呆在店里，甚至还试图帮我们干活。在摔了好几只碗、打碎一个酒缸、被凳子绊了三四交、油星溅坏了衣角、指尖被针扎出好几个窟窿之后，也明白了自己是在添乱，便放弃了。后来她终于找到一件事情可以做：她日日早上送小贝去上学，要到差不多中饭的时间才会回客栈，下午又再去把小贝接回来。她似乎很喜欢书院。 

她常不在店里也好。她老在我身边转，终有一刻我会管不住自己，忍不住上去抱住她，一边亲她一边说：“湘玉，我是展堂，你是我的未婚妻。” 

现在的她，有没有开始对我有一些好感呢？四年前的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我当时都做了些什么赢得她的心？我现在做同样的事情，会不会让她第二次爱上我？

【八】 

晚饭的时候，大伙儿都围住石头问这问那，好不热闹。我坐在湘玉旁边，凑过去低声对她说：“石头来了，今晚我只能呆在你的房间里。” 

她也不看我，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入寝的时候，她坐在床边看我熟练地翻找被褥、铺设地铺，不由得问了一句：“我们经常这样吗？” 

我不由得也笑了。怎么跟她解释呢？唉，我们这四年里，做了多少荒唐事情！“也不是经常。石头在这里的时候，还有我娘上次来的时候，仅此而已。” 

“你娘？”她瞪大了眼睛。 

“我娘也想带我走，我们如法炮制也骗了她一回。” 

“也就是说，在我们双方家长心目里，我们是夫妻？” 

我真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这事情当时做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现在跟一个只有十四年记忆的湘玉解释，却好像怎么也说不清。她可该把我想成什么人！ 

“湘玉，”我在地铺上坐了下来，抬头认真地看着坐在床头的她，“还有好些事情，可能你一时半会儿不能够理解。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们当时这样做，都是迫不得已。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你要相信我。” 

她慢慢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我们俩这样互相看着，都微微笑了。她虽然不记得我，却还是毫无保留地信任我，这让我的心这么些天来第一次暖暖的，有一种不一样的幸福感。 

我们熟睡一夜，相安无事。第二天早上她照例送小贝去上学，回来以后又只顾跟石头说话，详细打听家里的事情，显得很开心。她失去整整十三年的记忆，虽然除了第一天痛哭一场，后来并未表现出特别的难过，但终究还是心中凄凉，就算别人看不出来，我是可以看出来的。今天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开心，也很宽慰。没想到到了晚上，又是我们二人独处的时候，她突然说：“展堂，我想跟石头一起回家看看。” 

我整个人顿时像是从悬崖上跌落下去。不行，不行，她不能回去，我不能放她回去。那是她记忆中唯一的家，她回去以后，就再不会回来了！ 

我半天一言不发，我怕我一张口就会冲着她吼起来。 

“我爹看到我一定要问你在哪里。所以你得跟我们一起去。” 

我恍然大悟。对呀，我是她的相公啊，她一定还会跟着我回来。我觉得自己的膝盖都已经被吓软了，干脆坐到了地铺上。 

她接着说：“不过，你又不是我的真相公，我想还是你留在这里比较好。万一在我爹娘那里漏馅了怎么办？我娘可不像石头这么好唬弄。我就跟他们说你要照看店子，不能跟我一起回去。” 

我被定在地铺上一动不能动。天呐，怎么办？！我只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湘玉，你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你不喜欢汉中的家，你喜欢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 

我不能。 

四年啊。我们俩，还有大家，辛辛苦苦在这里建起来的这个温暖的家，她一点儿都不记得！四年啊！多少风风雨雨，多少艰难困苦，甚至生死关头。她都不记得！她心里想着的，居然是那个她不喜欢的牢笼！ 

我为她做的一切，她为我做的一切，我们大家在一起做的一切，她都不记得！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的脑子里层层迭迭涌满了记忆的画面：我们一起打扫这个被秀才糟塌成一点儿模样也没有的店子；我们一起第一次生火做饭；我们第一次围坐在大堂里那张桌子旁边，她把一只发糕切成六片；我为她炒的鸡蛋；她为我的旧衣裳打的针脚歪歪斜斜的补丁；我劈柴、挑水、置办货物、修补屋顶上的瓦片；她照顾小贝、洗衣服、跟店里往来的客人打交道…我们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是一家人。这才是她的家啊，不在汉中，在这里啊！她什么都不记得！ 

为了留住她，我们不惜演出假结婚这样的闹剧。我是不顾一切要跟她在一起的。 

为了留住我，她甘受假婆婆的刁难和折磨。她是不顾一切要跟我在一起的。 

她什么都不记得！！！ 

我痛哭流涕，我的哭声一定震动了所有人。我的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我的头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温软的唇在轻轻爱抚我的脸颊。周围还站着其他好些人，我透过泪水能够看到他们的脚。但他们都是沉默的，只有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在我耳边说话：“展堂，嘘…不要哭，不要哭…我在这里，有我在这里，我不走。” 

我不管。我再也不管那么多。我不管她什么都不记得。我不管我们被一大群人围在中间。我紧紧抱住了她。“湘玉，这里才是你的家。” 

“我知道了。我不走。” 

“湘玉，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爱你。你也爱我。” 

我的泪已经停了，但我的脸颊上依然有泪水在流趟。是湘玉在流泪。“展堂，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屋子里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都哭得筋疲力尽，我搂住她躺了下来。我们就这样紧紧拥抱着度过一夜。

【十一】 

再过十余日，我便又要穿上嫁衣。这世界上像我这样穿了这么多次嫁衣、却一次都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子，恐怕绝无仅有。我想一想，这个记录虽然颇为尴尬，但也很有趣，总算生命里有一些动静，也不枉我活了这么些年。 

那天我去十八里铺买东西，南宫执意要跟着我，我便只好带上他。走到半路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师姐，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跟你单独在一起。” 

我一听这话，把脸沉了下来。他想干什么？ 

南宫到底是在山上长大的，人情世故一点不通，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哪里不妥，继续往下说。“师姐，我们今天不去十八里铺，你带我去一个僻静的所在，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讲。” 

我带他去了镇外的一片林子，这里通常只有鸟儿和松鼠出没。我们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南宫，到底什么事？” 

他低着头不看我。“师姐，我觉得，你上次跟残花交手的时候，恐怕并没有置他于死地。”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怎么回事？” 

“我觉得他这两天已经回来了。” 

我伸手去抬他的头，我的手都是抖的。我仔细看他的眼睛，黑黑的。“南宫，你不要吓我。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是在晚上，我感觉得到。他一定是受了极重的伤，直到近日方活过来。但他没有死。我只怕他要一天天强壮起来。” 

我放开他，他的脑袋没有我的手撑着，脖颈便像是面条一样软，又耷拉了下去。我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眼前的一片草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师姐，我求求你，杀了我吧。我自己试过，我太软弱，下不了手。”他已经在哭了。 

我再次用手把他的脑袋抬起来。“南宫，你看着我，听我说。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或许你是在做梦呢？你先不要怕，我们等等看。” 

“不能等。再等一些天，他强壮起来，我们大家都无法活命。现在杀了我，还可以保全其他人的性命。你们就快成亲了。我知道，他一定会在那一天冒出来。” 

我的手再也撑不住他的脑袋了，我跟他一起瘫软在那里。 

“师姐，求求你，杀了我。” 

师姐。我是他的师姐。他求我杀他。天啊。 

“南宫，你听我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你让我进到你的脑子里面去，我去看一看他到底在不在。” 

“不行。老白会点死我的。” 

“反正你想死，怕什么！” 

他的脑袋这回支起来了。“啊呀，我怎么这样笨！” 

我们面对面盘膝而坐，刚刚坐定，他又说：“不行，你进去以后出不来怎么办？” 

我要是会武功，现在一定把他痛打一顿。“南宫，那个残花没了，你这个败柳真的就这样无用吗？连这个都保证不了？” 

“你若是常人，当然没有问题。可你是我师姐。” 

“师姐怎么啦？我跟常人有什么两样？” 

他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若在里面，想出来的时候遇了阻碍，我担心你，焦急起来，只怕我们两人当下都困在那里。”又指了指这片林子：“这荒郊野岭，谁来给我们收尸！我死了烂在这里也就罢了，你可是要当新娘子的人。” 

我咬紧了嘴唇。“南宫残花若是活过来，我这个新娘子反正是当不成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南宫也无言。他知道我是对的。 

“来吧。你放心，我到底是你师姐，不至于那样不堪。我一定安然出来就是。” 

他点点头。我们重又坐定。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凝视南宫的一双眼睛，他开始念念有词。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白色的光点，愈来愈大，愈来愈强。它刺得我的眼睛痛，但我努力地盯住它。有一瞬间，我整个身体都是痛的，我本能地反抗了一下，想抽身出来，就在那一刻，我进到一个纯白的世界。 

我定了一定，等到自己浑身上下和双眼都不痛了，开始仔细打量它。 

南宫残花，就在我的面前。我倒吸一口冷气。 

他面色惨白，跟死人无异。“师姐，好久不见。” 

我有一个机会，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他。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他看上去比我更弱。我攥紧拳头，向前迈了两步。 

他在冷笑。“师姐，不用试了。这里是我的世界，你奈何不了我的。何况我知道你根本没有那个心肠，你在这同福客栈呆得久了，早已是一个废人。败柳让你进来的吧？我迟早灭了他。看在我们同门的情谊上，我放你出去。你快快去吧，否则休怪我手辣。” 

我不信。我又向前迈了两步。奇怪，我根本看不出他怎么移动，为何我们之间始终保持一丈的距离？我继续迈步，他还是飘飘地悬在距我一丈开外。 

“师姐，你再往前走，待会儿可就出不去了。你看。”他指了指我的身后。我扭头去看。天啊！我刚才进来的那扇门已经遥不可及，但我能看见展堂站在门的另一侧，冲我伸出手来。一股剧痛像利剑一般从我心里刺出，将我整个人刺穿。 

“南宫，”我咬紧牙关回过头去，“这是你的把戏，休想骗我。”我又往前迈步，这回我靠近了一些。“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他继续冷笑。“师姐，你当真想看看前面是什么吗？你来看。” 

他身影一闪，我面前又是一道半开半闭的门，我从缝隙里一眼看见小贝倒在地上。我扑上去抱住她，她已经浑身冰凉。 

我抱着小贝站起来，继续踉踉跄跄往前走，又看见秀才和小郭倒在我脚下，我已经没有手可以去抱他们了。我满眼是泪地往前看，大嘴，无双，…展堂！他却是站在那里。 

我奔了上去，我的手臂里还抱着小贝，无法去拥他。“展堂，”我喊出来，“你没事吧？” 

“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来吗？你看看你把大家害成什么样？” 

啪嗒一声，我把小贝摔在了地上。刚才那把刺穿我的剑，本来埋在我的血肉里的，现在不知被谁挥舞起来，将我斩碎。 

我听见身后南宫在继续冷笑。“师姐，你还想呆在这里？快出去！” 

我无力再抗拒。白光一闪，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三】 

我和展堂并肩站在山门前。这里就是点苍山，那个已经被我忘得一干二净的地方。我望着那斑驳的山门，高墙后还可见到层层屋宇若隐若现。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年，现在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南宫残花果然阴毒，他知道哪里对我来说最危险。 

展堂握紧我的手。“湘玉，南宫残花为什么躲在这里？” 

“这里对他来说最安全。” 

“对我们呢？” 

“展堂，我刚才答应无双说我们一定平安回去。但实际上我也没有把握。” 

他笑了笑。“我知道。我不怕。” 

我的心在痛。我对不起他。我今天就是和南宫同归于尽在这里，也一定送他安然回去。 

“我们进去以后，你可能会看到一些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一定记住，那些都是南宫残花的圈套。我，还有大家，所有你爱的人，都好好的。我们现在的身体都在外面，在同福客栈，在我们的家。他伤不到我们，我们平平安安的什么事情也没有，你记住。” 

他点头。“我记住了。” 

“还有，你一定跟着我，无论看到什么情形，如果我不跟你在一起，你无论如何不能独自上前去。” 

他继续点头。“湘玉，你放心。” 

我们并肩走到门前，我伸手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上山的路，又长又陡。我知道南宫残花一定在路的尽头。 

果然。他见到我们，神色一变，随即冷笑。“师姐，真有你的，还学会搬救兵了。” 

展堂加快了脚步，我却将他拉住。“展堂，记住，跟我一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放缓步伐，稳稳走在我的身边。我们一步一步逼近南宫。南宫的脸色比死人更惨白，只有一双眼睛放出红光，着实一幅恐怖的模样。他一点点地往后飘，终于背脊抵到了最后一道墙。我在纳闷，为什么这一次没有看到他布设下悲惨场景？ 

我突然间明白了。有展堂和我在一起，他那一套便行不通！ 

我大喜，不由得加快脚步，展堂在我身边也兴奋起来，我似乎都能听见他砰砰的心跳。我们眼看已经到了南宫的近前。 

南宫兀自冷笑。我们离他不过三尺的时候，他突然长啸一声，以指为剑，向展堂刺了过来。展堂不慌不忙伸手去架，我却在那一瞬间被一个惊雷打醒，收住脚步，拼尽所有力气将展堂拉住，南宫的指剑距他已不足一寸。 

我拉着展堂退了好几大步，已经是冷汗淋漓。好险！ 

展堂大惊。“湘玉，怎么回事？！” 

“展堂，在这个地方，你是虚的，他是实的。你伤不了他，他却可以伤你。” 

展堂跺脚：“我若是虚的，他又如何伤我？” 

“你并不知道自己是虚的。就算你现在知道了，心里面也还是会把自己当作是实的。” 

他咬牙。“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茫然。我抬头看见南宫还是背倚墙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道闪电在我脑子里亮了一下。南宫刚才一剑刺向展堂，却不是向我。这里是点苍山！南宫欺我不记得这里的任何事物，容易蒙敝，但他没有料到展堂和我在一起。他躲在这里，真是天助我也！我纵然已经忘却一切，但在这里，南宫不是我的对手。这里是点苍山！我才是宫主。 

“展堂，”我恍然大悟，声音都在颤抖，“我来与他交手。你只看好了，看到他眼里红光灭去的一瞬间，就上去直接点他死穴。记住，我们只有这一瞬间。” 

“湘玉，”他吃惊地看我，“你…你如何敌得过他？” 

“你放心，在这里我不比他差。你跟我来，跟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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