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贯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人活到这个份上,够了!人生一世,活得快活,活得潇洒就行了,何必要追求高官厚爵,大富大贵?人,不能没有理想,没有抱负,但是,面对强权下无法实现的理想、抱负,悠然点,不是更合理、更人性吗?此刻在写柳永时,我想到另外两位我同样敬仰的词人:辛弃疾、陆游。陆游、辛弃疾可谓文韬武略,志大才雄,结果呢?陆游到死时都在叹息:“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多么苦、多么累啊!又有什么用呢?辛弃疾呢,也只能空叹: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日,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盈盈翠袖,揾英雄泪。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正如文征明所言:“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惜,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休夸南渡错,当时只怕中原复。”江山是皇帝的,又不是文人百姓的,而皇帝只要皇位不要江山,一个文人又操哪门子心呢?与他们相比,柳永不是活得更实在,也更有意义吗?
柳永是一个文人。文人和官员的最大区别,官员享乐时只一味地享乐,文人即使在享乐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柳永尽管沉醉于歌楼酒肆,他仍然不断发展词的艺术,拓开词的意境,特别是长调创作,开创了一个新的境界,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八声甘州(仙吕调)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于处,正恁凝愁。
离别,是人生常事,为了生活,柳永要四处奔波,离别就成了家常便饭。多情的柳郎,即使在离别的伤感时,也把这份伤感化作了不朽的艺术:
雨霖铃(双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在近花甲之年,柳永终于考上了进士,似乎是一个喜剧式的范进中举,并由此踏上了薄宦飘零的后期人生。一位天才的诗人,尽管不是做官的材料,他本性上也厌倦这一切,但还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逼着,把这个可悲的角色扮演了下去,并在贫困中死去。
据说,一日昼寝,梦见一黄衣使者从天而降,对他说:“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永醒来,便讨香汤沐浴,对身边人说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逝。
他至死也不忘“众家姊妹”, 众家姊妹自然也不会薄待柳郎。由于他不善作官,更不擅敛财,死时无钱下葬,于是众*女共同出钱把他葬于河北润州南门外的郊野。不久以后,又在江苏的仪征县、枣阳的花山、河南的襄阳都出现了柳永的墓。最后,京城的*女们把柳永的尸骨运到了开阔的乐游原上,在举行了盛大的法会后,隆重下葬,据说当时*者千余人。其后一个月,各处*馆闭门谢客,痛悼柳永,缅怀柳永的情义。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每年清明节,在春风吹拂下,各地*者不约而同的纷涌到柳永墓地,备上祭礼,挂纸拜扫,当时称之为“吊柳七”或 “上风流冢”。几年后,仁宗皇帝听说了这件“奇事”,忙派了一名大臣前往乐游原上探看虚实,回来后,这位臣子录诗一首给仁宗:
乐游原上*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有位诗人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死了,是真正的死了,转瞬间灰飞烟灭;文人死了,他的精神仍活着,他的诗文仍在流传着。柳永死后近80年,逢靖康之变。在金兵围攻汴京、都城即将陷落的危急时刻,北宋最后一位宰相何栗,仍然“复一时讴柳词”。 和何栗差不多同时的一位老太监,只要听到有人贬损柳永,他就勇敢地站出来维护心中的偶像。有一次,诗人刘岑在开封相国寺用餐,与朋友神侃歌词时,旁若无人地大肆攻击柳永词,在座的这位老太监听后,不声不响地找来纸笔,跪在刘岑面前,说道:“阁下刚才说柳词如此这般的不好,那您就写一篇好的我看看,如何?”
在柳永身上,我看到了文学的真诚与魅力。在*女们身上,我看到了文学和情感的力量。在那个时代,连*女身上,都洋溢着多么浓厚的文化气息和浓郁的人情啊!想起来真叫人怦然心动。在今天的“三陪”、“二奶”、“小蜜”们身上,怎么看不到一点点文化气息和情感力量呢?
柳永离我们很远很远了。柳永永远活在我们身边。在寻找柳永的过程中,我心潮澎湃,我热泪纵横……为我们的民族有柳永这样的词人而骄傲,为我们祖国曾有过柳永那样的时代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