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器
这几天，又有邻居家的老人去了天堂，吵闹得极凶。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世界上绝对一流的响器班，大半个县城都在它的吵闹里震动着。
晚饭后到外面散步，来到县城中心的一处山坡上，正与下面那办着丧事的院子对着，响器的巨声仿佛冲天而起，一直飞蹿到高空，然后再爆炸般地压迫下来，伴着严重的暑热，原子弹一般。
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么厉害的响器。距着那发声的核心足有半里地，感觉到脚下的地皮如同鼓面一般。不知安放着怎样高分贝的扩音设备，乐音制造得如此惊天动地。那乐器中有电子琴，算是西洋的引进，很快被我们用在了丧事上，以增吵闹的恶氛。还有吾国传统的乐器，就中嗓门吵得最高，当数唢呐，简直呼天抢天。扩音到极至，再好的曲调听起来也走了形，只有一片发疯般的歇斯底里的吵闹了。
听，那唢呐在拼命地大叫：“死人了！死人了——哇哇！死人了——啊啊，死人了——”
死人了，原本是桩安静、肃穆的事，经了这响器大闹，就变得很不严肃且有些滑稽了。吾国的这些传统乐器，倘不用在丧事上借以发扬，大有难以为继的恐慌。电子琴也被拿来，将来如能将美国的爵士狂曲、军乐铜号也拿来到丧事上，可能会更具特色且精彩吧。可惜还不见人开这先河。
方圆左近的邻居这下子不得安宁了。就佩服好邻居们的雅量。中国人对于任何事都要纷争不息，唯独对于这一桩死人的事，人人都加原谅。不敢想像那住得最近的芳邻，在这爆炸般吵闹的乐声里会怎样恬然。就庆幸他们中的聋子，那真是有福了。若是有好事者果真不能恬然，要以噪音侵害的名义诉诸法庭，那法院也必得受理吧。只是这样的人也不会有。大概人人都是要死的，也免不掉要做响器吵闹芳邻的事，还是留条后路。
揣想着孝子贤孙们请这般厉害的响器之良苦用心。要让尽可能大半径的人知道家里终于死人了？要让外人明白自己的天大孝心？不请一班两班响器作闹，就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就是大不孝，就会被外人说闲话？请不请响器，世俗的礼法，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如这惊地动天的乐声能突然将死神赶开，死去的人被吵闹得不胜其烦，蓦然又活转过来，那真是太有必要了。但这奇事目前还没有听到。
死了人，孝子贤孙总免不了要有些哭声，要有些眼泪，这样才是体面。泪不可能不断涌流，哭之事也极费神。有了吵闹的响器，便很容易将哭的音压下，面对吊唁的亲友，有一种哭的脸相就足了。但现在，丧事中的哭和泪，所见越来越少了。死变成了死者和生者的解脱，丧事往往充扬着喜事的气氛。听那响器班的演奏，一不留神，调子激扬欢放起来，连流行歌曲也掺杂进去，真个滑稽透顶。家属们少有欣赏音乐的天赋，只要响器热闹，只要吹得天昏地暗，管它娘的什么曲子呢。
前时参加好友父亲的丧事，棺材抬出了门，原以为要迅速抬往墓地，未料到，响器班的几个乐手突然摇身变作了孝子贤女，疯狂的乐器伴奏中，爹呀爹呀我的爹呀我的亲爹呀，一片呜咽。这还休说，更有那演唱的主角，简直一把鼻涕一把泪了，那泪，闪亮亮的，真家伙。如此动人的演剧，竟然美妙地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真是匪夷所思。倘若那死去的人真的灵魂有知，便在棺中舒适地躺着，静静地听着，又当作何感想？我想，他倘能爬起，势必要狠搧这一圈人的嘴巴吧。
前时读报，看到一位名声全国大的作家，夫人不幸先他而去了，他很悲伤。在整个吊唁的治丧期间，他让播放的哀乐，自始至终是爱妻最喜欢的那首抒情曲。我想，这曲子想必很优美，肯定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忧伤，放的声音也适当，只自家院落里的人可以听到，不会惊扰了芳邻吧。放下报纸，心里一下子充溢着无限的感动。
就想，响器之于丧事倘不能废，是否也应改革呢？一来声音大可不必惊天动地，扰乱别人；二来奏一些适合丧事的哀乐最好，忧伤、舒缓，充满怀思，给人静穆、庄重的气氛。长嘴巴的唢呐，最好从葬礼中去掉。
散步归来，闭紧门窗，那响器还是压逼进来，玻璃都在簌簌作抖。棉球塞了耳眼，看书。
约五日吧，这邻家的绝响终于消失了。
2012-8-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