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藏锋隐智”与“惟说气象”
据大量文献记载,晏殊平生以诗闻名,不仅数量丰富,而且流传甚广,欧阳修《晏元献公挽词三首》曰:“一时闻望朝廷重,余事文章海外传。”他在后期的西昆派中处于近似宗主的地位,只是因为其诗集久佚,所以后人圈点阙如,而品评《珠玉词》者甚多。据一些零散资料可知,晏殊诗学主张是咏太平诗、唱太平调,坚守前期西昆派的立场,主张雅颂之音,反对诗歌反映严酷的社会现实。关于晏公与欧阳修宴饮赋诗发生冲突一事,我们不能因此而断言晏殊就是只顾自己享乐而不顾百姓死活的“清客宰相”,我们更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能做到“一饭未尝忘君”,当然也不能因此而简单地把此事说成两种文学观念的冲突,其更深层的原因还应是晏欧圆融的人生哲学。
对于《珠玉词》,历来褒贬俱存。王灼评价晏殊词“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碧鸡漫志》)。吴处厚《青箱杂记》说:“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王作篆。’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宋人葛立方评曰“此自然有富贵气”,清人冯班评曰“自然富贵,妙在无金玉气”。晏殊赋诗填词一以贯之者,惟说气象,表面看来是“作诗必此诗”的“粘皮带骨”与“不切而切”的“虚实相生”之美学境界之高下,实则乃圆融人格的艺术外显。惟说气象,不关风化也!
晏公擅说富贵气象,更擅作男子闺音。《珠玉词》中有八十三首写酒,其中酒筵应歌祝寿的词约有三十多首;有三十左右首词写歌儿舞女,用了约二十个词语来代称,如:谢娘三次、萧娘四次、舞娥、青娥、修娥、越娥、仙娥、佳人、美人、丽人、玉人、玉女、仙女、云彩侍女、红杉侍女、朱唇、粉面,文君、玉真、小妹等等。但在与柳永词的对比中,犹见二人之雅俗异趣:“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问:‘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张舜民《画墁录》)其子晏几道也说“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六)。雅归雅,但也找不出像范仲淹《渔家傲》《苏幕遮》那样的豪言壮语。虽说此时宋人体认诗词有别,独尊“花间”本色,但也时有雄豪之作,如欧阳修之“挥毫万字”、王安石之“登临送目”、苏轼之“大江东去”。凭晏公之高位,宦海感慨必定良多,然诗词之中难见风雅精神之在场,这就不能不说另有其因了。其《解厄学·藏锋》卷一云:“厄者,人之本也。锋者,厄之历也。厄欲减,才莫显。”他认为要想减少困厄就不要轻易显露锋芒。《解厄学·藏智》卷二曰:“上惟忠,能次之;下惟实,术次之;不明其心,厄之难止。愚者言智,愚也;智者言智,祸也。”他说上司强调的主要是忠诚,其次才是才能。又说和智慧的人谈智谋是招祸的行为。宋人博取功名、跻身为官的普遍心态是耽安求富,一旦身居高位后就要藏而不露,晏殊也不例外。他自己曾说“小饭防噎,跬行虞跌” 。晏殊在有宋一朝做宰相与吕夷简都很长,范仲淹做宰相的时间则很短。但晏殊的业绩不仅比不了长居首相位的吕夷简,也比不了短暂的副相范仲淹。范仲淹在“庆历新政”中仅用了两年左右时间就足以名垂青史。庆历三年(1043)三月,晏殊取代吕夷简,任刑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枢密使,章得象为昭文馆大学士,杜衍亦出任枢密使,反对派夏竦为枢密使,贾昌朝参知政事,欧阳修等相继任谏官。九月,范仲淹提出《十事疏》,皇帝御批“朕用韩琦、富弼、范仲淹,皆公议人望之所归。凡所议事,仰章得象、杜衍以下公心协力行之。”(《三朝名臣言行录》)皇帝的态度已经以十分明确。施德操《北窗炙輠录》卷上载:“晏元献公为宰相,兼枢密使,范文正参知政事,韩魏公、富郑公枢密副使,一时人物之盛如此。而范、韩二公与元献有旧,故荐之,而富公,其婿也。元献以嫌欲避位,而仁宗不许。“夫宰相用人,正当如此,顾人才何如耳,安问亲旧乎?”此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按理说这次改革的成算应该很大,但晏殊却因为其女婿为枢密副使而引嫌请罢,名为避嫌,实则胆小。虽然此请求仁宗未许,但晏殊对于“新政”却一直若即若离。要知道晏殊身居首相要职,他的意见可谓举足轻重。当改革派备受打击时,晏殊虽已罢相,又不能以元老重臣的身份仗义执言。在庆历新政中,有人曾攻击张方平是“奸邪”旧党:“在朝奸邪者,既欲因奏邸事倾正人,宰相章得象、晏殊不可否,参知政事贾昌朝阴主之,张方平、宋祁、王拱辰皆同力以排范仲淹。徐进曰:‘益柔狂语,何足深校?方平等皆陛下近臣,今西方用兵,大事固不少,不闻略有论列,而同状攻一王益柔,此亦其意可见也。’上意释然。”(《韩魏公集》卷十三《家传》)在张方平、宋祁等同力抵制贾昌朝等**之际,首相晏殊却不置可否,还是范仲淹挺身而出给皇帝解释清楚。据方健分析,庆历新政的失败大体上有三点原因:一是仁宗皇帝的软弱无能动摇反复,二是执政大臣政见异趣而不能同心同德,三就是在关键时刻晏殊不建一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