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以为他再也见不到他,沙海一别,了然无踪。他曾一次一次问王盟是不是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常带着墨镜,笑起来像个痞子,身上满满的匪气和不正经,却让人意外的安心。自己甚至还记得他的体温,最后从沙漠里出来,是他抱着自己的。漫天漫地的黄沙,但似乎只要跟着他,走到哪里都是安全的。他曾以为自己爱的是小哥,再无旁地留给别人。可是十年,那是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包括人心,也包括情感。
或许人本就是害怕孤独的动物,要不断寻找温暖。
一个边陲小镇,途径寺庙,香火不旺,却信步走了进去。佛像都有些破损,只有几个零星的小僧打扫。
他离开时说过的,世界弃我,佛不弃。
他离开后,他近乎疯狂的找过,几乎动用了所有盘口的人,连小花都惊动了,答案却是一样:找不到。
几年了?自己怕是也不知道了,这个人几乎是凭空出来,又凭空消失一般。
后来,他不在找了。他跟自己说,他忘记了。他以为他忘记了。
可是他不敢错过任何一间寺庙,大的小的,甚至当年的喇嘛庙都去过,依旧无果。
庙里冷清,东西倒是全,只是太旧,带着陈年的味道,却不脏乱,主持替我引了三炷香。菩萨冷眼,世态炎凉,明知无用,却也忍不住求了。
一个小僧慌忙跑进来,老远就听到喊声。
“住持住持!”
住持微微皱眉。
“怎的如此没规矩,还有香客!”
被训斥的小僧看见跪在地上的人,双手合十,打了个佛号。
“主持,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又咳血了。”
一语惊雷,他几乎跪不稳,身形晃动,爬起来抓着小僧的肩。
“戴墨镜?他是不是经常笑着,墨镜也不摘!”
他不曾知道自己那时是个什么样子,只觉眼眶发紧,声音都哑了。
那小僧几乎吓傻了一般任他摇晃,说不出一句话。
“是不是!回答我!”
住持轻垂眼帘。
“阿弥陀佛。施主请随老衲一看。”
从大殿到厢房不过几百步,却好像过了几百年。
“施主,那位施主便在此地。”话毕,径自领着小僧走了。
不过一扇木门,却比千斤石还重。
手覆上又放下,放下又覆上,五味杂陈,不知所措。
终是推开,门吱呀吱呀的响,他的忘却,也仅仅是他以为的。
他定是以为是那小僧,背对着他,向后摆摆手,手跟着他不住轻颤,咳嗽声却压得很低。
他一步一步走近,轻轻握住。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有那么一瞬的错愕,随机挂上了招牌笑。
“呦,小三爷。”四个字,在他看来仿佛用尽了他所有力气,接踵而至的是不断的咳嗽,那种几乎要把肺吐出来的咳。
他看得眼眶发紧,只能装着打量屋子向房顶看去,把泪倒回去。
“原来黑爷失踪那么久,是来了这里?”
他把他扶起,靠在床边,替他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他并未接,只是笑看他。那一刻,他真的心疼了。当初抱着他走出沙漠的男人,当初在蛇沼里救他的男人,现在瘦得形销骨立,轻的他用一只胳膊便能将他扶起。
把茶塞到他手里,看他一点一点饮着。
“小三爷还来找瞎子干嘛……咳咳……瞎子我……已经下不了斗了。”
听他这样说着,他的心就像被人撕扯一般的疼。
“你以为我找你是为了倒斗?”
声音忍不住拔高,却是带着哽咽。
他笑而不语,茶喝完了,他轻轻握着茶杯。
“小三爷,有些事,太执着会后悔的……咳咳咳……哑巴是最好的例子。”他定定望着房顶。
后悔……
“你后悔过么……难道,你就从来不孤单么……”他忽然平静,重新坐在床头。
许久,他缓缓的答。
“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经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他强忍不适,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没有未来了……自己是第二种人……
他低垂着眼。
“若是终有真爱,却把握不住呢。”
他不语。
他眼神渐渐黯淡,拿过茶杯,扶他躺下。
“好好休息。”
出门,再次寻了住持。
“他为何如此?”
“老衲只知道这位施主在雪夜睡在寺外,双眼已不能视物,伤了内脏,已是没了半条命。恐怕,撑不过……”
双眼不能视物!!
他终是明白为何他不肯看自己,为何他不接茶。
他疯了一般一路跑回屋子,他还是躺着。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终是忍不住,泪珠啪啪掉在他脸上,流进他脖颈。
“咳咳……小三爷又没问,再者,也没什么好说。”
那笑意刺眼分明。
“瞎子,瞎子,我求你了行么,别再笑了,别再笑了!”
他扑在他身上大哭不止,他费力地抬起手掌,轻轻抚着他的发。
他爬上他的床,静静等着清晨第一抹光。他说,清晨便随他回去。他问他如何知道是自己,他只答,直觉。他们赤诚相对,却什么也没做,他只是静静窝在他怀里,把他的墨镜摘掉,过了整整一晚。
那一晚,也许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候。
清晨第一抹光招进窗格,照在他们脸上,一个满脸泪痕睁大着双眼,一个安详浅笑的闭着眼。他腰上的手早已冰冷僵硬,他却固执的不敢放开。
清晨,他抱上他想住持别过,住持交给他一封信。
小三爷: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万法皆生,皆系缘份,偶然的相遇,蓦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光交汇的霎那。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佛门中说,一个人悟道有三阶段:勘破,放下,自在。一个人必须放下了,才能自在。
落款没有姓名,但他知道这是他写的。
他倚着冰凉的碑,默默提笔,给他回道:
缘为冰,我将冰搂在怀中
冰化了,我才知道缘没了
我信缘,不信佛
缘信佛,不信我
他把纸折好,放在碑前静静烧了,终是化为灰烬。
风过,将灰吹乱,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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