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一辈子,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陪着你,更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用眼泪葬你,只能够期待一个生命来与你的生命对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只要有一双眼睛看到过你的灵魂你的人生,即便终有一天灰飞烟灭,你的这一生也就真实地存在过了。
这双眼睛属于林黛玉,鲁迅说《红楼梦》,华林之中,遍布悲凉之气,呼吸感知于其间者,惟有宝玉一人。在我看来,却不尽如此,可以这么说,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不是缘定三生,不是木石前盟,这些不过是作者的修辞,他们的感情是建立在对于生命之美的共同感知与不舍上的的,他们不关心尘世的经济学问,仕途前程,他们永远直接地逼向生命的本真,去为所有美好的生命扼腕可惜。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当这些句子一字不落地吹进林黛玉耳中时,她心醉神痴,眼中落泪,她的灵魂不期然与贾宝玉的灵魂到了一处,而等到她随口念出那首葬花吟,感慨生命的奢华与残忍时,竟能两段迷惑是一个谜底,而这个谜底是如此动人,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孩爱上了贾府里的公子,爱得深沉绝望,他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的名字就是她唯一的钥匙,一笔一划写出来就是豁然开启,她从这里走进他心中,可是同样是寄人篱下的他能给她什么天长地久的承诺?她是一个戏子,是爱情使她勇敢,别扭着,使着小性子,可那都是爱而不能得的焦躁与不安,因为她想用眼泪葬的那个人不能给她这个资格,这样强烈的感情,怎能不使贾宝玉相形见绌?
《红楼梦》写到这里,已经到了高潮,但是两个人还只是发现了问题,却没有共同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算心神相通又如何?他们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他们总是说错话,做错事,他们必须等待命运给他们一个解决问题的契机。
于是故事就走到了梨香院,当贾宝玉终于明白“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知道一个人只有一份眼泪时,他的生命哲学走到了第二步, 他认定了林黛玉。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大观园里一片祥和之气,林黛玉似乎也与他心有灵犀,也不跟他怄气了,也不吃薛宝钗的醋了,甚至还“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和薛宝钗情同手足不说,连薛宝琴也视做亲姊妹,哭哭啼啼恩恩怨怨全没有了,他们剩下的是赏雪吟梅,联诗作对,是群芳夜宴,兴尽而欢,知人生苦短而及时行乐,虽然其中也有抄检大观园这样的不和谐音,但是都不是他们主观上造成的,他们无暇旁顾,一心享受着美好人生。
只是,这样的享受与了悟中隐藏着巨大的不真实,他们没有经历过真实的痛苦,困惑与了悟皆建立在优越的生活上,而这何尝不是一种假象?林黛玉说“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那是她过于敏感,事实上,贾府上下,谁敢拿她怎么着呢?就是王熙凤也得让她三分。所以老有人觉得林黛玉和贾宝玉无病呻吟,虽说一个天才总能比别人感受到更多,可是假如我们设想一下,如果贾宝玉和林黛玉拥有更为真实的生活,他们的人生哲学决不是这样,一宗容易变更的哲学肯定不是成熟的哲学,于是《红楼梦》继续朝下发展。
我们看不到曹雪芹的后四十回,而高鹗的后四十回又是如此可笑,他一点也不希望贾宝玉成为一个具有悲剧色彩的诗人哲学家,他像贾宝玉的爸爸那样给他包办了一个最美好的前程。先是中举,再成高僧,还不忘留个遗腹子来续烟火,可谓想得周到。可是我们要这样一个贾宝玉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优越得让我们摸不着头脑。
真正的贾宝玉到哪里去了呢?曹雪芹究竟有没有写出后四十回呢?谁也不知道。但是撇开这个难以确信的存在,我们一样可以找到贾宝玉,他在第一回里就已经出现,他说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对于贾宝玉来说,生命是个不断被剥夺的过程,首先告诉他不可以成为一个任性的孩子,索要不属于你的一份,接着又把他以为属于他的一份也拿走,真正给了他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当他穷困潦倒,痛失至亲,瓦灶绳床、举家食粥,真实的苦楚和虚幻的孤独交缠在一起,这时他又依靠什么来排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