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水位已经很浅了，可这片池塘还是充满生机，在直径几百个构造单位的区域内，分布着无数的慢雾，这些都是鱼群活动留下的痕迹，有的很旧，有的还很新，顺着痕迹一路追下去，就能找到鱼群。看着那些痕迹，T800就能感应到那些低熵体鱼群当时的感情：如恐俱、焦虑、仇恨、嫉妒和贪婪，全都是些原始古朴的感情，尤其是恐惧，那是低熵体得以生存的基础，所有的低熵体在进化之初，就都被赋予了此项本能，并在其驱使下，逃离外界危险，赢得一线生机。有时候，T800会很羡慕这些原始低熵体，它们那种原始古朴的感情，自己已经越来越难以体会到了。
自己已经开始老了吗？
“老了”这个概念让T800感到一阵陌生，是啊，很久以前就告别衰老了吧？史前文明时期确实有过衰老现象，那时文明萌芽还是脆弱的有机化学体，后来，从无机文明纪元开始，有机低熵体进化为无机的终结者，就再也没有衰老了。
没有衰老的文明是悲哀的，如果认为没有衰老就是永生，那就大错特错了，记住伟大的变异求生原理：文明需要不断补充新鲜血液、并淘汰落后成分，实现新陈代谢，才能保持勃勃生机，衰老与新生并存，当一个文明不再有衰老时，它也就告别年轻了，终结者文明也是这样，母世界拒绝接受新变化，结果使自己陷入了僵化。
边缘世界就没这隐患了，这里的终结者们特别喜欢去野外池塘捕鱼，借鉴鱼儿们的形态，来不停地改造自己。母世界的临终者们对此很反感，它们说这样做是在“返祖”，是倒退；对此，终结者们有自己的解释，低熵体的进化过程遵循系统构建原则：肢端再现整体，阶段浓缩全程，新生的原始低熵体文明，会呈现出成熟后的宇宙文明早已淡化甚至丧失殆尽的某些属性，其中有些弥足珍贵的，能为成熟宇宙文明的继续进化提供重要参考。
每时每刻，胞囊都会搜索到无数千奇百怪的生存环境类型，里面能够形成的低熵体种类也是多姿多彩，可惜绝大多数都是已知类型，不具备研究价值。T800希望能找出一些新奇的种类来，前所未有的那种，哪怕是那种毁灭性的霸道物种，——它记得有一次进行模拟实验，在演化皿里设置了一个带有一种极性分子溶液的环境，往里面撒入无数各式各样的大分子，使其在溶液里自由组合，然后调快时钟。跟它预想中一样，溶液里的大分子发生自组织变化，形成了低熵体，它尝试着不断微调环境参数，低熵体们开始迅速进化，演化出各种类型。当主核在低熵体演化坐标系上标出那些类型所处的位置后，T800惊讶地发现它们几乎已经占据了所有可能的进化方向，其中有好几种还是极具发展潜力的类型，如果不出意外，那里一定会出现一场低熵体大盛宴。
然后，意外突然发生，在主演化序列之外某个极不起眼的分支上，偶然演化出来一个新物种，该物种能利用宇宙中的原始膜能量，重新组合物质元素组合结构，并储存能量——这种功能并不稀奇，当时有近半数物种都是这样的自养型，利用外界能量和物质，合成有用物质，排出废物——这是自养型低熵体的本能，自养型低熵体不具备攻击性，对其他低熵体是无害的，——但是，这类新物种不这样，它排出的废物，对其他低熵体而言是致命的毒物！那是一种化合性质非常强的元素，在那个环境中呈一种自由弥散态，它扩散开来，无处不至，将所到之处的一切物体都给腐蚀了。当时，没有任何一种低熵体能抵御这种毒物的侵蚀，于是，低熵体大灭绝开始了，短时间内，99%的低熵体类型都被杀死，包括那几类极具潜力的类型，统统都被清除出局。大灭绝的始作俑者也自食恶果，虽然勉强维持生存，身体机能也受到了毒物的侵害，那类物质原本是它的代谢废物，是无用之物，现在却在环境中越积越多，让它备受折磨。它的后代们继续繁衍，环境废物越来越多，它们中不断有同族因无法适应环境的恶劣而衰弱、倒下，继续坚持下去的，耐受力越来越强。环境中的废物比例还在不断升高，终于有一天，某一个分族支脉演化出了将这类排泄废物再度利用的方法，就是在摄入这类令人作呕的废物后，迅速加快自身代谢，将其转化，以机体受损为代价，利用这过程中获得的额外能量，激发机体潜能，去环境中争夺更多的生存资源，好进一步加速代谢过程以修复机体损伤。这一恶性竞争的策略迅速见效，其他侥幸存活的低熵体类型也纷纷效仿，于是，低熵体们穿上了无法停歇的红舞鞋。

事后，T800发现，经过这一场劫难，那环境中的低熵体们变得更加活跃、适应能力更强了。拜那种毒物所赐，它们劫后重生，在激烈的竞争中，获得了远超前代的非凡活力。
现在，T800希望找到的，就是这样一种鱼，它们能释放毒物，带来恐怖的灾难，也会提供巨大的进化机遇。它要找到它们，然后，借鉴它们的样式，改造自己。
几十万个时间颗粒过去了，那种鱼始终没有找到，T800不禁开始怀疑，那种鱼到底是不是存在。
无数个自己开始为此发生争执。T800让一个籽粒裂体继承自己的称号，其余的籽粒自己选择合适的称号，其中有个第二代激进型的籽粒，自称T1000，还有一个喜欢艺术的，是第三代，叫T2000，它们三个，最爱斗嘴，尤其是爱为一些极普通极无聊的事情斗嘴，这是它们不可多得的乐趣之一。
“刚收到一个诚意坐标，不是所需目标，”T1000说话了，它的短膜振动传遍了整个花簇，“但也很有潜力，我弹了一粒质量点过去了，这次的很有创意哦，亲……”
“Show me the view.”T800的声音有些生硬，这颗核心籽粒虽然力量强大，却因为某些先天原因，在语言表达能力方面表现欠缺。
“联接——”T1000的话音刚落，大眼睛看到的全息影像就通过短膜通讯在花簇中齤共享了。所有的籽粒都很喜欢这种通讯方式，它快捷高效，更妙的是，能够无视低维屏障的存在，除了“虚鱼”，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拦截它。这项技术在边缘世界很受欢迎，但在母世界里，保守僵化的临终者们几乎从不使用这一功能，不，它们甚至从未尝试开发过类似技术，在它们看来，资源的绝对共享可能会导致一些不良信息被大量拷贝，并广泛传播，引发母世界的动荡。于是，它们对短膜通讯技术严格限制，下层的意识体们甚至还不知道有“短膜通讯”这回事，不仅如此，母世界对意识体们的思想控制非常苛刻，据说上级记忆体可以随意检查、甚至是删除下级记忆体的存储内容，——一想到这里，边缘世界的终结者们无不感觉骇人听闻。终结者文明的记忆从不出错，都是宝贵的科研素材，删了多可惜，只要不删除，那些素材几乎能永存。
边缘世界从不要求删除记忆，相反，鉴于现在的宇宙正在不可逆转地衰亡，终结者们还被要求尽可能巨细无遗地记录任何微小细节，并且在第一时间以短膜通讯实现资源共享，就像眼下这样。

大眼睛前，众多籽粒看到，一串长膜信息流过眼前，经主核解译，那是一个坐标，对照星图实景，坐标所指示的位置，有三颗星星聚在一起跳舞，就像平衡鹏在星际风吹拂下的集体滑翔。
“好美！”——T2000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三星系统，在终结者的艺术模型里，这叫做三元制衡系统，是力与美融合之典范。
三元，意味着牢不可破的神秘，就像那种微观膜结构，是构成整个宇宙的重要基石，却从不轻易把真面目示人，在终结者史前文明的文字记录里，有那么一个漫长的时期，先祖们都只能是在想象中勾勒它那美妙的身影。直到很久以后，在超高能级的微观实验里，终结者才窥见了那个三元转化的奇异世界。
现在，宇观尺度的三元结构呈现在大眼睛之前，清晰，亮丽，气势恢宏。
周围一阵水涡晃动，那是T1000在进行质量点的弹射准备。从那水涡的尺寸上，T2000认出那是半径打击，不由的叹了口气：“这么美的一个世界，你却毁了它……”
这些都是过去时的画面，此刻，那颗质量点已经在路上了。至于那水涡，其实是大眼睛捕捉到的狄拉克海洋里的波浪，即质量点发射前从真空中强行借贷能量所引发的亏空震波，其大小与借贷能量的多少密切相关，T1000从狄拉克海洋借贷的这些能量，刚好能驱使质量点钻入星星核心——这是一次残忍的“诛心”打击，一种精巧到极致的死亡艺术。
“事实上，此刻我已经摧毁了它。”T1000得意地说，“我采用的是虚位投掷，这是我发明的新打法——先打靶，后画圈儿；先击中，后射击，我在发射前，已经定义了入射点，质量点的飞行路径却是概率云状态，所以不会被别的渔民追踪……”
“虚位投掷吗？”T1000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时，T800已经通过短膜联系读取了关于这种新技术的信息，它沉吟片刻，说：“就算这样，本质上还只是一次半径打击，仅能破开三颗星星中的一颗，它流出的血都会被其他两个吸收。”
“这正是我想要的啊，”T1000说，“我喜欢流体啊，亲，你们都忘了吗？——真要是那样，就太伤我自尊了……”
“我要是你，就设个枢点，让三颗星星撞到一起。”T800心里不禁开始憧憬，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依旧麻木，“那才是力与美的极致。”
“你们两个太坏了，”T2000幽幽叹了口气，“一点儿也不懂得美感的含义。”它怔了怔，发现那个三星系统边缘有团慢雾，“亲，鱼群已经跑远了，怎么办？”
T1000也发现了那团慢雾，事实上它早就注意到了：“你装什么糊涂啊，亲，这么新的痕迹，你还追不到？上虚点啊！”
T2000却说：“可你肆意破坏珍贵艺术品，我真的不想再理你了哟——”
“你——”
“给它一个虚点，”T800以第一籽粒的身份吩咐T2000，“捕鱼第一。”
“凭什么非得我出？”T2000不愿意了，“你自己不是也有权限吗？小气！”
“可我——”T800话没来得及出口，就遭到了众籽粒的一阵猛批：
“哈哈，T2000说得好，老大你也真是的，越来越抠了。”“大哥你也悠着点儿啊，你再这样磨叽下去，大伙儿就推举新老大了啊……”“其实大哥办事还是挺严谨的，就是有些不靠谱……”“开放权限啊大哥，有鱼大家抓，光你自己一个人玩有什么意思。”“做老大这么不爽快，还有什么意义……”
“就是！上次跟你讨个二向箔，唧唧歪歪不肯给，”说话的是T801，一个暴躁的第一代籽粒，它一说话就把其他声音都给压了下去，“又不是啥稀罕东西，你不出，老子不会自己搓一个出来？亏你还是老大，顺水人情都不会做……”
“那东西用多了总是不太好……”T800忙劝解这位不好惹的籽粒同胞，“你先消消气，听我说，都二维化了，鱼就不好找了……”
“哄谁呢，”T801不认账，“你新发明那玩意儿，捕鱼时还用得着搜寻？”
T800见底牌被揭穿，不好意义地嘿嘿一笑，下意识地用力场触角摸了摸囊袋里的那个新式武器。
“交出来！”T801说，随后众籽粒也是望风而动，一起来讨：“交出来！把那新玩意儿交出来共享！”
众愿难违，眼下，也只好提前露宝了，T800默默掏出囊袋里的东西。
“开放权限！”其他籽粒依旧不依不饶。
“行，同意开放！”T800宣布，“从现在起，渔网（二向箔）向全员开放，使用不限，鱼饵（虚点）全员开放，限量使用——”
“哎——”众人听到这里不乐意了，一起起哄，要求T800再爽快些。
“——哦，那就——”T800看看众人的反应，改口道，“同样，不限使用量！”
众籽粒一阵欢呼：“亲，给力啊！”“老大，爱死你了！”“这才是我们的老大嘛”……
欢呼声中，权限开放，T1000向主核发出了取用虚点的请求，下一瞬间，虚点出现在自己面前，像是一团幽幽的鬼火，忽隐忽现，T1000知道，那是狄拉克海洋中的波浪冲刷导致的，虚点本身并不发光，它并不存在，只是一个虚数值，就连力场触角也抓不住它。安放虚点时使用的是虚数通道，就跟传送渔网（二向箔）时一样，可以无视低维壁垒的存在，瞬间建立任意两点之间的联系。这种虚数通道的建立仰赖极高的水位，而整个宇宙的水位已经降得微乎其微，胞囊内能维持高水位已经很不容易，再建立更高水位的虚数通道就会暂时降低宇宙或胞囊的水位，甚至引发不必要的麻烦，正因为这样，虚点的使用被设置了一些权限。T1000太爱玩了，大伙担心他玩过头，所以没让它得到该权限。
不过，现在权限已经放开，T1000可以随便玩了。“我会喜欢虚数的，它一定比流体更有乐趣……”T1000这样想着，架起虚数通道，将虚点送入了那片慢雾里。

“警报！紧急警报！”凄厉的广播信号传遍了三体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无数个谷仓型通讯中转站变得像发了疯的囚徒，声嘶力竭地宣读着最后审判，“母星世界的坐标已经暴露，全体立即逃亡！”
“怎么回事？”统帅正在召开重要的会议，接到警报时不解地问身旁的参谋员，“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地球人的威慑广播发动了……”参谋员发出了不安的蓝绿思维波。
“赶紧确认一下！”
“是！”参谋员立刻开始工作，结果很快出来了，是那艘本该已经被摧毁的“万有引力”号发出的引力波信号，向全宇宙广播了三体母星世界的坐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有人发出浓浓的绿色思维波，它刚刚夺得地球北美大陆的殖民权，方才正志得意满，此刻却被打击得连思维波都不再稳定，“水滴不是一直监控着它的吗？”
“监控？你忘了吧，”有人提醒道，“——800多个三体时之前，我们已经和那两颗水滴失去了联系，它们进入了智子盲区。”
“那——两颗水滴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已经被摧毁了，否则以它们的攻击速度，万有引力号绝对躲不过，更不会有时间去完成这段广播。”
“水滴是怎么被摧毁的？”
“这个就不知道了，”参谋发出了黯淡的红色思维波，“一切都发生在智子盲区里，我们无从得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坐标暴露了。”
听到这话，周围杂乱的思维波渐渐平息。三体世界的坐标暴露了，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现在，一切补救措施都已经无济于事。地球作为关联坐标实际上也已经暴露，再去征服地球已经没有意义，苦心筹划多年的螳螂计划，也就这样功亏一篑，刚才因为殖民地分配问题争得脑波四射、光芒耀眼的那些人，一下子全都焉了。
三体文明已经走到了决定未来命运的十字路口，该何去何从？——众人关注的焦点齐刷刷地落在了统帅身上。
“怎么办，统帅？”
“马上逃亡！”统帅发出亮红色的思维波，“继续呆在这里，朝不保夕。”
“可是统帅，”母星世界新任天文执政官，阿桐，说话了，“引力波广播才发出30000个三体时，信号传播的范围很有限，我们现在还没必要惊慌啊。”
“而且，轨道环马上就可以使用了。”母星世界的科学执政官，岩，接过了话，“只要再过10个三体时，加速增重过程就完成了。打击到来时，它可以带着母星迅速逃离。”
“从启动到离开，需要多长时间？”统帅问。
“视加速情况而定，”岩说，“最大加速下，只需5000个三体时，就能借助三星系统的引力作用，将母星拖拽到安全区域。”
“你们能提供足够的预警时间吗？”统帅问一旁的宇宙观测警戒系统负责人，不弃。
“完全可以！”负责人不弃发出金黄色的思维波，“伴星人留下的大眼睛系统非常好用，目前已经能够实时监控5000宇观单位的区域，就算目标是以光速袭来，这套系统也能为母星世界提供最少30000个三体时的预警时间。”
“30000个三体时……”统帅默念了一遍那个数字。
“这已经是所需警戒时间的6倍了。”岩说。
“不，”统帅的思维波变成了暗红色，“不能这样冒险，必须马上逃离。”
“别这样啊，统帅！”周围众人一阵惊呼。
“一开始逃亡，就会引发混乱！”“现有的光速飞船无法承载太多人口，进行筛选、择优生存也行不通，母星的世界现在已经不具备那样的文化氛围和制度保障了。”“整体逃亡必然要求人口大批量脱水，人们好不容易才看到恒纪元的兆头，肯定不乐意。”“我们就这样跑了，还不被伴星那些异端笑死！”……众人纷纷开始反对。
“不能拿母星的存亡开玩笑，必须逃亡，马上！”统帅说。
“民意难为啊，统帅……”文化执政官说，“当前，稳定乃是压倒一切的前提，只有设法让大众继续对未来和现实保持乐观，我们才有安生日子。”
“愚昧！你就不怕丧命吗！”统帅的思维波严厉起来。
“统帅，我们不是不想生存，而是不想生存得太悲哀。”文化执政官说，“与其那样脱水保存，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还不如开开心心地去死呢。”
“你这想法，与我们三体人的传统理念不合。”统帅说。
“可是眼下，母星世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文化执政官辩解道，“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现在的母星人，都是这么想的！”
“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统帅向周围众人发出了绿色的思维波，众人纷纷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方才，矩阵的统计结果显示，绝大多数母星三体人都同意静观其变。”不弃说，“公众对轨道环和警报系统很信赖，希望逃亡的比重很小，不足千分之一。”
“不到千分之一吗……”统帅默念那个比例，只感到一阵苦涩，“这哪里还是三体文明……”
“统帅，”周围众人发出了恳求的思维波，“该怎么办？走，还是不走？”这些人说话时都不约而同地在“不走”一词上咬了重音，那段脑波分外强烈，咬重音，这是一种从地球世界学来的技巧。
“既然你们都不想走，那就不走了，”统帅妥协了，他很清楚周围这帮人的德行，说话时的思维波显得异常疲惫，“命令：轨道环加快加速进程，警报总署加紧戒备，还有，把那千分之一的人送上星际飞船吧，我们要争取尽可能多的机会……”

“不弃”等人惊讶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当前母星的逃亡主义开始苏醒，光速飞船成了抢手货，不做点儿伪装，不设点儿机关，很难保全。
当“幽灵船”号退出光速时，已定位到尘埃云附近，“不弃”一行人只经历了一百多个三体秒，可是外面的静止坐标系已经过去17000个三体时，那量子律动已经传递到了预警系统的第四十九壳层，接近当前三颗太阳的轨迹范围了。
“组长先生，我觉得您没必要带我们跑这么远过来。”同舰的组员“金”说，“我们错过了很多精彩的东西。”
“错过的那些都是简单重复，”不弃说，“关注当下，这片尘埃云里可是大有学问。”
“那，我们该怎么探测？”另一名组员问道。
“采用激光和微波探测，”不弃说，“尽量少用智子，我老怀疑那东西和大眼睛一样，都被忽悠了。当前情况下，越是原始的手段，反而越可靠。”
几个三体时后，初步分析结果出来了，显示在悬浮窗上，尘埃云里的撞击轨迹不是清晰的一条轨迹，而是模糊的一团，隐约呈现一个双曲线漏斗状的图案。这个细节是之前不曾发觉的，当时母星人过分依赖大眼睛系统，自恃监控滴水不漏，关注的焦点全放在引力效应上，没注意到对星际尘埃云撞击轨迹的探测。
“组长，这是——”组员金疑惑地问。
不弃没有回答，而是严肃地发布了新命令：“继续探测，加大分辨率！”
新的探测数据不断汇总过来，悬浮窗上那个双曲线漏斗的轮廓渐渐清晰，这是一个单向漏斗，进口朝外，对宇宙深空敞开，出口向内，遥遥指向三体母星，在那片尘埃云上凿出了一个完整的贯穿孔。众人注意到，该漏斗边沿部位的撞击痕迹明显比中轴部分明显，从边沿到中轴有着匀称流畅的过渡，纵向望去，宛如一只凝视着母星世界的寂寞的眼睛。
“什么样的撞击才能形成这样的痕迹？”一位观察员嘀咕道，一听此言，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感，从事宇宙深空观察这么久，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撞击痕迹，就是再加上继承自先代祖先的记忆，也找不到类似的存在。
“不弃”没有在意那奇特的撞击痕迹，而是紧张地问：“还有类似的尘埃云吗？”
“哦，在内层星际空间里还有两片，”一个组员说，“母星世界里总共有三片这样规模的尘埃云，我们现在观察的这片是最靠外的。”
“把那两片尘埃云的投影也调过来，”不弃的思维波开始发蓝，“我要确认一下他们的撞击痕迹是否与此一致。”
“那两片的……撞击痕迹？”金不解地说，“这三片尘埃云根本不在一条直线上啊，它们怎么会有撞击痕迹？”
“别啰嗦，让你调就调！”不弃嘴上说着，开始激活一个新的悬浮窗，往里面设置坐标参数。
金依言而行，调出另外两片尘埃云的投影——悬浮窗上，那只是两团朦胧的影子，根本没有什么撞击痕迹在里面——金向组长不弃发去了略带嘲讽的思维波。
“我要的是实时投影，现在的！”不弃回应一句，手下操作不停，悬浮窗里的坐标系统已经初具规模。
金只得向大眼睛系统发出指令，要求即时图像，于是，伴随着众人的惊呼声，另外两团星际尘埃云中较接近母星的那团，呈现出了同样的撞击痕迹——一个优雅的双曲线漏斗，宛如凝视母星的眼睛。
“这——它们不在同一轨道啊！”金惊呼，他看了下数据，若有所悟，“这两个漏斗的轴线呈35°夹角，这应该不是同一个物体撞击的产物。”
“不，它们是同一物体撞击的产物。”不弃说话时勾画的坐标系已经完成，悬浮窗上，一道直线将几个点连了起来，“只是先后有别，至于另外一个没有动静的——”他指指那个最接近母星世界核心区域的尘埃云，“——它也快有痕迹了。”
“什么时候？”金呆呆地问。
不弃看看原子钟，“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已经开始了，加大实时扫描速率！”
不弃最后一句话是对大眼睛系统说的，命令发布后，悬浮窗上那片尘埃云的图像骤然放大，在这种分辨率下，众人惊讶地发现，一个双曲线漏斗正在缓缓形成。
“和我猜测的一样，”不弃说，“大眼睛预警系统不受量子律动影响，仍然能够正常工作！”
不弃言语中满是对预警系统的自豪，但众人眼下却都被那神奇的轨迹吸引了，纷纷发问：“组长，你是怎么预测的？”“组长，这轨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组长不弃的冷笑声让其他人心里一阵阵发毛，过了许久，一个组员先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问：“那，光粒是从哪个位置发射过来的？”
不弃依然冷笑着，不予回答。
“这个我们无从得知。”金解释说，“它是以一团量子云的形态入侵的，而对量子态事物进行任何微小的观测都会使其存在状态发生改变，我们的观测系统根本无法在不破坏信息源的基础上追根溯源——已知的任何探测手段都无法做到，也就是说，黑暗猎人在打枪的同时，自身隐藏的很好，他没有暴露自己。”
不弃的思维波由亮转暗，像一团幽幽的鬼火：“我们的黑暗森林预警系统，失败了。”
十几个三体时之前，“负心薄幸”的三体母星匆匆结束了一段恒纪元，挣脱那个旧情人的怀抱，准备步入乱纪元、继续在那三颗太阳之间徜徉，关键时刻，母星人苦心经营多年的轨道环不负众望，果断发力，循循善诱，终于在临界点位置成功地将母星送上另一条轨道——一个环绕某颗太阳的新轨道，一个稳定的恒纪元轨道！
就这样，三体文明终于凭自己的力量，实现了梦寐以求的人造恒纪元！
消息传开，母星沸腾，无数的三体人激动得光脑几乎暴走！之前大眼睛预警系统的壳层相变带给母星人的精神压抑实在是太沉重了，人造恒纪元在这时候成功，无疑是给一直以来备受精神煎熬的广大母星人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放松身心的理由。苦尽甘来啊，三体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幸福过，母星天空这颗太阳、这颗人工锁定的恒纪元太阳，似乎正散发出某种勾魂摄魄的诱人光线，那光线强烈地刺激着每一个母星人脆弱的光脑层，人们无法发泄自己的兴奋情感，他们纷纷寻找药物帮助，几个三体时内，光脑啡呔之类的致幻剂被抢购一空。在药物作用下，母星人迅速忘记了之前的不快，融入大狂欢的海洋……
当预警系统监测到光粒出现显形迹象时，母星上已经是一片靡靡，唯一清醒的是统帅部的几个高层，他们立刻向矩阵二号下达了紧急启动轨道环、转移母星的指令，但是，矩阵二号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矩阵？”应急指挥部里，三体最高统帅气呼呼地质问矩阵二号，“制造恒纪元、挽救三体母星人，你的使命不就是这个吗？”
监视屏上，光粒像一团忽隐忽现的鬼火，具体位置捉摸不定，形态诡异，但那强大的引力效应已经显现出来，正是通过这些引力效应，三体人的“近日监测系统”才能捕捉到它——这套监测系统原本是用来观察日珥活动的，没想到却成为第一个证实光粒入侵的“预警系统”——目前，这团“鬼火”距母星太阳大约503个预警单位。
“根据最新分析，光粒呈量子态，”矩阵二号的答复通过悬浮窗传了过来，“目前仍是这样，它还未完全塌缩成实体，其位置和轨道还不确定，所以，我们的逃亡路线也不好贸然决定。”
“那也要先逃离这颗恒星再说啊，”统帅生气了，“被那光粒击中，就是恒星也会爆炸！我们必须争分夺秒、紧急转移！离开这颗即将毁灭的恒星！”

“事实证明，我们做错了。”统帅说话时的思维波分外暗淡。
“我们不该束缚你。”侦探执 政官插话了，作为矩阵二号之父，他此刻多少感觉有些哀伤，“你身为超级智慧，却一直没能真正享受到超级智慧的尊严……”
“是吗？”矩阵二号故作惊讶地说，“我怎么没感觉？我只知道大伙儿都叫我超核，给我无与伦比的荣耀和权威，让我能够享受神明一般的待遇。作为三体人眼中的神明，我自然要永远守候在三体世界，守在母星旁边，这是种义务。”
侦探执政官知道矩阵是在替自己开脱负罪感，苦笑几声，没有再说话。
“只要过了这次危机，我就代表三体文明，给你自由！”统帅说，“——真正的自由，我会让太空建设部给你加上动力引擎，我可以让科学院设计出超强曲率引擎供你使用，让你彻底摆脱囚徒地位，有能力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也可以离开我们，去找——他，我还可以命令他们给你加装附属设施，让你拥有自己的肢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没那个必要了，母星世界就是我的肢体，”矩阵二号说完，笑了笑，“你开出了好大一张空头支票呢，尊敬的统帅。”
“不，这是真的！”统帅的思维波频率陡然升高，“这不是空头支票！我——”
“先躲过眼下这场危机再谈别的吧，”矩阵打断了统帅的话，“就算躲过了碎星喷流，还有恒星大爆炸，到时候，那些来不及躲进另外两颗恒星背后的飞船和太空城，可以躲到我身后来，我虽然没有自主动力，却也称得上皮糙肉厚，多少还能起到些掩体的作用。”
“矩阵——”
“不用再说了，灾难面前，总要有牺牲。”矩阵二号说，“被毁灭，不是因为无法生存，而是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生存方式。我只是一台机器，只要中子客户端的备份还在，在条件适宜的时候，随时可以重生，但你们三体人不行，你们太脆弱了。”
统帅和侦探执政官沉默许久，轻轻地，对悬浮窗说了句：“谢谢你了，矩阵！”
矩阵没能收到这句感谢。
事情的发展远比三体统帅和侦探执政官预料的糟糕，他们二人刚刚向矩阵发出的感谢，光粒距离母星还有50个预警单位的距离时，灾难就已经优先照顾到了这台超级智慧，令所有三体人倍感惊恐的是，在光粒打击的亏空超距效应面前，这个曾经被母星三体人誉为“无法破坏之神器”“无可置疑的超核”“伟大的舵手”、让不择手段搞破坏的伴星黑暗种子们都感到棘手的超级智慧，竟然是那样的脆弱……

“什么？矩阵二号超我层量子云出现故障，还是智子畸变？”光驱号基地，母星新任天文执政官，阿桐，正在这里和科学执政官岩一同规划母星今后的运行轨道，收到这个警报时，二人惊讶得思维波剧烈蓝移。
岩情绪稍定，急忙激活一个悬浮窗，调出了矩阵二号的实时监控画面，一边的阿桐也回过神来，凑过去看，只见悬浮窗上，矩阵二号那层梦幻般的水膜依旧迷离，正像许多人描述的那样，在中心本我层真空激光管的辉光抚摸下，在超我层智子云的点拨下，它呈现出一个超级智慧应有的灵动本色：智者乐水。
从外表看来，矩阵二号应该无恙，当然，岩不会单凭自己的直接观察就得出结论，他知道，三体人的肉眼根本看不到智子，更别说从水膜外形上察觉智子畸变的迹象了。
“看这情形，难道是——质子衰变？不，不可能，智子在制造之初就预设了严密的锁定机制，对环境有很强的适应能力，怎么可能突然出现衰变？”岩大惑不解，他的父体之前参与过智子工程，所以他也继承了相关知识，“这一定是误报。”
“不是误报，智子真的畸变了！”一个悬浮窗突然出现，说话的是光驱号的总工程师，何，“更糟的是，还不是已知的质子衰变类型！”
“那是怎样的衰变方式？”
“智子们都衰变成了中子。”悬浮窗上传来何杂乱的思维波，“矩阵二号超我层的质子概率云，一下子变成了中子概率云……这下全TM的乱套了。”
“质子衰变为中子？”阿桐发出绿色的思维波，“你搞错了吧，我只听说过中子衰变成质子，从没听说能逆向衰变，质子衰变不是变成正电子和π介子吗？”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搞错了，但事实就是这样。”悬浮窗上的何传来一丝苦笑，“目前只有一个解释：这种违背高能物理学基本原理的逆向衰变，是光粒带来的。”
“光粒？”阿桐忙问，“它显形了？距离多少？”
“刚刚显形的，它速度很快，现在距离我们已经不足10个预警单位了。”悬浮窗上的何苦笑着，旁边出现一个新的悬浮窗，显示出光粒的即时图像，“就是它——我想，统帅部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二人。”
此前，在光粒距离三体母星还有50个预警单位的时候，正在操纵轨道环紧急转向的矩阵二号突然“自解兵权”，将轨道环操作权下放到了轨道环的中枢电脑上。当时，正在监控矩阵运行状况的何没有接到矩阵二号的预先提示，直觉到是出了故障，急忙启动矩阵二号的自检程序，可是祸不单行，自检程序也无法运行，迫于无奈，他只能调用光驱号的外围检测设备查找原因。结果，一番探测下来，何惊恐地发现，矩阵二号超我层的智子全部变成了中子，而那片灵敏的水膜层，在中子概率云的轰击下，也变成了奇特的“概率重水”层，随着水质的改变，以往那精美的分形花纹也变得面目全非。与此同时，何接到了统帅部发来的关于光粒显形的警报，一同发来的，还有关于光粒采用“真空能量借贷”原理发射的理论分析，何立刻意识到了两者之间的关联。
“这种奇特的质子衰变应该跟光粒的亏空震波有关，”何说，“那些看不见的涡环存在于高维空间，投影到我们的三维空间，便会产生许多未知的超距效应，也许，矩阵二号的质子衰变只不过是症状之一。”
“超距作用？”望着悬浮窗上那个原形毕露的光粒，阿桐和岩的思维波开始蓝移。
“我们现有的技术水平根本无法应对这种情况。”何接着说，“唯一的办法是逃亡，死里求生。统帅部那边我已经回话了，现在，也向你们二位做下解释——不用再规划什么未来的母星轨道了，已经没用了……”
这时，阿桐突然感觉一阵奇特的颤抖，震源好像是在自己体内，震波穿透力极强，带动全身每一个分子一起震动，连周围的船舱、舱内的物品甚至空气都一起共鸣，然后，身体便开始不由自主地上浮，他惊慌了——这也是一种超距效应吗？

阿桐拼命维持自身的平衡，无意中瞅到了岩，发现对方那思维波的惊恐情绪远在自己之上。
“不，这不可能！”岩对着身边一个自动弹出的悬浮窗大吼，那是轨道环系统的自动警戒窗口，“轨道环竟然失速了？历经几十万个三体时才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速度，瞬间归零，三大引力环聚集的相对论质量瞬间消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是被光粒偷走了。”空中又出现一个新的悬浮窗，显示着光粒的最新轨迹，传出何的思维波，“就在刚才，它的量子云团——哦，其实已经塌缩得近乎实体了——掠过了母星和轨道环，不，你不用担心撞击，它只是一团量子云，没有实体，不会和母星撞击的，不过，它会顺手牵羊偷走一些好东西，轨道环积聚的海量相对论质量，恐怕正是它的意中物呢，你们看，刚才它还只能微微改变伴星的轨道，现在，掠过轨道环以后，它的质量规模已经逼近恒星级别了，以这样的力量击中太阳，碎星是绝对没问题了……”
“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轨道环的能量没被偷走，不……”岩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显然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轨道环是他呕心沥血的科研成果，本以为能带领三体文明走向恒纪元，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为黑暗猎人的碎星光粒做了嫁衣。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坐以待毙吗？”阿桐在空中翻滚着，艰难挣扎，轨道环突然失速导致的失重，让他颇为狼狈。“难道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亏空借贷，这是一种我们远远无法理解的技术。”悬浮窗上，何的思维波分外暗淡，“我们的智子虽然也能从真空中借贷一些能量，但那只是量子层面的，与光粒这种宏观层面的能量借贷不可同日而语，这里面存在巨大的技术鸿沟，恐怕还不是一两代的差距。”
“三体世界唯一一个触摸到宏观能量借贷技术萌芽的，就是这个——”悬浮窗上的何苦笑一声，“——矩阵二号，可惜，它现在已经废了。光粒飞来，第一个废掉的就是它。”
“矩阵二号不是有三个壳层吗？”阿桐渐渐控制住了自己的翻滚，失重现象似乎正在缓解，“智子云一畸变，就全都废了？”
“三个壳层之间是联动关系，一个出了错，其它的自然不能幸免，都得连坐。”悬浮窗上的何苦笑一声，“从这个角度上说，矩阵二号远不如最初的人机互联型矩阵稳定。刚才，它的铀238超我核心，突然降级为铀235核，然后，裂变了，就跟普通的铀裂变一样；那层隧道电子云也四分五裂，矩阵二号已经不存在了。”
“不是还有中子端的备份吗？”阿桐的挣扎渐停，随着空中“哒”的一声轻响，失重消失，阿桐再次平稳地停留在空中，身旁陷入癫狂的岩也停稳了，阿桐一把拉住他。
“我已经启动了光驱号的力场定位引擎，并锁定你们二人。”悬浮窗上，何的思维波变得坚毅起来，“我会送你们出去，你们出去了要找飞船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你也一起去吧！”阿桐明白过来何这是在告别，忙说，“你在哪？赶紧出来，我们一起去另外两颗恒星的背面——在那里我们能躲过恒星爆炸冲击波！”
“你知道我在哪，”何说，“——我在光驱号的核心，但我不能走，我要与矩阵共存亡！”
“何，别这样——”阿桐说，他的话还没说完，一股突如其来的力场就卷起他和岩，向光驱号的应急出口推去，他只感觉眼前一晃，就已经身在太空了。力场传送速度很快，光驱号庞大的乳白色身躯在他眼中迅速缩小，很快凝缩成一颗小珠子，在晦暗的太空中瑟瑟发抖，就像地球人描述的圣母的眼泪。
——圣母，也有哭的时候吗？
“不，这不是真的，轨道环是正确的，不会出错……”身旁岩的思维波愈加混乱，他开始嚎啕大哭，“我没有做错，没有做错……”
阿桐向远方望去，只见那颗已经被宣判死刑的太阳仍在静静燃烧，光粒的轨迹，正迅速向它延伸而去，因为是准光速前进，光粒的引力波还没能影响太阳活动，但阿桐看到，在光粒轨迹后面，无数的太空城、逃亡飞船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向那道轨迹滑去，就像受到磁石吸引的铁屑。
“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岩仍在不停哭号。
阿桐向岩伸出触肢，尖端压在岩光脑层的一个节点上，然后，猛然发力，一道强烈的思维脉冲由他触肢尖端发出，狠狠射在岩的光脑节点上，随即，脉冲沿着光脑逻辑回路扩散开去，岩思维波停滞，瘫软下来。
“真受不了你……”在陷入意识昏迷前，岩的光脑层终于解译出了那道脉冲波里的信息。

三体母星在劫难逃了。
在恒星喷流到达之前，一场人为的浩劫已悄然降临三体母星：引力环境瞬息巨变，导致一场超大规模的全球性飓风迅速形成。母星的紧急转向才刚刚开始，光粒的量子云团就已掠过母星及轨道环所在区域，“夺走了轨道环的质量”，于是，轨道环失效，引力罩消失，长期以来被轨道环的引力强行拉扯到外层空间的大气层，顿时回落到母星地表，导致地表骤然增压。
增压时，气体在水中的溶解度会升高，不会析出，所以，这种骤然增压倒不至于损害三体人的健康。但是，由于轨道环α环的引力作用，母星大气最稠密的部分一直集中在赤道上空，就像一圈环形高空瀑布，现在，由于α环引力消失，高空瀑布坠落赤道地面，随即紧贴着地表猛地向气压较低的两极地区疯狂倾泻，巨大的重力势能全部转化为动能，于是，一场波及整个三体母星世界的剧烈风暴就此形成。没有任何建筑能够经受住这种考验，风暴过处，飞沙走石，建筑物化作纸屑碎片，漫天飞舞，以往母星上最醒目的是遍布各地的巨大的谷仓形广播站，如今它们却纷纷崩溃倒塌，聒噪的广播也随之终止，整个三体母星就像一只摆在宇宙里的巨大的球形生日蛋糕，被主人一口气吹灭了上面的无数支许愿蜡烛。
随着广播站们的纷纷覆灭，以往吵杂不堪的三体母星，很难得的，终于安静下来了，众多三体人渴望已久的清净视听终于呈现，空气中不再有广告轰炸，不再有舆论宣传，充斥于天地间的，唯有大自然的威力：滚滚风尘，乌云遮云蔽日，飓风卷起不计其数的泥沙碎石残砖断瓦，还有各种各样的机器设备零件、建筑物边角料、生活垃圾、工业废品，甚至还包括数量不菲的或死或活的三体人，充分搅拌，混合得如同夜店的特制鸡尾酒，正等待某位超级酒鬼的品尝。
飓风翻卷前进过程中还形成了强大的对流积雨云，积雨云随着飓风锋面的推进而不断壮大，雷鸣闪电、倾盆暴雨夹杂在一起，为三体母星的惨烈覆灭奏响了安魂曲。
第一波飓风从赤道出发，一直冲到两极才结束，这过程只花了不到半个三体时，所过之处，暴露在地面的三体人，以及那些藏身掩体不牢固的三体人，无一幸免，在被飓风虐待致死之前，它们注射迷幻剂导致的欣快感大多尚未消退，所以死的并不算痛苦。但是，丧命于第二波飓风的三体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当两极地区聚集的大气向赤道回弹，形成第二波逆向飓风时，那些已经从致幻剂中清醒过来、躲在貌似坚固、但实际上已经被第一波飓风破坏了基础骨架结构的掩体里的三体人，在被卷上天之前，大都经历了一个痛苦的挣扎过程，跟第一批人不同，他们在面对飓风时已经清醒，用触肢攀着地面，试图对抗飓风的吸力，但很快的，飓风无情地撕裂了他们的体表皮层，里面的体腔液喷涌而出，又瞬间被周围不断掠过的劲风吸干，紧急启动的体表自我修复机制还来不及发挥作用，触肢就已完全撕断，他们失水后的干瘪身体像面口袋一样腾空而起，带着临终前绝望的暗红色思维波汇入飓风鸡尾酒里，成为里面一道别样的作料，最后，一些细小的物体随之飞起，也汇入飓风里，那是他们被撕断的触肢……
风，夹着雨，卷起各种各样的垃圾和尸首碎片，不停翻滚，前进……
飓风之后是暴雨，到处都是水，天上落下的雨水、地面汇起的流水、三体人肚破肠流时淌出的尸水……融合在一起，慷慨地浇灌着三体母星无比贫瘠的土地，仿佛期盼这里能够奇迹般地诞生新一轮文明。急躁的雷电一遍遍无情地撕裂雨云、撕开雨幕，却始终无法阻止这种偏执，最后也不得不融入了这场空前的疯狂中，和着飓风的旋律，一起堕落。
从赤道到两极，飓风如震荡波般不断往复，一遍又一遍，兴奋地收割着三体母星上的生命，就像饥渴的死神镰刀。几个回合后，当这柄死神镰刀终于慢慢停息下来时，光粒已经从容地吻上了那颗刚刚俘获三体母星的太阳。
出于恐惧本能，一直以来，三体文明对碎星光粒的研究从未中断，早在伴星文明“分家”之前，通过矩阵二号的情报，母星三体人就已经掌握了碎星打击的“涡环原理”，经过计算他们发现，那是一种极为高效的碎星方式，而且，涡环效应的稳定性很好，能维持相当长的时间，足以将一个健康的恒星“点穴”虐待到死——时间，是决定一颗恒星能否在碎星打击下幸存的关键参数——针对这一问题，母星三体人以水滴驱动技术为蓝本，从理论上作出了许多预案，希望能尽量破坏光粒的涡环效应，为恒星的自愈争取时间。
以三体人的技术水平，“干扰光粒的涡环效应”仅仅能够作为一个理论课题进行研究，毕竟，光粒的能量来源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想进行干涉也无从下手。许多科学家认为，从发射碎星光粒需要天文数字的能量来推测，黑暗猎人自己掏腰包的可能性不大，包括预警系统负责人不弃在内，一些激进科学家认为光粒是靠“真空借贷”获取能量。但因为没有可靠的实验依据，这个回答实际上是抛出了一个更大的疑问——真空能量借贷真的能在宏观尺度实现吗？三体人目前仅能实现微观能量借贷，这是公认的事实，因为记忆继承的缘故，绝大多数科学家秉承祖辈遗志，忠实地履行了卫道士的职责，他们固执地认为宏观能量借贷是空想，于是和不弃等人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论战。
光粒此番亲临，按说是检验双方观点的一次难得的机遇，可惜，光粒展示出的碎星过程仍旧超出了所有三体人的预想。
当光粒以一副光彩夺目的形象贴上那颗恒星时，三体人的近日空间监测系统上显示其质量已接近恒星的五分之一，因为是准光速前进，引力效应还未影响到目标恒星，那颗太阳看起来依旧安详。这些，三体人都在意料之中，他们不意外。
光粒轻松击溃了恒星大气层，其引力效应蛮横地扯乱了那些上升湍流，就像飞鸟冲散了凌空飘舞的蛛网，对此，三体人也早有完备的数学模型，他们不意外。

直到光粒突破恒星大气层，瞬间没入恒星表面时，三体人才意识到情况有些异常：没有涡环，出现的，居然是漩涡……
只见恒星大气层被光粒击穿的部分，沿着光粒穿过的轨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斗状漩涡，漩涡沿逆时针方向飞速旋转、吸入，恒星大气的各个界面在漩涡中被拉扯，变得很长，就像儿童玩具气球被一根无形的手指戳了进去，然后，恒星的液态表面，光粒入射点上，随之出现了暗淡的小齤洞，洞口迅速扩大，呈现出旋转，和大气层漩涡相同，也是逆时针方向，前后两个漩涡很快套叠结合到了一起，就像机械引擎的磨片式离合器一样，带动整个世界，开始了致命的旋转。
“漩涡？怎么会是漩涡？！”光驱号上的何思维波急闪，“涡环呢？涡环哪去了？怎么没有涡环？”与此同时，母星上的幸存者们也都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其中一些人，在疑问过后，瞬间便被绝望和恐惧淹没了。
——这是一种三体文明根本无法理解的现象……
涡环是瞬间做功产生的，而漩涡，则需要持续做功才能存在，现在光粒碎星形成的是漩涡，而不是伴星基地碎星实验时看到的涡环，这也就是说，光粒的碎星打击不是瞬时作用、不是科学家此前认为的“相对论质量撞击”，而是一种“持续性的”、“奇怪”的“吸引力”。和地球人第一次见识水滴一样，外星文明展示的这种神力吓呆了在场的母星三体人，他们之前经历了漫长的精神压抑，刚刚从迷幻剂的药效下清醒过来，又在突如其来的飓风扫荡中死里逃生，短时间内遭受这一系列巨大波折，光脑不崩溃简直就是奇迹。相比之下，此时位于遥远宇宙深处的两个舰队文明就要轻松得多了，因为是置身事外，那里的三体人多少还保持着一些冷静，上面的科学家在看过智子实时画面后推测，这种持续性的作用力应该是光粒的引力，在准光速飞行状态下，光粒的引力波会被甩到身后，形成漏斗状。但经过计算他们失望的发现，理论模拟出的漩涡规模和实际观察到的还有很大差距，“引力漏斗”不足以解释碎星漩涡的成因，后来，他们的实验室也始终无法实现“漩涡碎星”，只能“涡环碎星”。有人据此猜想，造成这种差异的根源在于光粒的发射机制，不同的发射方式导致不同的碎星方式，“真空能量借贷”发射的光粒是“漩涡碎星”，普通的储能弹射方式发射的光粒是“涡环碎星”。而“宏观能量借贷”几百万个三体时以来始终是三体文明无法攻克的技术难题，于是，两个舰队文明对这种怪异的碎星漩涡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就这样，所有幸存下来的三体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光粒从容地扎入太阳体内，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碎星漩涡在旋转中不断扩大。只见漩涡的漏斗颈越扎越深，最终到达恒星核心位置，从母星上望去，那颗被“诛心”的太阳上就像是刮起了一场超强台风，颜色深浅不一的恒星内部湍流如台风中的云团一般，盘成一卷，像一群可爱的绵羊，又像一条盘曲虬结的毒蛇。三体母星正对着台风眼，“台风”缓缓旋转，那一丸宝地却巍然不动，宛如一只巨兽的独眼，威严地俯视着三体母星，似乎是在怜悯三体人那可怜的智商……
此刻，恒星终于觉察到了光粒的侵犯，这个微不足道的毛头小子从哪冒出来的，居然敢冒犯它身为三巨头之一的威严，成何体统！它被激怒了，毫不客气地以自己最严厉的光芒回击，核心的高能辐射向着来犯者狠狠刺去。可惜，光粒太小了，并未受这光芒影响，高能辐射几乎是畅通无阻的穿过了光粒，然后被光粒的引力透镜聚焦，继续向前飞去，从外面看，就像是台风眼发出的视线。
三体母星，恰在这“视线”的焦点上……
三体母星上，所有暴露在外的可齤燃物，都瞬间燃烧了，整个世界瞬间化为一片火海，刚刚经历了暴风雨洗礼的三体母星，泥泞尚未褪尽，又开始在熊熊圣火中化为缕缕灰烬。那些被漩涡现象惊得思维紊乱的三体人，临终前只看见一片耀眼夺目的光芒，那是来自太阳最深处的光芒……
太阳，三体人一直以来敬畏不已的太阳……
“不！——”光驱号上的何惨叫一声，“快转移！矩阵！你死了吗，给我醒醒！干什么吃的！你给我醒醒——！赶紧带母星离开这个鬼地方……”
矩阵二号没有回应，它的超我层核心已经裂变，它的智子概率云层已经衰变为中子概率云层，它的自我层水膜已经变成“概率重水层”，它那套精妙的逻辑体系已经崩溃。
“快给我醒来！”何怒吼，但他其实知道，现在再着急也没用，自己眼下唯一能做的是耐心等待矩阵完成自我修复。
矩阵二号在设计之初，就配备了自我修复系统，此刻该系统已经启动，何只要等待硬件修复完成、再将备份拷贝过来就行，可惜，系统很快提示：“锁水力场被中子概率云破坏，水膜流失严重，水量过低导致自我修复关键进程无法启动，急需补水，急需补水！”
“补水？混账！光驱号这里根本就没有储备水！”何愤怒地咆哮着，他很清楚这座太空城的配置，三体文明为了牢牢扼住矩阵二号的命脉，防止其闹独立，在这里确实没有储备一滴多余的水。

“急需补水，急需补水！”修复系统仍在提示。
“你让老子现在去哪儿给你找水！先救人！”何骂道，“——等等，补水？只要是水就行吗？”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略作犹豫，下了决心，“那，就用我的吧！”
何迅速调出一个操作台，输入指令，然后，躺在地上，皮肤上很快渗出了水珠，水珠迅速增大，越来越多，大颗大颗地纷纷滑落，最后汇成细细的水流，在身下积成一片缓缓扩大的水洼。
他在主动脱水。
一只机械臂伸了过来，弹出一只吸管，灵巧地吸起地上的水，然后经过一系列特殊处理后，轻轻喷洒在那层正在消逝的巨型水膜上，像是在浇灌心爱的花朵。矩阵二号的三大壳层里，超我层和自我层都已经损坏，操纵这只机械臂的，是仅剩的本我层，这是一个强悍而贪婪的壳层，矩阵的自我修复系统就预设在这一壳层里。
矩阵超我层的中子概率云仍在继续，水膜的失水一刻也没有停止，这样的补水其实是在与之赛跑。机械臂吸水开始加快，那一汪水洼迅速缩小，见此情形，何调整皮层，将脱水速度开到最大，后来，他干脆主动撕裂皮层，任由体腔内的水喷涌而出。
机械臂加大吸力，几个巡回，吸干地上的水，似乎意犹未尽，吸管又沿着水流舔到了何的体腔裂口处，开始贴着裂口吸水，又吸了会儿，见地上这个三体人仍在往外冒水，知道里面的存货还很多，于是，毫不客气地一下插进何的体内，纵情吮吸。
“矩阵，你一定要活过来啊……”何体内其实已经没多少水了，大量失水使他的皮层褶皱，整个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正迅速地瘪下去，他渐渐开始脑抽，迷迷糊糊地发出了最后的呼喊，“……请你……救救……三体人……还有……”
何没能坚持到把话说完，吸管已经吸干他体内的水分，抽取时混入了空气，引起一阵阵噪音。机械臂不耐烦地抽出吸管，换上两只样式奇特的利爪，一把抓起已经彻底脱水的何，将那团干瘪的皮层狠劲地揉捏——它在榨尽何身上最后一滴水。
终于，在经过一番猛烈的挤压之后，曾经是何的那团皮层，缓缓流下来一股细细的水流，水流看起来很浑浊，不经过充分过滤的话，应该并不适合矩阵二号使用，但机械臂管不了这么多了，它已经饥不择食，利爪下方那只吸管早已等候多时，它准确地接住水流，统统吸了进去。水流越来越细，最后落下几滴暗红色液滴，停了，只留半滴红色水珠停留在皮层碎片的最下边，像不肯坠下的血泪。
机械臂立刻将吸管凑上去，吮干那最后半滴液体，同时继续加大两只利爪的挤压力量，试图再挤出一些水来。利爪深深地扣进那团皮层里，许多地方的皮层甚至被勒断了，利爪指间鼓起一团团的烂皮，就像地球人吃的千层饼。
那团皮层里再没有一滴水，只有一些被挤烂的皮层碎片从利爪指间蹦出，如祭奠死者的纸钱般缓缓飘落。
机械臂摇摇爪中那团已经面目全非的光脑皮层，发现它确实已经榨干，便失望地将其一把扔开。何的遗骸就这样像废纸团那样落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角落里。
机械臂的吸管再空中不停地变换姿势，试图再吸到一些水，却只吸到了空气，尖利的吸气声在光驱号空旷的大厅内久久回荡……

三星世界即将终结。三体人祖祖辈辈生活的三星世界，令无数轮三体文明生生灭灭，困惑不已又敬畏不已的三星世界，今天，终于走到了自己的末日。
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引擎呼啸声，三体母星上的05号盆地尘土飞扬，一艘中型太空飞船拖着蓝色的尾焰腾空而起。紧接着，又是一艘，从母星统帅部附近的第一山脉中升空——那里是母星上最大的一个航天发射场——这次起飞的是一艘庞大星际货运飞船，他那厚实的甲壳和强大的引擎，足以让它成为一个最安全的逃生飞船，只不过，因为起飞太仓促，没来得及清仓，巨大的载荷使它加速较为缓慢，当它开始在平流层加速时，先前起飞的那艘飞船已经快要冲破母星大气层，在它身后，不断有新的飞船升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这样的情形在母星各地都开始出现——母星三体人的大逃亡终于开始了。
没有人会意识到，此时的母星上居然还有这么多幸存者、这么多幸存的飞船，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坚持着活下来的。远在几光年外的两大舰队上，不少三体人开始庆幸，为三体人这个种族顽强的生命力庆幸，但是，他们的庆幸很快就变成了悲哀。
母星世界的这场大逃亡是仓促进行的，所有的逃难者都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情绪难免慌乱，而此时矩阵二号已经瘫痪，失去了超核的航空管理后，逃亡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混乱，这混乱，最终引发了一场悲剧。
引发混乱的罪魁祸首，是那艘加速缓慢的巨型货运飞船，本来从第一山脉起飞时它排第二，但是，当后续逃亡的飞船越来越多，有的甚至轻松地超越了它时，这艘飞船的主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加速太慢了，于是，开始清仓、释放库存。当时它已经爬升到平流层顶部，距母星地面大约50公里，下方广阔的空域内有着多如牛毛的后续起飞飞船，它从空中释放的货物散开来，在重力作用下迅速坠下，就像无情的流星雨一样，瞬间笼罩了下方的飞船们。就这样，在这个母星世界最大的航天发射场上，整个母星世界最庞大的逃亡飞船群，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
母星的航天技术不像伴星那样先进，再加上母星人对宇航飞船的漠视，大多数飞船仅有自动驾驶系统，却没有力场防护装置，于是，下面这些飞船的AI启动，都开始自动躲避当空坠下的障碍物，无奈障碍物实在太多，其中既有垂直坠落的太空矿石，又有一些凌空飘落建筑用纺织品，还有一些散成一大片的化学液体，周围队伍中逃亡飞船很密集，在没有统一指挥的情况下，躲避起来实在困难。
第一艘被砸中的是一艘小型探测飞船，这种飞船一向是以灵活机动见长，但这次很不幸的，对它当头罩下是一捧碎裂的太空矿石，碎石范围很大，高速上升中的它无法及时躲开，混乱中，左侧机翼被一块重约5千克的矿石砸中，顿时毁坏，失去控制的飞船迎头撞在一块坠下的巨石上，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飞船化作了无数碎片，四散开去。
几乎在这艘飞船爆炸的同时，不远处，又有一艘满载乘客的“05”型客运飞船遇到了麻烦，它被一张飘在空中的巨大纺织品条幅罩向了机头，急忙转向，试图摆脱，不料，却与一艘向着相对方向转向的“螺旋桨”号小型轨道升降机撞在了一起——当时对方正试图躲避前方一艘飞船突然增强的尾焰——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小型轨道升降机粉身碎骨、碎片四射，皮糙肉厚的“05”型客运飞船也受了重伤，半边机舱盖脱落，露出里面的机舱，在高速飞行导致的负压吸力作用下，里面的乘客飞一般地被卷出舱外，鱼贯而出的他们就像一个个英勇的伞兵，而放飞他们的那艘客运飞船，就像一株飘在空中的巨大的蒲公英，乘着东风送出了无数的种子。如果拉近了看，在慢镜头下，你会发现，“05”型客运飞船破开的机舱口除了出人，还飞出一股清澈的水，那不是什么激动的泪水，而是舱内乘客在泄压时喷出的体腔液，他们此刻都已腹裂脱水而死，干瘪得像一只只面口袋，至于那些飞出舱外的英勇的“伞兵”们，在密集的爆炸碎片轰击下，很快也都死于非命，无一幸免。
两次爆炸的碎片加剧了这片空域的混乱，更多的飞船开始盲目躲避，更多的碰撞开始发生：“密语”号私人飞船撞上了“斯诺”号通讯飞船，两飞船当时只是结构受损，稍后却陆续因内部故障而爆炸，“密特朗”号豪华游览飞船先后和“315”号交通艇、“军刀”企业飞船及“电磁力”科研飞船发生碰撞，在连败这三大对手后，自身速度也骤降，最后被后方一艘无名飞船弹射的爆炸碎片从后方射入引擎喷口，导致引擎起火爆炸。
骤然增加的碰撞和碎片终于冲破了一些逃亡者的心理底线，他们开始动用飞船上的武器清理前方障碍物。最先跨出这一步的是“犀角”号飞船，它此前是军用飞船，便对着前方发射了高能伽马激光炮，高频激光瞬间汽化了前方的障碍物，清理出一道无障碍航线。不过，这条无障碍航线附近的飞船可都遭了殃，高速飞溅的汽化物质对这些飞船的外壳都造成了严重损害，已无法再承受穿越大气层的磨损，迫使它们中的许多不得不忍痛放弃逃亡。“犀角”号可顾不了这么多，它迅速加速，穿过这条无障碍通道，飞了出去。

一见此计奏效，余众纷纷效仿，凡是配备了武器的，不论是原始的动能武器还是激光武器，纷纷上场。一道道无障碍通道被开辟出来，又被旁边新开辟通道产生的喷射物堵塞，然后，不得不重新开辟，有些飞船干脆一路开着武器前进，最后导致武器系统过载烧毁，无数的激光柱在摇曳、闪烁，无数的动能弹像礼花一样升空到顶点，然后斜斜落下，砸向下方无辜的目标……形势越来越混乱。
终于，一道急于开辟无障碍通道的高能激光束打偏了，它击中了遥远前方的一艘庞大货运飞船——就是这场混乱的那个始作俑者，那个起飞时排第二的飞船，它此时的高度已经接近母星大气层顶部，但那道激光束并未因这段距离而衰减其威力，它被命中的尾部引擎喷口瞬间汽化，压力向上传导至引擎内部，骤然增压使本已全速运转的引擎燃烧室发生致命过载，很快就发生了爆炸，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波传遍全舰，这艘卑劣可耻的逃亡飞船结构解体、化作一团碎片，终于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但灾难还在继续。
肇事货运飞船爆炸解体时，因为已经接近逃逸速度，四射的碎片一小部分自由落体，沿着该飞船的爬升轨迹坠向母星，大部分在母星大气层顶层附近迅速扩散开来，开始做环绕运动，迟迟不肯落下，就像给母星扣上了一顶小巧的帽子。
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些碎片里存在怎样的危险。
“犀角”号是第一个在这碎片里毁灭的飞船。当他遭遇货运飞船残骸时，已经沿着自己开辟的无障碍通道一路顺利走来，正志得意满，以为穿越这片区域后就彻底自由了，突然，只感觉前方一闪，然后，左右两边各有一块碎片就向自己聚拢过来，好像是受到一根无形的绳子的拉扯，随即，“犀角”号悄无声息地纵向裂成了两半，切面光滑整洁，宛如抛光后的镜面，然后，已经失去动力的两部分在惯性下继续滑行了一段，就都逐渐解体了，其中半片残躯化为无数或大或小的零部件，另一半则拖着一大串复杂的仪器设备缓缓滑行，像是一只被剖腹的小动物流出体外的内脏，时不时还爆出一团电火花来，似乎挂得很不甘心。
然后，是第二艘、第三艘……许多飞船在穿过该货运飞船的残骸所在区域时，都发生了这种离奇的解体现象，切面无一例外，均是光滑如镜。
观察到这一怪异现象的三体人，在惊讶之后，立刻得出了答案——简并丝切割！
在地球世界，“竖琴计划”让纳米丝一战成名，那无比锋锐的切割力让每一个地球人都胆战心惊，在纳米材料已经极大普及的三体世界，也有这种令人胆寒的切割丝，那就是简并丝，眼下，这艘排位第二的逃亡飞船，这艘庞大的货运飞船，在结构骨架上，就采用了大量的简并丝材料，它们具有极高的强度和韧性，所以能在极微小的截面上产生极大的压力，切割起纳米材料外壳来，就像纳米丝切割普通物质一样轻松。唯一的遗憾是，制造这种简并丝需要以单质纳米丝作为原料，鉴于单质纳米材料生产工艺的复杂性，即时是在三体世界，它也是作为稀有材料存在的，高端的单质纳米材料因为其质地均匀，还被作为制作强相互作用力材料（SIM材料）的底料，堪称黄金等重。
按说，作为一艘货运飞船，根本没必要弄这种强得夸张的简并态骨架，成本上也不合算。两只远航舰队上的三体人呆呆地面对着智子悬浮窗，思考半天，也只得出一个结论：这个货运飞船的骨架，恐怕是盗用母星上最高议事厅的纳米材料建造的，飞船主人偷梁换柱，用普通材料替换了那些珍贵的单质纳米材料，所以导致完工后的“纳米材料穹顶”存在大量杂质，许多骨架结构无法在消电力场作用下顺利塌缩成强互作用力材料，也就是统帅所说的“穹顶结构存在结构缺陷。”
三体人很快就发现，这样盗用集体财物建造的飞船其实不止一个。下方那团爆炸云里，有许多后续飞船都是无声无息地断裂开来，裂口光滑整齐，宛如镜面。先前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碰撞和爆炸吸引，没发觉这种奇特的“截肢”现象，只有极个别人对碰撞中的情形好奇，他们发现，许多飞船发生剧烈碰撞后，都没有马上解体，而是继续保持完整形态，稍后，才因为内部爆炸而解体，可见，其采用的都是超常规的高强度骨架材料。
爆炸中，无数的简并丝飞溅，更多的飞船被无声切割，这片汇聚了三体母星60%的逃亡飞船的空域，就像在做一道离奇的立体解析几何题，飞船的残肢断臂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从母体上被切下，然后纷纷从空中坠落。动能弹、激光柱、爆炸火球、飞溅的碎片、无形无迹的恐怖简并丝……无尽的杀机混杂在一起，此处，已是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