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起了一阵雨,又急又猛又短暂,悠忽间就使得燥热了一天的空气凉爽了下来。陈秀英因为在广场般宽阔的火车站前劳务市场里卖汤面,一时无处避雨,身上被淋了个透湿,冷风一吹,冷得直打颤。
天渐渐地黑了,广场上待了一天工的人们逐渐散去了。上下火车的人从来不会光顾秀英的小面摊,看看没什么人了,秀英也要回家了。她收拾好桌椅板凳、锅盆碗盏,把它们象沙丁鱼般见缝插针地归置到一辆三轮车上,然后她熟练地跨上车子,费力地蹬起来。
从热闹的火车站一路蹬到市郊的家里,既使是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也要累得筋疲力尽,何况今天还要顶着风呢。只一会儿的功夫,秀英就浑身冒汗了。她没心情去看一眼华灯初上、五彩缤纷的城市夜景,对熙来攘往的人和汽车熟视无睹。浮华的城市和快乐的生活不属于她,她对生活和未来早以没了丝毫的憧憬,只是还有一口气就得让它喘下去,而这会儿,她正觉得气快喘不匀了。真累呀,这条路几时才能到头呢?再加把力吧,到了家就好了。她心里念着,腿上在用着力。可是,到了家就好了吗?秀英如果不想起自己的家,她还算是个快乐的人,既使累点、苦点,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她一向不怕吃苦的,可是,每当她想起那个家,她的心就堵的慌。
那是个怎样的家呀,冰窟都比它多点热乎气儿。她那个又酸又冷、一年到头拉着个脸,开口就是骂人、损人,好象你欠了他还不清的债似的丈夫,真象一块大石头牢牢地压在她的心头,怎么也把它扔不下去。
这个男人一辈子没和她说过三句话,更从来没给过她一个笑脸。他那张永远阴沉的驴脸,搞得全家人都不开心。女儿小娟小的时候,一看见她的爸爸,就会一声不敢出,大气不敢喘,走路都溜着墙边。现在女儿上高中了,又怕又憎厌父亲的感觉依然如故,只要父亲在家,她就想尽办法找借口住到外边去。上个月她提出要住校,就一直没回来,除了偶尔给妈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之外,她再不肯在家里露面。想到小小年纪的女儿竟被迫和父母在一个城市里过分居生活,又不知道他会接触哪些人,交些什么样的朋友,让秀英怎能不担心,可是,让女儿住在这样的家里,成天过窝心日子,还是搬出去的好。女儿逃走了,剩下秀英独自一人面对那个冷血动物,真是既无奈又心烦。
她永远没法和那个人说一句话,就算有时为了一些必要的事迫不必得已要和他商量,他也会象见了几世的仇人一样,瞪着凶恶的死鱼眼睛,狠毒又轻蔑地瞥着你,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先臭骂上你一顿,骂够了,他也不会拿出什么好的建议,最后还得秀英自己拿主意。秀英积了近二十年的经验,已彻底看透了这个人,这是个天下最浅薄无聊又自以为是的人,他既自高自大又自悲自贱,本领不大、傲气不小,是个天底下最讨厌透顶的人。
秀英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楼梯,把自己的那一堆家什弄上楼来。她在穿堂里叮叮当当地摆放东西,孙汝谦在他的“工作间”里面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整个的心思都在他面前的那一堆东西里。他长着一张尖棱形的瘦脸,有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眼睛下方突出的颧骨把干瘦的肉皮顶出老高,一张总是紧闭着显得恶狠狠的嘴只有在骂人和吃饭的时候才张开。一看到这张脸,你就没法不觉得乌云压境、山雨欲来,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迅速从你的心底漫延到全身,并且越积越多,然后又不知不觉从你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弥漫在你的周围,于是,你呼吸的就是这种愁烦、苦闷的有毒气体,久而久之,你不是被它毒死,便是和它同流合污,至于能变成哪一种,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孙汝谦和秀英差不多同时下岗,闲在家里半年多了。这半年里,他把家里的小屋改成了他的“工作室”,整天在家里练写字、绘画。那些狗屁不通、歪歪斜斜的字摆得满屋子都是,整间屋子乱得让人无从插足,他却乐在其中。他能兴趣盎然地对着一个字看上一天,却绝不肯和老婆孩子和和气气地说上一句话。秀英每天在外面劳累不堪地回家来,还要下厨房做饭。吃饭时,孙汝谦阴着脸出了小屋,吃完饭,筷子一扔,又进了小屋。如果换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真可能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可谁叫秀英偏生就的心细如丝呢,从小起,她就那么善于察言观色,对别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都能看出更深一层的含意,并没完没了地在心里琢磨,因此,烦恼就积郁在她的心里,迟迟不肯离她而去。
孙汝谦本有一手很好的电焊工手艺,出去找份工作丝毫也不费力,但他这种酸臭的性格使得人人都讨厌他,所以,熟悉他的人没一个找他干活的,不熟悉的人更谈不上能想起这么个人来。如今是个靠朋友的年代,大锅饭的年景早就不存在了,一个人要想过的好,一凭本事、二靠朋友,而象孙汝谦这样的“臭大粪”,别人躲还来不及呢,谁会理睬他,而他又自视甚高,绝不肯走出家门去各种人才、劳务市场去尝试一下,于是,就这样半吊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