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翩翩的裙，歌女穿云裂石的声音，宫娥的头油味飘过来，熏人。
宗朝阳小心的咽了口唾沫，眯着眼睛看看周围。华服，高帽，一切都是光彩奕奕的模样，大臣衣袖上的云纹，舞女手中长长的水袖，宫女手中端着宛州运来的彩禾雀，内侍忙着分发宁州的奇珍异果……嘈杂的人群中议论纷纷：“上一次宴会上是……”“主上又宠幸了……”“听说昨天……”
他默默拉拉自己的衣角，至少很整洁吧？他这样想着，心满意足。
这时他听到一种声音，一种足可改变他一生的声音。
哀而不伤，凄凄的在空中荡起涟漪。空中的流云仿佛为之凝滞，秋天的寒风仿佛为之停息。如凤鸣，叫碎了了雨天中的碧玉；如石破，惊起了一池初绽的芙蕖。这样的哀伤，会让荒虚古神手中的砂石融掉吧，这样的凄凉，会让离家的游子泪如雨下吧？
他抬头张望，河洛打造的舞台上，烛光淡淡罩上，一个白衣女子正在拨弄古筝。
琴弦一弄，哀婉的旋律倾泻而出，一声声尽是江中荡起的绿波。女子纤纤十指抚弄着二十三根丝弦，忧愁暗恨一起涌出。他感到迷茫，仿佛楼边的一湾池水不再西流，仿佛两行飞燕斜飞入碧落。
白衣女正弹至断肠处，眉尖若蹙，眉梢修长直入鬓角，此刻又似春日远山。她耳垂上挂着两串红晶耳饰，血一样滴下来。
“这就是前几天进乐府司的魅？”
“对啊，还好吧？”
“啧啧，长的倒是个美人……”
“弹得一般。”
“对对，一点也不热闹。”
周围仍是嘈杂一片，白衣女却好像没听到一样，淡褐色的眸只看着琴弦，好像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好像眼中心中只有那把筝。
她皱着眉，声音戛然而止。
乐声回荡在空中，宗朝阳听痴了，也看痴了。
魅猛然间抬起头，朝他那里望了一眼，一笑，刹那芳华。
宗朝阳赶紧低下头，桌案上是彩晶雕的酒盅，酒盅里盛着他不知道名字的烈酒，酒中倒映着梁上的竹雕彩灯，灯影中盛装的人们来来往往，来往的人群中是不是有白衣女？桌案随着宗朝阳的心跳轻轻晃动，惊碎了杯中的风华。
他该如何，告诉众人曲中的哀婉？学着浪荡子的模样用玉箸击节？还是抛下精致的玉簪给她做缠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魅轻轻叹息。她的声音很小，像唱歌一样唱出这句话，宗朝阳凑近才能听到。
我，我能听出你曲中的哀，听出你曲中的悲，是你寻觅已久的知音。宗朝阳微张着嘴，想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了。
“好！”坐在高位上的皇帝拍手喝彩。
“多谢主上。”白衣飘飘，魅屈身行礼，笑靥如花。
她是乐府司的人，是皇帝宠爱的乐手。我呢？每天算卦而已啊。宗朝阳迷迷糊糊地想，我穿着粗布的衣裳，没有挂鲛人泪水凝成的珠子，只在宛州的水田里吹过竹笛，没有多好的琴技，可以与她相和一曲。他无不伤感，之后的晚宴，一桌的肴馔他几乎没动。他一直处在一种浑噩的状态，酒盅的酒下去又满上，倒酒的声音淅淅沥沥，他越来越喜欢了。
今夜是不是无风无月，星河天悬最适合观星的日子？宗朝阳远远望着窗外，宫殿的灯都点亮了，一片灯火辉煌，几乎有种置身银河的感觉了。
有魅十二人，奏丝竹于殿，主上惜之，封乐府司。
——《志异集·魅》
若与星算者丝丝相连，则不准，此大忌也。
——《燮史·西门列传》

叶离烧了浓浓的茶，又从半年前的糖罐里拿了两块勉强可以吃的麦芽糖，下午茶水蒸汽腾腾，火烧的旺旺的，几个邻居探头探脑，误以为小院着火了。叶离拉下脸来，却也知道不好怨他们，师父晚间把中午的剩饭一泡就算是晚饭，下午小院几乎没有一丝烟火。
夕阳的柔光倾泻而至，叶离端着茶走进宗朝阳的卧房，门老旧的叫，雕着的荷花都在岁月的侵蚀下黯淡了，飞檐上的铜铃被顽童用弹弓打下来了，下雨时屋里潮乎乎的像是漏过水，他抱怨过几次，宗朝阳淡然回答，会换房子的。
“师父。”叶离着实没想到昨天醉成一滩烂泥的人今天还会精神抖擞，摆着算筹。
“嗯。”
“师父您没事？”
“你有事么？”
“没有。”
叶离站在他身边，桌子上的算筹变换着位置，在并不刺眼的阳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味道。
“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高阶的算法。”
“不急。”
“我……”
天色渐渐暗淡，显出鱼肚白，已经有几颗亮星已经在空中闪烁。
“有一颗星，你永远也算不到，它就是太阴。”宗朝阳缓缓说，“那颗代表死亡的星辰在夜空悄悄经过，剥夺了世间的生命，却不留下一点痕迹。唯有通过它对别的星辰的影响，星相者们才能觉察它隐秘的存在。”
“我没在书上看到过。”
宗朝阳抬起头看着他，“将来，能够洞彻这些星辰变化的，只有我一个人！”
他顿了顿，说道：“我要离开天启，前往宁州寻找那些长于星相的羽人。”
叶离觉着他师父疯了。
夏初，宗子辞钦天监博士，往宁州。
——《天经传·往生》

宁州的森林是暗淡的，永远笼在云雾之中。冷，清冷，参天的松木望不到头。时节方才过了立秋，林中就吹起冷风。
据说在森林的深处藏着秘密的古塔。夕照时分，巍峨，孤独地立在森林之中，所有的松都像是在向它俯首叩拜。人族相传皇极天经的创立者就曾在此中冥想整整三十载，皇极天经的继承人都在此学艺，可羽人都说这是这是牢房。此刻，飞檐尖尖直入云霄，落日为它镀上一层淡金色。
羽人的头发在空中飞舞，那是一种极纯的银白，恐怕只有血统最纯正的羽人才会有这样的发色。他的脸是年轻的，灰色的眸子嵌在深深的眼窝之中，两片薄唇像是用刀刻出的。他整个是高贵的，站在他身边，会感到有种凌驾世间万物的气息。他站在塔的飞檐上，玄色衣衫上用银线绣着若隐若现的星，衣角被凌冽的山风吹起。他微闭双眼，轻叹一口气，恍若天人。
“你，为何想学星相？”许久之后，羽人凝成洁白的双翼，飞至塔下，飘飘然落地，问一直跪在那儿的人。
“我想洞彻世间万物。”
“一百年前，我也是这样对我师父说的。”羽人灰色的眸子里含着几分伤感，几分无奈。
“你要想想清楚，”羽人幽幽道，“哪怕你再聪明，有些事情，你永远也算不到。更何况，人族的寿命要短许多。”
“我，想明白了。”
如果，我能学会这样的星相，我就能算出何时能与她再相见。宗朝阳没有说话，仰着头看着羽人，眼中无比坚毅。
“皇极天经的创始人是谁，你可知晓？他是羽族的叛徒，杀人无数的古风尘。这一派最出名的弟子为了算出自己与心爱女子能共度几年光阴，在皇极天经仪旁算了整整十天，最后无果，一口鲜血全吐在观星海镜上。”
“我与他不同。”
“哦，是么？”羽人轻轻笑着，“到最后你会后悔的，我的师父是这样，师祖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你看到这座铜铸的宝塔，其实就是看到星相者无比可悲的命啊。”
“您，为何这样说。”
“你进来，我先教你最简单的方程。”
宗朝阳临走时把那一副黄金算筹换了一把玉雕的笛子，还想讲讲价，摊主苦着脸说，您老看看这玉，翠得很，透得很。于是这把玉笛最终是躺在他手里，紧紧握着它，宗朝阳心里踏实许多，起身踏入古塔。总有一天，他暗暗想，我会在她经过的路边等着她，为她吹一曲哀婉歌。
“这是一个真的故事呀，为何他一定要见那只魅？”女孩打断老人的讲述。
“痴儿，”老人道，“你也是魅，也不懂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啊。”
“他，最后有没有找到那只魅？”
“不要问，听我慢慢讲。”

星空璀璨，难得有这样一个无月的夜晚。羽人梳着他的长发，那厢宗朝阳忙的不可开交。算筹是象牙质地，摸上去温润无比。观星海镜上映着一片灿烂的星空，与天空相映成趣。
“徒弟啊，你想算何事。”
宗朝阳不语。
“你永远算不得自己的生死，你不信？”
宗朝阳抬起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师傅如果你再教给我几个方程，我就能算出。”
“以你的资质能学到这样已是不错了，”羽人揪下一根颜色黯淡了的头发，“你来我这里多久了？”
“整整，整整……”
“二十年了，朝阳啊，你到底是想算什么，何事值得你这般抛弃在中州的官位，放弃荣华？”
“只是小事。”
“你知道为何我会来这里？”
“为何？”宗朝阳起身来到羽人身边。
“我想算出二百年后的世间万物，想知道宁州的森林会不会被人族的火焚烧，想知道河洛会不会从地下走出，改变九州的格局，想知道人族会不会再起战争……”
“师父，徒儿的心愿比起来，不值一提。”
“但是算不出，算不出啊！”羽人狂笑着，“你试试，能不能算出我的死期。”
宗朝阳的脸上沁出一层冷汗，这许多年来羽人老师一向风度非凡，如今一脸狂态。他收起算筹，开始新的计算。
“师父身体安好——”
宗朝阳话音刚落，就听到羽人怪叫一声：“是吗？是吗？”
宗朝阳被吓了一跳，羽人笑了两声，银白的发在星光下格外的诡异，恍惚中，宗朝阳看到他的眼中泪光点点。
“我还能活多久？”羽人声音沙哑。
“二十年，十年，不，一天……”宗朝阳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师父你教给我别的方程，或许我会算出。”
“我的好徒儿，算不出的，我的师父也是这样对我说的。”羽人面对窗口，发出一声叹息，“但是我还不能死啊，我要亲眼看到皇极天经一派走向它最后的辉煌。”
“为何，为何算不出？”宗朝阳心口一阵疼，他第一次产生了这么大的怀疑。

“为何？”女孩喃喃道。
“你会懂的。”
“结局呢？”老人微微一笑，“你一定要听这个悲伤的结局？”
他多么熟悉的场景，铺了一地的算筹，书中的方程他已经全都用上了，可是到底何时才能再相见。古塔中潮乎乎的味道不由分说的钻到鼻腔中去，宗朝阳咳嗽着，身子前倾，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呕出来。这时他看到了一杯茶水，早已舒展的叶子沉到底部，一动不动。
杯子中映的是谁？
你说算不出的，除了自己的命还有什么？
你是谁？
为什么你会在水中，这般愁苦的看着我？
你是我的老师？
不，我还是算不出。
我会不会像皇极天经的创始人那样死去？
不不，不会，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是不是还在弹古筝？
我只一心仰慕……
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经历？
你为何一头白发？
你说我要不要放弃？
不会放弃，不，我不会放弃。
可是你说她会去哪儿？
杯子中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有时候宗朝阳回想起那年的古筝声，几乎红肿的眼睛还会沁出泪水来。他会想这样做值不值，远远地望着夜空，深遂的蓝仿佛藏着多少秘密。古筝的声音会在他耳畔响起，哀，婉，和着宁州树林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撮起嘴凑上那支玉笛，高而悲的声音悠然划过天空。
一大滴类落到观星海镜上，它如果有感觉，一定会体味到和他的第一任主人一样的无奈吧？
过宁州，闻笛声哀怨，不可闻，泪如雨下，山民名之泪下坡。
——《志异集·羽人》
魅过东宫，闻丝竹声，叹曰：“靡哉竹也，伤哉丝也，此乃亡国之音。”王闻之，暴怒。欲严惩之，而十二魅不见其踪。 ——《九州·帝王言行》
“这是一个悲剧？”小女孩问道。
“算是，也不全是，几个星算者会像他一样？”老人放下笛子，摇摇头，“最后，你不是死，就是疯。”
“这是个虎头蛇尾的故事。”女孩皱皱眉表示不满，“何苦这样？我不懂。”
“痴，你真是痴儿。”老人居然笑了，“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懂。好，我收你为徒。”
星盘的中央，白发的少女裹在宽大的黑袍中，周围一片黑暗。 ——《九州·缥缈录》
皇极天经，隐于世，又现于世。 ——《野史·天演者》

放完自占沙发 ｡◕‿◕｡

板凳>_<
话说九州是神马？我只看过九州华胥引…

楼主是高考归来吗？

楼主加油~

马克～我前几天才刚看到你的说说，这么快就有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