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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司很少会带他外出,两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城堡中消磨过去的。不过偶尔也有过例外情况,比如在某一天清晨他醒来时发现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而从床上坐起身时才注意到窗外正在下着绵绵细雨。不过尽管在下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安静得比那第三次夜晚时出现的不详景象更像是幻影。他揉着眼睛来到床边,伸出一只手去承接那雨水,好在湿润冰凉的触感还残留着,否则他真的得怀疑自己是否还和这个世界存在着联系。
来到餐厅时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由鲜奶酪、切成薄片的胡椒火腿、岩皮饼、外面裹着麦麸壳的白面包、糖花饼干、蜂蜜蛋糕、酸黄瓜、糖水樱桃以及五六种左右的果汁构成的丰盛早餐。他从未问过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因为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用常识去思考才是正确的选择。大概是孑然一身的缘故,餐厅比往日显得更为空阔。他挑了与前几日相同的位置就坐,在心中默默念完了祷词后便开始用餐。不过那个祷词并非是用来祭拜七帝,而是他的故乡感谢祖先恩泽的古老传统。
就在他试图用刀叉切开岩皮饼那坚硬的外壳时,年轻的国王踏着富有规律的脚步声走入餐厅。
“抱歉,来晚了。”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很少见呢,赤司君。”
“稍微去外面散了下步。”对方拉开他身边的椅子,跟着坐下来。他觉得对方身上有股玫瑰花的香气——不过比起这个更令他在意的,是对方没有被雨水沾湿丝毫的头发与披风。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对方向他勾了勾唇角解释道,“不让雨水触碰到我,也是很容易的事。”
是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是赤司办不到的——他竟然还没能适应这一点。不知为何有些泄气地用调羹翻搅着在牛奶中形成糊状的燕麦,然后在对方“哲也,不要玩食物”的提醒后停止了这一举动,转而询问道:“赤司君,过一阵子我也想出去走走,可以么?”
“嗯,”对方的异色眸子瞥向仍在飘着雨丝的窗外,“不用多久雨也会停了吧。”
果然如赤司所说,在他们结束用餐后没多久天空也放晴起来。属于一天中的第一次夜晚悄然而至。
他和赤司一起走出了城堡,随后才意识到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从外部观察这栋建筑。它体型庞大,却无法称之为华美——尽管如此粗略地看着那团模糊的轮廓仍让人感受到一种属于历史的肃穆,这种情况下似乎一切繁复的装点都失去了其必要性。
两人沿着玫瑰色的石板小路缓步前行,他认出这便是最初自己即将昏厥时出现在眼前的道路。再向前走就是不熟识的景象,上下蛰伏的小径变得愈发平坦,由有着火红色树叶、放佛在熊熊燃烧着的树木组成的丛林渐渐变得稀疏,视野也随之开阔。石板由开始的玫瑰红转变为转红色,宽敞笔直的大路可以容纳五辆国王的马车并排驶过。
街上像是正在举行某种庆典,路上洒满了彩带与红色的纸屑。道路旁是各种大大小小的摊位和林立的帐篷,马戏团表演用的、约有半人高的彩球缓缓滚过,橙红色的、晶莹剔透的、做成花朵形状的糖果插满了摊位。他从摊位上随意地拿了一朵裹在细长木棒上的糖花,询问赤司这个能不能吃,见赤司点点头便伸出舌头顺着花瓣的弧度轻轻舔舐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几乎要麻痹他的味觉。
“啊,说起来。”
“什么事,哲也?”
“在我的故乡,”他用手指小幅度地转动木棒,一滴糖浆打落到他的手背上,“有一种叫做‘Akashi’的花,每次在冬末的时候便会开放的绯红色的花朵。因为我所住的地方冬天非常漫长,所以每年在看到第一朵开放的这种花朵后,人们就会举办迎接春天的祭奠。”
对方听罢,问出了一个让他觉得有些好笑的问题:“那么,有叫‘Tetsuya’的花吗?”
“很遗憾,应该没有那种东西才对。”
赤司蹙了蹙眉,随后在街道中央蓦地停下脚步。就在他想要询问对方为何要停下时,一棵巨大的树木自两人面前拔地而起,树干看上去强韧有力,繁茂的枝叶构成了那蓬勃华美的树冠——而在其上正开放着鲜艳的红色花朵。
“你所说的‘Akashi’,是这样的花吗?”
他还未来得及为眼前这份怪异的光景感到讶异,便因对方的询问而失笑——当然他已经尽力克制自己没有将这份笑意表现得太过明显:“……不,和这个完全是两种样子。”
赤司仰视那招摇着枝干的树木,大概是原本对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的缘故在遭到黑子的否决后竟显得有些失望,眼睛中流露的明显是“究竟有哪里不对”诸如此类的困惑。
“赤司君,那种花呢……并不是这么高大的植物哦。”他向前走了几步,手掌贴在了宽厚坚实的树干上,“尽管是在其他花朵都无法存活的严酷天气开放,但在我看起来,它仍然——非常的脆弱呢。原本只要选择生活在温室里,就可以让更多的人来观赏它,可是偏偏是在那种人们无心欣赏的日子里开放,感觉简直像在苛责着自己一般。”
边说着,他边把自己的额头也整个倚上树干:“真的是,很让人困扰的花朵呢。”
有一小段时间无人再说话,直到赤司突然开口叫道:“‘Tetsuya’。”
他回望向对方:“什么事,赤司君?”
“不是在叫你。我是说既然如此,就叫它‘Tetsuya’好了。”
他刚想要反驳对方,但在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抬起头时却见得原本呈现出艳丽的红色的花朵不知何时已经被染上了湛蓝的色彩——毫无疑问,那正是属于自己的颜色。
“我很困扰,赤司君。”
“啊,说的也是。”眼前的国王立刻板起脸,换上一副官腔批评道,“居然正好挡在路中间,你可真是令人困扰,‘Tetsuya’。”
“……让它生长在道路中间的,不正是赤司君吗。”
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着,两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等到赤司的视线由树冠顶端移向他、而他也后退几步离开那棵在上一分钟被赋予了和自己相同名字的树木时,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到了一起,随即相视而笑。
那是他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对方这样毫无杂质的笑容——不再带有惯常的蔑视或者冷冰冰的嘲讽,也不存在任何捉弄或者威胁的意味。
他只是觉得,这个人果然很适合那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