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基德觉得世界都是模糊的血色。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反正从七岁那年开始,他便逐渐习惯了,半死不活地吊着一口气醒来,身上挂满深浅不一的伤,脸上溅着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
有时或许身边能有满脸胡渣的糙汉,粗鲁地用撕开的衣服勒得他伤口发白;有时或许能是胸大腰细的美人,给他轻柔仔细地上了药,再动作轻盈熟练地为他绑好绷带。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晃晃悠悠地起身,啐出一口血,信手擦了,步伐不稳地走出房间,寻那最喧闹的堆着黄金宝物的地方分赃去。
其间,没有人会顾及他的伤势,因为哄抢的那些人自己的胸腹都还往下滴着血;没有人会与他谦让,因为谁不是拿命硬在刀山火海中,险险拼出了胜局——而谁比谁的性命更珍贵呢?
强则活,弱便死。海盗的信条,就是这么通俗而简单。
不过,好在基德自己的要求也不高。他只要保证每次自己能活下来,就可以了,也满足了。
或许这么说吧,朝不保夕的日子,生命既是他所唯一能给出的赌注,也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的最后的筹码。
所以每次能在疼痛中醒来,对他而言,确是件极快意的事情。
……
“醒来的话就赶紧想办法爬出来吧,当家的。”
说话的人气不带喘语句平和,听来应该没受什么大伤。而循声看去却又因为光线不佳,只能勉强辨认出一团模糊的灰影,坐在他前方不远,气定神闲。
——不过基德一时间还真是大脑缺氧地没想起,说话者到底是谁。
然而这也怪不得他。
因为他算得上被活埋了。
不是被人一铲沙子一铲土地填坑了的那种,而是被垮塌下的碎石块压住了胸腹和四肢——这还是他身手好反应快,能随机应变就地滚了几滚,才避免了被莫名坠落的巨大钟乳石笋砸成肉泥一饼。
所以只是被破碎的石块压得有些胸闷窒息行动不便,他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说为什么对方会对他如此漠视不理见死不救,却又不离不弃,他不用细想都能猜到,对方一定是受了什么不重却又关键的伤,无法以一己之力离开,见他气息尚存,却也不想浪费体力救他,便留在此处暂做观望和休整罢了。
说穿了,不过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而已。
换作是他自己,也会这么做。
也亏得他运气够好,虽然被飞速四溅的石块砸出了不少伤,但都并不很重,压在他身上的那些,看起来数量唬人,却也不曾盖得密实无缝。
这便方便了他自救的活动和挣扎。
而等他把四肢都挣脱出来,再把石块能蹬开的蹬开,丢远的丢远,最终勉力撑手有些头晕眼花地站起来,最后几块叠在他身上的,便也掉在了地上,再没有一分威胁。
然后他才一身土灰地不屑笑笑,却又因为胸腹间的疼痛将笑意牵了个龇牙咧嘴。
直到这时方才说话的人才站起身,也不向他走来,也不哪怕矫作地问候一句,只是顺手在身边的石壁上擦了火折子,点亮了竖在一旁的火把。
整个小空间瞬间明亮起来,而基德在摇摆的火光中看着对方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下,一丝波澜不起的眼,简直当场就想笑出声来。
——得是多冷静多精明算计的人。
才能身处未知危险环境中,受了伤还能不动声色地谋筹出最有利的出路,然后安然待在黑暗里,就为保存一支不知何时便会耗尽的光源。
说起来这物尽其用的做法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但若真是置身那样的情景中,怎样的分析和理性,都可能被黑暗和无望,折磨成愚蠢的胆怯和卑微的哀号。
这一切基德见得多了,所以这忽然出现了个真能临危不乱的有胆识者,他还真是颇有几分不能适应的。
却也是十足庆幸的。
庆幸那人够聪明,能辨利害,知道情形如此,再怎么不愿两人也只能相互依靠,而不是刚一身陷险境又趁他昏迷不醒,便平白害他性命,只求从他身上抢去一两点防身利器或食物饮水。
毕竟人性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可理喻,明明独力难支,却还是希望自己能多活一刻。也白白为那苟延残喘的数息之间,断送了自己真正逃脱困境的希望。
所以,总而言之,对眼前这个临时的同盟者,基德还是意外的挺满意的。
哪怕,这个所谓的同盟,更贴近于雇佣关系。
而这就有些说来话长了。
本来他是因祸得福地打碎了一个宝瓶,得了一份藏宝图。按说功过相抵,却哪至于被排挤来做什么先锋。再说了,但凡海盗,说什么兄弟大义,还不就是目标一致利害统一时喝多了高兴了多说的几句,做不得数的。但当真金白银捧上面前,却哪有不去哄抢的道理。
就算近年来藏宝图百假一真,但只要有利可图,却谁又不会剑拔弩张撕破脸皮地争上一争?
也就是说,就算这藏宝图明显指示了宝藏藏在那有去无回的魔鬼地域吧,但无论是按着海盗拼血汗动刀枪夺钱财的简单逻辑,还是按着世人越危险越神秘的地方藏宝就越丰厚的越震撼的迷信论调,怎么也该值得一试不是么。
再说了,风浪里来去,谁不是用生命去搏的钱财,谁不是用骨血去铸的地位。惜命不等于怕死,爱惜性命图的是成功后肆意享受的资本,但害怕畏缩,本就不是能存活的海盗还懂得的情绪。
可事情偏又这么奇怪。
上面明摆着发话让他带队去探路送死的态度,他倒是不怎么介意,反正他也算习惯了,知道不往上爬就永远摆脱不了棋子的命。可哪怕有百分之一的生存几率,他却也可能随时叛逃卷款而去,这对那些人又有什么明白的好处?
还是说他们就真能肯定了,这地方真就那么邪门,那么一去无回?
但即便如此,整死他那一队人,对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好处吧。无利可图的损失,他还真不相信有人会把算盘打到这么愚蠢的地步。
然后,这个疑点还没让他想通,另一个疑点又送上门来了。
就是他这个同盟。
他雇来的所谓的向导。
明明只是一个表态说可以带路但必须酬劳丰厚的向导,也据说是当地最优秀的猎手,可他那身淡漠到根本看不出凌厉的气息,却绝不像一个只猎杀兽类的人。
不过怎么说呢,无论对方有什么打算吧,利益一致的时候,他可以利用,真有什么算计,他也不是不能防范的。
所以,何必去操难操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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