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日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此时的沧池春波荡漾、生机盎然，无边的美景处处一派勃勃的生气，崭新而暖人的气象抑制不住地扬溢着大气磅礴的未央宫。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美，风是那么的暖，静静伫立着的宫人脸上都不自觉地舒展着微微地笑容，宫女们如瀑般的长发，犹如沧池边娴静的绿柳那长长垂入池中的嫩绿枝条，优雅地随风而动；点点樱唇犹如这未央宫中娇美的花朵，在空中散发着醉人的芬芳。
这是多么美丽的画面啊，另人悠悠的沉醉。
在沧池边一座精简的亭子里，宣帝刘询深坐于宝座之中，心情无比舒畅地在欣赏着这醉人的春景。自即位以来，自己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舒心的欣赏长安美丽的春色——尤其在这富丽堂皇却暗潮汹涌的天子的居所，这里永远上演着对最高权力的无休争斗，但自己却从未像此时这样感受到、自己是这皇宫的主人，是这万里锦绣河山的主人。他在心里暗暗笑道：终于，终于让我等来了这一天，我就要得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心中虽然这样想，但宣帝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平静与温和，侍奉的宫人从来都知道这是一位大不同于先皇武帝的性情温顺且宽厚仁爱的君主，年轻的他们并没有机会侍奉武帝，但从年老宫人那里听来了一些武帝时期的腥风血雨，倒万分庆幸和感激上天没有给他们那样的机会，现在的这位，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仁主，只要不是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他们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的脑袋。
“大将军最近怎样？”沉默许久的宣帝突然问道。
“回陛下，大将军近日好些了，呃……但是……”
“但是什么？”宣帝依然语气平和。
“呃……太医说，大将军长久以来日夜操劳、积累成疾，这次的病来势汹涌，虽然挺了过来，但身子到底大不如前，只怕……”
亭子中突然沉寂了下来，空响着微微的风声和不时传来的清脆的鸟鸣。宣帝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沉默。侍者斜眼偷瞄了一下平日里温和的帝王，此时的他仍深坐于龙椅中，大片的阴影投在他清秀却不失英气的面容上，看不清表情。
“……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侍者轻声说道，便垂下了头不再言语。

莫说宫中，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忠厚谨慎，历经武帝、昭帝、宣帝三朝，辅佐君王尽心尽责，二十年如一日；想当初，武帝临终托孤，昭帝英年早逝，昌邑王骄奢淫逸，宣帝新朝初始，任何一个有关社稷的时期，大将军霍光都更为勤勉严谨，虽然大权在握，尽可以趾高气昂、随心所欲，但他没有，他反而一如既往的谦恭和气，一心一意地辅佐朝政，天下人臣谁能出大将军左右？但也正是这倾该朝野的权力，为大将军招来了许多大臣的不满和妒忌，像昭帝时上官桀的诬陷嫁祸，不过昭帝始终是信任大将军的，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到底没能得逞。若要说大将军如此有什么可挑剔的，那便是霍家人的骄奢蛮横了。想想霍大将军乃三朝元老、位高权重，当初推举宣帝即位、如今的霍皇后又是其爱女，他的家人即便是倚势嚣张跋扈，那也是很自然的，朝中哪个高官要员不是如此呀？！现在大将军病重，这大汉朝的顶梁柱就要垮了，日后还能有像大将军这样忠厚仁义的臣子为陛下辅佐朝政、分忧解劳么？
侍者抬眼望向一直沉默着的宣帝。这个与霍大将军有着相似谦和的帝王，此时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霍光病重，宣帝之前并不是不知道。他非常清楚他终究会等来这一天，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也并不会只一味坐等。霍光的势力遍布朝野，虽说自己也可以暗中慢慢培养、壮大自己的势力，但仍不能与之抗衡。霍光声名极好，且当初扶持自己登上帝位、治理国家。这样的一个人，自己不能也无法与之撕破脸皮一争高下，而只能保持表面的谦顺与和气。那些内心的想法与盘算，是万万不能叫旁人觉察出来的。现在所能做的，仍然是隐忍。
霍光，你确是完人，劳苦功高、无可挑剔，朕无法动你也动不得你，但你霍家的那些个饭桶，朕一定会亲手来收拾。说来你于朕有恩，朕应当感激你，但作为一个帝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容忍身边有一个可掌握皇帝废立大权的臣子。宣帝藏在阴影之下的双眼望向广阔的沧池，透出了异常坚定甚至有些阴冷的目光。
他突然起身，径直向亭外走去：“摆驾大将军府——朕要去看看大将军！”

二、兄弟
与其他同龄的孩子不太一样，霍光总是很安静。他的父亲平阳县小吏霍仲孺早些年听信一个相面之人的话、说他的儿子将来必定大富大贵、权倾朝野、荫及宗族，便千挑万选与一位富家小姐成婚，果然生下一子，聪明可爱、但却害羞腼腆。霍仲孺极疼爱儿子，因心中总牢记着当初相面人的话，便极为用心的栽培霍光，请最好的老师教导他，希望有一天儿子光宗耀祖。
老师授完课后，霍光并不去找其他的孩子玩，而是独自坐在幽静的院子里看自己喜欢的书。平阳县一个小吏家的院落，并不很大，因在屋后、且少爷喜欢在此看书、大人便交代下人不要随意打扰、而显得十分幽静。院中一角有一棵大树，到此春季便星星点点开满了淡粉色的小花，微风过处，枝丫轻轻摇弋，有时会飘下片片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在霍光的头上、肩上、衣服上；霍光喜欢穿青色的衣裳，就像天空那样的颜色，淡粉色的小花瓣落在上面时，霍光会想，那是天上隐隐的星星在对他微笑，亲亲密密的贴近他、挨着他，陪伴他度过这段安静的午后时光。
这片小小的天地仿佛也就是这少年心中的小世界，高远繁华的皇城长安、无尽壮阔的关外草原，大挫匈奴的汉朝骑兵、少年英勇百战不败的骠骑将军……这些对于霍光而言是比天空还要遥不可及的，他不过是零星从人们满是兴奋与自豪骄傲的谈说中听到而已。
“少爷！少爷！！”一阵急促的声音突然由远及近传来，打破了院中的宁静。正专注于书本的霍光不由得皱了下眉头，抬头像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只见一个仆人飞快的跑进来，还没到跟前便急急地说：“少爷！少爷！大人让您赶快到前厅去……骠……骠骑将军来了！”

霍光愣愣地看得出神，心中又惊又喜又怕：这便是骠骑将军——霍去病！
“来来，光儿，快来见过骠骑将军！”霍仲孺神情激动、抑制不住的眼泪纷纷落下，看见霍光便胡乱擦了一下，忙招呼他到跟前来。
霍去病倒微微一笑，对霍光说：“你便是霍光吧！我是你哥哥霍去病。”
一席话将正准备行礼的霍光一下惊在那里，脑中顿时一片空白。霍仲孺此时面有羞愧之色，更激动不已，泪流满面，声音颤抖着说：“对对！他……他是你……是你哥哥……”
哥……哥哥？！霍光难以置信地望向父亲——威震匈奴与汉廷、赫赫有名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竟然是自己的哥哥？！他愣愣地看看父亲，又看看眼前这个与父亲有些许相像、同为霍姓的二十一岁的年轻将军，依然张口愣着。
霍去病突然走近，伸出大手挠了挠霍光的小脑袋瓜儿：“你想不想去长安？等我打完仗回来带你一起去！”
霍光又惊又羞，满面通红得地又望向父亲。霍仲孺并没有感到吃惊意外，显然是早就知道的。他满脸泪水、声音竟有些呜咽，说不出什么，但只不住的点头。
“那么——告辞！”说罢，霍去病转身就走，一阵风也似的，转眼便出了前厅。
霍仲孺忙拉了还没缓过神的来的霍光，一面慌忙擦泪，一面急急地追了出去。
出了前厅，霍光才发现，府里的下人都必恭必敬、远远地立在一旁，见到霍去病都忙不迭行礼，而霍去病连看也不看径直走出大门。霍仲孺拉着霍光也忙送出门去。而门外，竟整整齐齐列着一队骑兵护卫。这么些人马就守在离前厅不远的大门外，竟没有半点声响，那些毛色纯正的骏马见人出来、莫说惊连动也没动，只懒懒地甩一下尾巴，好似等得无聊了；河东一干大小官员，便诚惶诚恐地静候在另一旁。霍光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式！

他们二人同骑一匹马，霍去病并没有另置马车、将他的弟弟像金丝雀一样牢牢地护在里面。霍光反倒喜欢这样，心中兴奋满满，被哥哥轻轻地拢在怀里一同坐在体魄格外健硕的西域良驹的背上，一股没来由的巨大的温暖和安全感挤挤地占满了他整个心房，便又不禁笑了。
霍去病也在不时地注意着这个喜欢穿青色衣裳、安静沉稳、聪明内敛的可爱弟弟，发现他总不时的笑，便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瓜儿：“你总傻笑什么？”
霍光的小动作全被哥哥看在眼里，很不好意思，头深深埋了下去，小声回道：“没什么……”
霍去病并没有追问下去，扬嘴笑了笑：“我先带你去见舅舅！”
“舅……舅舅？！”霍光抬起头，刚好看到哥哥望向远方、眼中满是温柔。这样的神情，他从未见过。
霍去病双眼一低，正好对上霍光充满迷惑的神情。霍光的小脑袋瓜儿上旋即又吃了一记爆梨：“笨蛋！我舅舅不就是你舅舅吗！”
大将军！！！这是霍光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人。温润如玉的面庞、让人如沐春风，和善的目光永似一汪秋水，总是晕着谦和笑容的嘴唇、仿佛微启便要吐气如兰……
此人只应天上有！
那此生难忘的人，隐隐的浮现，忽近忽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边远远近近地响着声音，亦是模糊不清。那人的身影忽然远远退去，好像于蒙蒙烟雨中一般缥缈，只剩一袭分外显眼的青衣，但须臾之间，亦化作斑驳一片。
“舅舅！”霍光惊恐万分，不顾一切奔将出去，在空中挥舞的双手急急地要去抓住叟忽间蒙胧的身影——却抓住一双温暖的手臂；而刚才还欲消失不见的身影、此刻霎时清晰明朗。依然是那熟悉的面容，只是如秋水一般的双眼却满是疑惑与不解地望着自己。霍光定睛一看，那人却不是身着青色的衣裳，而是一身镶金边云纹的龙袍！那人仍疑惑的看着自己，唤了一声：“大将军？！”
——这浑厚却不带几分温度的声音……
——“陛下？！”霍光惊起，失态地叫道。
那人正是前来探病的宣帝，刘询。

三、涟漪
“陛下！微臣失仪，请陛下恕罪！”霍光挣扎着要起身跪拜谢罪，却反被宣帝拦住：“大将军多虑了。大将军社体不适，该好生休养。朕本是想来探望大将军，却不知大将军正在休息。是朕打扰了大将军才是！”说着便又扶霍光躺下。
霍光之谦恭谨慎，朝中大臣无人能及，早为文人贤士所称赞，加之他改政革新，颁布了一系列的政令，使民间得以休生养息，平武帝以来连年征战之患，使国力日渐恢复强大，在百姓中口碑极好——若不是这样，宣帝就不会顾虑重重，隐忍多年，对权势庞大的霍光及其多行不法、气焰嚣张的霍氏宗族视之若无了。
宣帝端详着霍光消瘦的面容，上仍有微微惊惶之色，忽记起霍光刚才的举动：“大将军刚才……做梦了？”霍光一怔，未能言语。这一切便又看在宣帝眼里：“将军多年来心系朝廷，太过操劳，才有此一病。朕心深感不安，自责不已，恨不能与大将军分担。只能带了些宫中最好的药材、补品，给大将军补补身子。愿大将军早日康复。朕和大汉都不能没有大将军哪！”言罢再看霍光，亦是怔怔，半天才喃喃道：“谢……陛下关心……”一双稍显浑浊的眼睛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全不似平日里的霍光。
不过一些稍显客气的寒暄之后，宣帝摆驾回宫。临走之际，宣帝又回望了一下仍有失神之态的霍光，心中有些疑惑：这全不似平日恭敬机警的霍光！难道是刚才他所做之梦？梦中的他时有舒缓的笑容，那笑容朕从未见过，末了才惊慌失措。那究竟是什么梦？他梦见了什么，竟能令他醒后神情恍惚、判若两人？他刚才于梦中不时叫道“哥哥”、“舅舅”……难道是——过世已久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和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霍光无力地半靠在塌上，他知道自己此刻面容消瘦、面容苍白，一如多年前卧病不起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哥哥、舅舅……多少年来都不曾入梦，自己也刻意不去回想，而只是用繁杂的公务来填补那颗空荡荡的心。有时于一星半点儿闲暇安静的时候想，他们一直不来入梦相见，许是在责怪、怨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年幼的嬗儿、没有在卫家蒙难之时帮上什么使其免于覆灭、更没有保护好忠孝仁厚的卫太子，而使其蒙受不白之冤、刎颈自死，连温婉和顺的卫皇后亦自缢而亡……如此种种，他都深深自责不已。但令他深感欣慰的是，卫太子终有一血脉留存于世，他躲过了那场浩劫，虽在民间长大，但自己终于找到了他、并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成功将他扶上了皇位——这本该就属于他的位子。现在又终于和自己的女儿成君结为夫妻，刘卫霍三家，又重新融合到了一起，就像当初那样。
霍光心中万分感慨，这个自己亲手扶上皇位的孩子，那身形样貌、性情脾气、甚至声音，竟和舅舅惊人的相似！身上到底流着卫家人的血啊……霍光忽然泪眼蒙胧。只是这个孩子，开始还和自己较为亲近，但不知为何却渐渐与自己生分起来，总是客客气气的、分外谦让。霍光苦笑了一下，他自己对他又何尝不恭敬呢，且因那相似的样貌，自己总也不敢与他多有对视，仿佛眼前站着的就是年轻时的舅舅——正和气地微笑地看着他——这令他又万分心痛。
于是，尽管他们相处多年，霍光也并没有将当年的种种说与宣帝知道。往事不堪回首，他不希望再多一人来承受。但他内心多年来苦苦维系的安宁，却叫一个突然闯入的梦给突兀地打破，心中的涟漪层层荡开。

这日的天气依旧晴好，宣帝的心情却有些莫名的烦闷。他并不想往霍皇后住处去，其他婕妤夫人处也无心探访，便遣退了随行侍奉的宫人，自己一人沿着风波尤好的沧池散心。宫人们不敢留皇帝独处，便远远地跟着。
未央宫之宏大壮阔，没有亲眼见过的人是无法想像和形容的。宣帝在宫中生活已近六年，也并不能全然熟悉这宫中的每一个角落。因心中烦闷，对四周的景色并未在意，待宣帝忽然察觉身边的景色已全然陌生——迷路了。宣帝苦笑，入宫六年，一直是有宫人伴驾左右，起初还觉得新鲜、天子威仪理当如此，可渐渐心生嫌隙，总觉得身边尽是霍光之耳目，无时不刻不在紧盯着自己，且自己当初自民间入到宫中，毫无依靠、又是霍光亲手扶持，因对霍光的周全安排，从不敢露不满之态，也就暗暗忍下；以前，还有爱妻平君在身边，可现在……宣帝摇摇头，让自己暂不去想那“苦大仇深”之往事——现在摆脱掉了那些尾巴一样的宫人，自己反倒迷路了；这样也好，终于可以自在片刻了。
宣帝的心情稍稍愉悦起来，便反背着双手，在这片陌生的园景里四下闲逛。
时至春季，未央宫中莺飞草长、繁花似锦，各类名花奇葩、争相斗艳，引得一草一木也好似斗志昂扬，姣妍的绿色也一并疯长起来，比那姹紫嫣红竟也毫不逊色。宫中景致，一时热闹非凡。
宣帝看厌了这一春复一春的争奇斗艳，那些富贵之态，皆不入他眼，倒是被面前这一片从未见过的陌生景色深深吸引住了。

并不大的一片园子，静谧安详，偶有啾啾鸟鸣，却不见鸟雀的踪影；满园清新可人的绿色，不沾染半点尘嚣；虽无姹紫嫣红，却也有颜色清丽的寻常花朵，于这绿色之中，温柔绽放；一座朴素的亭子，半隐在这片景色之中，脚下却并没有一条路通向那里，只有一片芬芳的青草、零星点缀着些纯白的小小野花，远远铺去；一股清泉，不知自哪里而出，无声地在园中流淌，弯了一弯，竟不知向哪里而去了。
宣帝心中有些惊讶，竟不知宫中有如此一处，平凡朴素却不沾尘嚣，见了却叫人分外地赏心悦目。此景不应宫中有啊！宣帝一边轻轻叹道，一边慢慢向那座亭子走去。带走近，才看清那亭子全貌。亭子面朝西北，朴素无奇，亦没有刻意地被漆上什么颜色，一切皆是它原原本本的样子。只是亭上一块匾额引起宣帝的注意：同样朴实无华的匾额上，直接用墨写了两个凝重的大字——“思归”。那两字苍劲有力，却有些许颤抖的痕迹，但仍不失为一手好字，能看得出书写之人造诣之高。
宣帝转身正想离去，却突然有些疑惑：思归——思之何人、归向何处，又是何人思之、盼其归之？若此番景象是在民间，倒也不足为奇，可这是在皇宫之中，是谁胆敢造此亭园、还谓之“思归”？
宣帝正心下琢磨，渐有脚步声传来。怕是那些被甩掉的宫人终于找来了吧。宣帝回身看去，却见一年老的宫人，挎一只小木桶，正颤颤巍巍地走来。待那人走近，才忽然发现宣帝，不禁吓了一跳。那人慌忙揉了揉眼睛，将宣帝看了又看，竟浑身颤抖起来。他丢了小木桶，颤颤向宣帝扑来，一把紧紧抓住宣帝的双手，一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宣帝并未料到他有如此举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他神情激动，许久才声音沙哑着说：“大……大将军……大将军哪——”那音容之悲戚，竟也深深感染了宣帝，但宣帝也大为不解：大将军？！霍光？！这人见朕为何会叫道霍光？正要问，却见几个宫人不知从哪里跑进来，还一边慌忙地呼喊：“陛下——陛下——”。待到跟前，见到宣帝这般情景，都大惊。其中一年纪稍长的宫人抢先呵斥：“大胆！竟敢冒犯圣上！”

老者听言大骇，满脸的难以置信，有将宣帝深深的看了又看，才慌乱地跪下，伏地不起。
宣帝挥手道：“无妨。不要大惊小怪，吓到这位老人家。”说着便亲自去扶那老者，“老人家，快起来吧。不知者不怪嘛！”
那老者被扶起，神情恍惚地望着宣帝，涕泗满面。
宣帝问道：“你刚才叫朕大将军——呵呵，当年的霍大将军确是世人公认的美男子，怎么——你觉得朕和他很像么？”
老者反倒疑惑：“霍……霍大将军？”
一旁那位年纪稍长的宫人旋即接过话茬：“陛下，他年纪大了，脑子不灵了！他当年常在先帝孝武皇帝跟前儿侍奉——他说的大将军，兴许是当年的卫大将军！”说完又提醒那位老者道，“你忘啦！卫大将军已经过世几十年了——现在的大司马大将军，是当年骠骑将军的弟弟、霍侍中霍大人哪！”
宣帝听言又望向这位说话之人。那人连忙恭身：“小的是这里的管事黄廷。外面一大片园子都属小的管辖。小的在这里也做了有二十多年了。”
“哦——那你叫什么？”宣帝转而问老者。
老者慌忙恭敬地回答：“回陛下，小的叫陈元。小的不知是陛下驾临，望陛下赎罪——”说着便要跪下。
宣帝扶起他：“呵呵，不必多礼——算起来，朕还该叫卫大将军一声太舅公呢！长相有所相似，也不足为怪……你既见过当年的卫大将军——朕和他真的很像吗？”
一席话说得那老者感慨万千：“难怪……难怪……身上到底流着卫家人的血啊……难怪……陛下，您跟年轻时候的卫大将军、简直、一模一样啊！”言毕又忍不住恸哭起来。
想那老者必与当年的卫家渊源颇深，见到面容与卫大将军相似的自己，才会如此。算来二十多年过去了，这老者这般年纪、又拖着这样的身体苦苦支撑着……宣帝也不禁感触起来。看着这片静谧的小园，那座小小的亭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在那里了，却丝毫没有尘嚣，仿佛岁月不曾从它这里流过。
宣帝忽想起“思归”的疑惑，那老者也许知道其中的来由，刚想要一问究竟，却被早侯在一旁的宫人忍不住打断：“陛下！田大人等有事启奏，请陛下回宫。”
宣帝听言只得作罢。毕竟，国家政务远比这“思归”要重要得多。

渐渐清晰了——那人一袭深衣广袖、凝重的黑色，头发已然全白，犹如寒霜尽染的枯草，满是岁月沧桑的脸庞、迎着残阳，血红的颜色蒙了他许是苍白的面容。那人深深的望向远方，全然无视惊在一旁的宣帝和脚下一片片的触目惊心。
那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转身离去，叟忽间竟已身影模糊。宣帝不觉中自己也追了上去。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宣帝忙用袖子挡住脸，只一刻，又四下寂静了。
宣帝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置身于白天无意间闯入的那座小园子，而方才追逐之人就坐在那座名为“思归”的亭子里，旁边隐约站着一人，身影十分熟悉——是……是霍光？！只是他看起来还年轻——果然英俊挺拔、气质不凡！
那黑衣之人，依然深望远方、直向西北，苍老憔悴的面容上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哀伤，嘴里颤颤说着：“霍……霍……”霍光只道是在唤他，恭身以待。
“……去病！”那人似是在记忆里搜寻了很久，才终于定了口唤出了这个名字。霍光一愣，脸上亦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
“去……去病……回来没有啊？他去朔方那么……那么久，怎么……怎么还不回来啊？”
霍光万分感慨，几欲流泪，，许久才回道：“哥哥……已经……去世了。”
“啊？”那人显然吃了一惊，悲伤之情无法言喻，“那……那千万……千万不能告诉仲卿哪！千万……”那人又惊又急，颤颤抓着霍光。

霍光终于落下泪来：“舅舅他……也已经去世很久了……”
那人听言僵住了，四下里又寂静无声，偶有霍光极力抑制的轻轻的抽泣。
“朕……朕……”那人许久才缓过神来，颤颤抖抖，“朕……又忘了。”那人神情落寞地又望向远方，嘴角不住地抽搐。
四下寂静，鸟雀无声。
宣帝就在这场景里，却突然觉得自己是好不相干的人，只是一个怀着莫名心情莫名旁观的局外人，好似他们活着，而自己死去了。巨大的恐慌在心底升腾起来，自己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也说不出话来，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自己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心下无依。
霍光？霍光！！宣帝惊惶之中使出全身的力气唤到：“大将军！”
亭中的两人都一惊，齐向宣帝这边看来。
那黑衣之人一脸的难以置信，旋即又满是惊喜感动之情，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愣了一愣，便慌忙冲了过来。
“仲卿！”
宣帝大惊，不知那人要做什么，手足无措间却望向霍光。霍光早已身影模糊了。
那人一下冲到面前，惊喜之情溢于脸上，双手颤抖着突然一把紧紧抓住宣帝的手臂，犹如大钳一般。就在那一瞬，那人表情突变，转而是满脸的惊惑：“你……你是谁？！你……你不是仲卿！”呢人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愤怒，继而变得阴森可怖，“你好大胆子！私闯朕的禁地，又假冒朕的仲卿来骗朕！你们一个一个都在看朕的笑话、看朕的笑话！朕的骠骑将军去了……大将军……也去了……你们笑朕……笑朕终成了孤家寡人！都愚弄朕！都反对朕！都憎恨朕！你们……你们……”那人出离的愤怒，使他浑身颤栗。
宣帝更是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你们都不是他！不是他！”那人已双眼充血，眼中透着阴阴的杀气，“你……你也不是——朕不管你是谁！你胆敢骗朕——死罪！”说着，便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直向宣帝刺来。
“啊——”宣帝大叫。
“陛下？陛下！”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陛下？！您怎么了？”
宣帝惊魂未定，全身直冒冷汗，许久才缓过神来。几个常侍奉自己起居的宫人无不担忧疑惑地齐望着他。窗户已被不知何时刮起的风吹开，“哐哐”直响；窗外一片漆黑，偶有闪电一晃而逝，夜幕下宫殿的轮廓也随之一明一灭；雨声渐起，室内烛火摇曳，更衬得气氛诡异。
原来，是一场梦啊！
宣帝定了定神，想宫人摆摆手道：“没什么。做梦了。”
“陛下，天儿有些冷了，小心着凉！”宫人说着便要给宣帝盖被。
“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
“诺。”
宫人们关好窗户，便都退下了。室内又只宣帝一人了。
巨大的恐慌和孤独渐渐笼上了心头。宣帝长长舒了一口气，回想方才可怖的梦境，心中仍有余悸。
那黑衣之人，想必就是先帝孝武皇帝吧——将自己变成孤儿的曾祖父！都说他喜怒无常、冷酷无情，为何梦中见到的他，竟有些……可悲可怜……呢？
宣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自己……和那位太舅公，真的很像吗……
他亦不明白，在惊慌失措之时，为何会唤霍光。
霍光……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