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炊烟数点。
少年起身。
十七岁的光景。
身形颀长,如修竹玉立。
他叫屠苏。
单单一个没有姓氏的双名,突兀而奇异。
桃花村繁花似锦,身旁亦从不缺少伙伴同行。
但,这方灵秀山水终究育出了他清冷的性情。
仿佛与生俱来,深铭灵魂。
凝目望着苍翠山色中的一滩清冽,波平如镜,湖底却不知暗涌几重波涛。
屠苏抬步上前,有几分信步闲庭之意。
湖水常浸,石阶破损。
最后一步落在湖底细沙上。
水晶艳红夺目,簇拥着安置其中的断剑一柄。
屠苏目不斜视,直步上前,步步逼近水晶簇中立着的暗色人形。
对面而立,如观镜中。
分毫不差的容颜,独缺眉心朱砂一点。
屠苏颦眉,不是未曾怀疑过此人身份。
那日曾偶然见晴雪取出整齐叠在柜底收藏的那件旧衣,靛青的衣襟因年代久远而略微泛黄,撕裂的几道口子被细心缝补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翻开看,襟内绣着的字,针脚簇新,整齐细密。
绣字不难,但除晴雪之外,他所知晓村内无人绣出的字体如此娟秀。
“风偱百里。”
风寻百里......
榕婆婆曾问她可曾寻到。
“他也许就在我身后,下一个转身,便回到了当初,丝毫未改。”悄无声息地一叹,“也或许九百零七年前廿月十三那场大雪......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咫尺,天涯,不管怎样,如今已是最好......”
那时屠苏尚小,只记得晴雪说着话时语气柔和,笑容恬淡,就如他所熟悉的日子一样。
却不明白她一声浅淡的叹息里暗写着什么。
更不明白咫尺天涯的距离究竟有多长多短。
直到他那晚在半梦半醒之间入了湖底见得种种奇景。
百里,就是这玄衣人?
此刻就在他面前,轻阖双目,恬淡若眠。
寻而已得,是因屠苏与百里无论容貌、性情均相差无几。
寻而未得,是因曾经沧海难为水......屠苏,又如何与百里相较。
屠苏暗暗自嘲。
前者已往,来者难望。
九百年前情藏已深,百里既铭刻你心。
而今你视屠苏如子侄......
我便缄默不言守护在侧,又有何妨。
有如堂前燕,岁岁年年常相见。
已是许多人求而未得的愿。
年岁渐长,也略微探知。并非尽心尽力,便可事遂人愿。
屠苏凝视着百里。
你们,亦是如此......
情深难解,纠缠了晴雪九百年时光。
因你而寻我,因你而惜我。
若百里尚在,又将是怎样一双璧人?
屠苏自石阶缓步而上,不复回头。
才踏上岸,远远可见暗色夜幕下,交叠争艳的嫣桃枝杈之外,晴雪停驻脚步四下观望,似在寻他。
“晴雪。”
摘帽,女子依然面容姣好,对上他双目时,不忘展露笑容。
“屠苏。”
二人相对而立,屠苏身量修长,已比晴雪高出许多。
“去了何处,方才都不见你。”打量,确知他全身上下的确并无不妥之后,方才放心,“前次带你出村江都一行,你喜爱人间风物,我到有些怕屠苏私下出去......”
从小到大,晴雪有些絮叨。
若是其他孩子,定会有些烦腻。
屠苏则总是分外认真地望着她......似是字字不落的记下。
从榕婆婆只言片语中,他也能明白——
九百年间,她历过多少愿景幻灭,看过多少空华成烟。
而今的珍视,是磨碎了她骨血尽数倾注于他身上。
怕极了这又是一场泛着桃花茜色的长梦。
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