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北宋>欧阳修《玉楼春》
玳瑁梳被一只精致的手握住，在黯淡的湖面上一下一下的划着，滴滴晕得苍绿湖水由梳上细细的纹路中淌落，惹得那水纹向远处气息氤氲的湖心一层一层地荡去。
女孩子精致的手是青白色的，在糊着一幅米白色的纱的宫灯下，暗暗地泛着灰气。像极了死人的手。然而那一张脸却是姣好的，脸色莹润剔透，小小的脸庞，小小的唇齿，一双眉峰也是细细的，淡淡的，仿佛同远山碧水一样出自擅长淡雅的山水画的画工笔下。
只有一双沉沉的眼睛，那是要过惯于于浓墨重彩的画工才能略略描得一二的，玫瑰色的眸子和乌黑的睫毛，瞳仁中闪着一线稍纵即逝的光芒，随后便被这无止尽的忧伤吞没，好似蒙上了一层素纱，这使她整个人都显得有她这个年龄所不该拥有的疲惫与忧伤。虽然女孩子的脸看上去不过十九岁。
靠在西湖边楼阁的画栏前，晴凉不腐缓缓的望向远方墨绿色的山与波澜不惊的湖面。只见夕阳正收敛了霞光，慢慢地从天边落下去，一点一点地、慢慢地落下去。是的，虽然慢，但始终还是要落下去的。这就和人一样，任是多年轻、多美丽的人儿，又有谁能逃得过这个死呢？但不同的是，朝阳在第二天还会照常升起，然而美丽的人儿却不会再生了。想着，晴凉不腐凄凉地笑着。
天色暗下去了，湖里的冷气也渐渐沁生了出来。她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气钻入衣中，随即便是胸口里仿佛撕裂般的疼痛。
“咳咳……”用手捂住嘴，晴凉不腐压低声音咳嗽。
“小姐，该回去了，天凉了，药还没吃呢。”楼阁另一头走过来一个莫约十一二岁的婢女，神色温柔地说。
“那药吃又何益，不吃又何益，不过是挨日子罢了……咳咳……”低低的声音，沉沉冷冷的，不带一点感情。
那婢女眼圈红了，忙道：“小姐，别这么说，想想雪公子……要保重身体呀！”
“……算了，颜心，扶我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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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他一去，就是一年。音讯全无。
——不，不能算是音讯全无吧。
他有托人给她寄过一幅丹青、一支上雕白荷的簪子，还有三封他亲笔写的书信。
那幅丹青上画的是她，着一袭玉白色宫绸大袖衫，外边罩着一件玫红色蜀锦织的披肩，颈间戴着一块镂空花纹的莲花玉佩，白色长发毫无束缚地散下如瀑。微微笑着，眉眼氤氲，而玫瑰色的眸子中仍是静寂与一点一点的忧伤。
——很美。
与那幅丹青一同寄来的信中，他这样写道：
……不腐，这是我照着记忆中你的样子画出来的。如果没算错的话，我们已经离别了一个半月了。可不知为何，每夜我的梦中都会出现你的身影，一笑，一颦，一蹙眉，一低眼，一抬手，一投足……或许我真的忘不了你。不腐，记得等我。……
她看这封信，又看那幅丹青——这次不一样了，浅浅的笑驻足在她唇边。
——不论怎样，她永远都会信他。
于是她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默默收下了信与丹青，轻执笔，柔荑婉转，在素白的宣纸上勾勒出似流云般宛转的字体：
一切保重。
等你，信生死契阔。
而那支白荷的簪子——他说是他花了好大一笔银子买来的——像她的气质。
他说，希望再见到她时，她能戴着。
就这样，表面上，她还是原来的她，她还是周旋于许许多多的人中，她依然纵情宴歌。于是所有知道祭璃雪的人都轻蔑地说他忘了她，或者是她忘了他，他们嘲笑他与她的爱。
然而晴凉不腐面对这些所谓流言蜚语只是淡淡一笑而过。
她知道，他如她，她忘不了，他亦是。
——又如何能忘？
在避开所有人的角落里，她知道，她每日里仍是读着圣贤的书，画着淡雅的画，弹着纵情的琴，舞着婉转的舞，饮着一成不变的汤药——这些已然成为了仪式，她所虔诚谨循的仪式——同时她等待着可以从高阁中取出嫁衣的那一天。
——亦是他曾向她郑重许诺的那一天。
然而现在它对她竟是如此的遥远，以至于她已经快要没有力气再去死死抓住它了。
其实一年也并不是太长的时间，那梁下筑巢的燕子去去来来还是先前的那一对；湖中凫游的鸳鸯亦是旧年故知。
可若是没有他的那句承诺，她也不会想到自己竟还有力气撑过一年。
这一年中她仍是吃的很少，几乎以汤代饭——自然，那原本就单薄瘦弱的身子骨现在形如一张薄薄的纸，稍不留神就会被风刮跑似的。若不是颜心搀扶，她甚至连走长路的力气都没有。然而，她还保留着那张美丽的面孔。
当年名动天下的晴凉不腐就唯独剩下了这张姣好的脸，而她也只有竭尽全力来保住这点残存的美。
这全因她还记得，她答应过他，要做他美丽的新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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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个冥冥的夜中，她似乎觉得，她的短短十九年的生命记忆，似乎都从那些最黑暗的角落里翻腾而出了，铺天盖地得向她涌来。
而那中间出现的最多的字眼就是等待。
等待。是的。
她的一生就只苦苦的，麻木的，倾尽全部的生命等待罢了。
——等待祭璃雪。那个曾答应过她的男人。
可，还有吗……不，祭璃雪并不是她唯一等过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曾等待过一个人，虽然遥远，但她却还能清楚的记起来，仿佛那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好像就在昨天……
六岁的她乘着车，与父母到一个大户人家里拜寿。那户人家气派堂皇，门里门外都披满了红色的寿帐。
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
——男孩子的皮肤略显铜色，眉宇间透着一股不羁的气息，一双明黄色的眸子和气地看着她。而仆人们都恭敬地叫他“大少爷”——
很久后她才知道，那个男孩子叫迦藏，是迦家的大少爷，亦是双方父母都同意过后为她定下的未来夫婿。
她亦记得，在寿宴快要结束的时候，迦藏笑着告诉她，将来他会与她成亲。一定会。
“不要忘记！”迦藏带着坚定的口气对她说。
六岁的她虽然很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坚定，但从小经受过大家闺秀教养的她还是轻声地“嗯”了一声，以免失了礼。继而又问：“迦藏哥哥，若是不腐以后有了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你还会娶我吗？”
迦藏顿了顿，又笑着道：“不，不会。”
“为什么？”
迦藏仍是笑，轻抚着她的头道：“不腐，你还不懂。爱是要让对方幸福的。”
“哦。”
她没有再问。
她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这栋富丽堂皇的房子，不会是她最终的归宿。
虽然她只有六岁。
她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等待这个她认为不会是自己最终归宿的男孩子。
她想不明白。

【这里先和迦藏党说声对不起啊】
而那等待不过持续了三年。
在三年后的一个冷冽的冬日清晨，她又同父母来到了那一户堂皇的人家。但这一次，门里门外都挂满了白色的招魂幡。
她突然感到一种恐惧感。冰冷恶心，心里像是有什么动西被一下挖空了似的。
——那个男孩子死了。迦藏死了。迦家的大少爷死了。
这些句子不断从她的耳中进去，刺激着她的大脑。
——她明白，他不会来与她成亲了。
——永远不会了。
她浑浑噩噩地又度过了几年。
——几年了，几年了？她已然不记得了。
在那个虽富贵但父母感情却支离破碎的家里，她找不到任何的温暖。任何家庭的温暖。
于是在这时候，她再一次看到白色的招魂幡挂了起来，不过这一次是在她家的门里门外——她的父母同时染疫去世。
她看到，那些往日从不上门的远亲近邻全都赶来了，哭声、安慰声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各种声音，在那个晴凉府里响了起来。
在那段披麻戴孝的日子里，她因为再也听不到母亲为了彻夜不归的父亲的凄惨哭声和看不到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冷眼相向而感到一心一意的，冷酷的欣慰。
她就那样欣慰在灵牌前，不理会所有眼光与声音，嘲笑地望着父母的灵牌。
——她笑他们。
她笑这两个生前已经恩断义绝的男女，死后却还是得共穴而眠……
夜更沉了，郁黑色的天幕中无论星还是月的光芒都显得有气无力。
她知道，这是天明前最后的，也是最浓烈的一段黑暗。
她还知道，就凭她是熬不过去的，她这只油尽灯枯的冷烛是迟早会熄灭在这黑暗之中的，顶多会照见天边的那一抹鱼肚白罢了。
不过就算这样，她也甘心。
只为期待那一线永不会来临的阳光，她也愿竭尽全力来延长这点极其微弱的星焰。
想着，她又倦了，头垂下来，手覆上眼，可无法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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