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纠结我心的，是灵芝草和屁胡子。
先说灵芝草吧。这故事是从老家一位邻居魏老奶奶那里始听到的吧，现在是记不清了。别人也跟了说，我也就在童年里越发地信了。
这是一种神奇的草，素常是长在深山里的，有了千万年的修行，便具了神通，会变化的。她于是不甘那山林的寂寞，就要到人间来游荡。但她的变化，总逃不出植物的根本，千变万变，也还是植物。至于动物，她无论如何是变不来的。还有更迷人的一桩：她若是变了一种植物，一旦被俗世的人眼盯上，也就不能当场逃脱；否则，便是犯了仙界的律条，要受到很重的惩罚吧。
这故事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更让我着迷的是：一旦吃了灵芝草，什么病都不会生了，且长生不老。我自小多病，总害怕自己的死去。就幻想着怎么能吃到这灵芝仙草。大人们不断置疑我说：灵芝草当然是有的，但不是一般运命的人可以遇到；倘然遇到，他吃下后也就成了神仙，也就不必在这世上转悠，而转向神仙的世界里去了。对灵芝草的神妙，我更加深信不疑了。
村上有一个光棍，瘦得皮包骨头，整天什么也不干，到处在田地里转悠。他大概是魏老奶奶的弟弟吧，现在同样是记不清了。他手里总是持着一根棍，日夜都不离不开，到处地检寻着，口里不停地念叨：灵芝草，灵芝草……我的灵芝草，你跑哪里了？大概便是这样的话。村上的大人说，有一天，他真是在野外遇到了灵芝草，但当时毫不为意，一转身想了起来：呀，那是一株灵芝草啊！回过来再找，那神草已不见。他于是后悔不迭，发誓还要找到，于是到处地寻，人也就疯了。他后来死掉了，临死还念叨着他的灵芝草呢。
我不会做这疯子的傻事，但对灵芝草的求寻，比他还要上心。我心里存着急切的渴想，脸面上却生怕别人看出。我的灵芝仙草的梦，从此也就开始了。她既然会变化，你必得在寻常的植物中反常地去看。比如，冬天要是看到田地里长着一株玉米，或是一棵红薯，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那肯定是灵芝草的所化了。但这样的现象一件也没有逢到。再比如，一棵蔬菜，一株小麦，或是一棵芝麻，居然堂堂地生在大路的中间，这便不正常了，这很可能就是遇到灵芝草了。但这样的现象，无论我怎么留心，还是一件也没有逢到啊。我那时生怕错过了这样的观察，每每在田野里，在小路上，在河流边，在街道上，无论置身何处，都用心将这反常的植物寻察。便是在梦里，那灵芝草的幻影，也时时地飞入。有时便真的在梦里找到了，于是吃了下去，于是就在梦里飞腾起来，于是成了不死的仙人，于是笑醒了。
后来，《白蛇转》和《天仙配》的电影不断上演，那中间好像是有白蛇和七仙女去神山上偷灵芝草的一节的，用我小孩子的眼光看，和魏老奶奶讲的故事越发一致了。他那疯了的弟弟遇到了没有采了吃下，怪他太蠢，我是决不会错过的。
这件找寻灵芝仙草的梦，伴着童年过去了。后来，终于在我们周围的山林里拾蘑菇的时候认识了灵芝，那形色，和电影里的仿佛类像。这东西可以入药，但是决不能成了神仙的。村上还有老人坚信，在人迹不至的深山里是有长了千万年的灵芝的，如果能够采到，不但可以医治百病，真是可以长生的。但我的童年已经结束了，这幻想，从此不会再有了。
现在，回想起来倒实在有点后怕：倘然我那时痴迷下去，也变了那个可笑的疯子呢？
还是说屁胡子吧。那是我家的一位老爷爷常常讲的，而我的父母，似乎也很深信。每当冬天的晚上，吃过了饭，家人总要剥玉米的。于是一边不紧不忙地剥着籽粒，一边就听老爷子讲故事。他最爱讲的，就是这屁胡子了。他那时似乎讲得很多，故事也很丰富的吧，但我完全记不得了。最在心的是，这屁胡子只要不开罪它，惹得它高兴了，那是可以平空帮人富有的。但如果得罪了它，那可不得了，败兴的事便会屡屡发生，而它便专以捉弄人为能事，这家人也就住不下去，只得从此搬离了。
但屁胡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呢？反复地追问，老爷子就是说不出。问他见到过没有，居然说见到过。这样，越发挑逗我们小孩子的兴趣了，追着他更多地讲。这才明白，屁胡子只是一种和松鼠大小的动物，它们像孩子一样，喜爱玩耍。最爱的游戏，莫过于在人家的面缸里出入，常常扮出可笑的鬼面来，让人突然看到，必然惊吓不小。若是沉住了气，只当没有看到，不去惊扰它们的游戏，它也就不会开罪于人。而且，它们离去了，再去看那面缸，原本快吃光的，现在一下子满满了，显然是屁胡子的好意。若是当时看到便惊了它们，甚至当老鼠和黄鼠狼对待，那可就糟殃了。不旦面缸里的白面会不明不白地少去，就连家存的粮食，也会莫名其妙地短少，还有柜箱里的衣物，弄不好都要多一些洞。老爷反复地说，这事情周围发生的可真不少，并举出了很多例证。
我从此对屁胡子就有了好感，巴不得能见到它们。我们那时的光景，正是缺衣少食的日子。最巴望的便是白面，一年中能吃到几次白馍，能穿上一件新衣，那是多么快慰的事情啊。我于是经常关注那个放面缸的角落。有时轻轻掀开帘子，看有没有屁胡子在做游戏。如果有的话，我会很友好很冷静地对待它们，一定不显出丝毫的惊诧，让它们感到不悦。睡觉之前，我总要再到那个屋间里去一次，听一听动静。有时确真有了动静，但开了灯看，仿佛是老鼠匆匆逃掉了。但我错以为分明是屁胡子吧，就暗恨自己的动作太大，以致于惊扰了它们。心里怪着自己，祈求着它们的原谅。屁胡子的仙影没有看到，缸筒里的白面，不曾暴涨，也不曾突然就少。这奇迹难得发生，我也就深憾与屁胡子无缘了。后来，渐渐长大，看了蒲松龄先生的书，就怀疑老爷的所谈，大概就是狐狸了。只是这种偏偏与白面或是衣物为难的狐精，书中还不曾写到。
如今，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想起小时候灵芝草和屁胡子的事来，禁不住自已也好笑起来。但笑意还是被自己打住了，神经上立时爬起一阵冷凉。就想，这童年的灵芝草和屁胡子的仙梦是过去了，青年的似乎也过去了，而中年和老年的就不会再有了么？
四十而不惑，只是圣人的话，圣人才能做得来。我辈不是圣人，自然难以做到。但旧的惑不再去迷，新的惑迅速惊醒，才好做人吧。
永别了，童年的、青年的，甚至中年的，永远的灵芝草和屁胡子！
2012.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