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怨与不怨
薄薄的窗纸外头扬着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地卷着，彷佛要将这世界的一切卷得天翻地覆。
桌上的红烛突地从烛芯中爆出一串儿火花，噼噼啪啪的，在寂静的雪夜中显出几分突兀。
怀里的孩子还很小，粉粉的一团，偶尔在睡梦中轻轻地蠕动着，煞是可爱。
"夫君"我问，"你说，这个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儿好？"
"嗯……"他低头思索，烛光安静地映在他的脸上，少了平日里的刚毅，多了几分柔和。
不远处的乐坊有年轻的歌女轻声地唱着，声音和婉而柔润，不过在北风中显得有些迷朦。我听得不太真切，不过我听出了是陈国《月出》的曲调。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真是美好的曲子。
他低声沉吟:"月出皎兮，月出皓兮。希望咱们的女儿能如明月一般皎洁，月亮美丽而高贵，封号……就为高月吧。"
我点头:"嗯，不错。"
他突然起身，掸去身上的尘，取来厚重的狐裘给我披上，"燕国的冬天愈发冷了，好好注意身子。"
我握住他的手，"夫君，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他伸出手理理我的鬓发，扶正我额上的珠花，只听他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嗯。"
我拉不住他，任由那个身影在雪夜中愈行愈远，玄色的太子服制近乎与黑夜同色。
傻瓜！这样的雪夜，不撑伞，雪落到身上，可是要冻坏人的。
端木进来站在我身边，替我系紧了狐裘，"太子妃……"
我拍拍她的手，笑道:"蓉儿，我没事。"
那样的一双手，有的不但是岁月的老茧，还有燕国上下百姓的性命。我知道我是拉不住的，这是他燕国太子的使命，他必需这么做。
我怨他，又不怨他。

2.计划
燕国的春天来得很晚。待到柳色初新，春色明媚的时候，已是三月的尾巴了。
月儿还没学会走路，有一下没一下地爬着，大多时候一个人坐在床上玩着小玩意儿。
我总夸她:"月儿真是个安静的女孩。"
她似是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抬起头开看我一下，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新长出来的牙。
我站在木格子窗前调香，窗外春光正好，柳树也吐了絮，只消风一过，纷纷扬扬，就像是雪。
有宫女急急地跑过来，鼻尖上冒了点点汗珠，"太子妃……殿下回来了。"
我喜不自胜，盼了许久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一下子忍不住，竟流出泪来。
他脱下厚实的外套，笑了一下，似是带了千斤的疲惫，"怎的哭了？"
我抹去脸上的湿意，激动得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只得无关痛痒地说了一句:"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你瘦多了。
他用热水洗洗脸，"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会不会来。"
春日的空气极是新鲜，还带着微微的湿意。几只云雀从窗外疾速飞去，霎那就不见踪影。
他抱起暖榻上的月儿，"想不到咱们的月儿长得这么快。"
你已经几个月没有回来过了，月儿也长高了，也长胖了。可惜你都不知道。
我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还是小宝宝嘛，长得自然快。"
月儿躺在她父亲的怀抱中，睁着眼睛瞧着抱她的人，不哭也不闹，真是乖巧。
我笑道:"俩父女真是默契，月儿也是第一次见父王，居然不哭闹。"
他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个橘子，在月儿面前晃晃，她突然咧开嘴笑了。只听他道:"她是我女儿嘛。"
屋内溢着满满的甜香。
他沉思片刻，"这次回来，有件事跟你说。"
隐约有些不安。
"秦国攻势愈发强了，怕不出几年，赵国就会被吞并，一但赵亡，就会危及到燕国，所以……"
我剥橘子的手突然停下，惊讶地望向他。
他避开我的目光，"一直以来，我都在筹备一个计划。"
"你要派人去刺杀赢政？"
"是的。"
我一把扔掉橘子，"你疯了！秦国军队部署严密，如果失败，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想过月儿？"
月儿被我的大声吓得哭了，他赶紧拍着月儿的后背，轻轻地安抚着。
"清秋"他唤我的小名，"希望你能理解我。"
"那月儿呢？她还那么小。"
他不语，刚想说话时，有随从来报:"殿下，门客们到了。"
他起身握住我的手，"莫要担心，这个计划还需筹划，相信我。"
我怔怔地落下泪来。

4. 你不要走
有人进来替我掩好窗，"秋夜里冷，莫要冷着了。"
"夫君。"我轻声唤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去雁春君那里办事么？"
他风尘仆仆，一身袍子染上不少的尘埃，最近怕是睡得不好，眼里布了几条血丝。
"马车经过，便进来看看，你这几个月辛苦了。"
眼中含了些湿意，"没事，只是月儿她想你。"
外面有秋风刮过，我听到落叶被卷起的声音，互相碰撞，磨擦，怪吓人的。
良久，我听到他叹:"我对不起你们。"
我突然涌出一股悲伤，"别说这样的话。"
有人在外头催促"殿下，要启程到雁春君那里了。"
他眉头紧紧地锁住，表情瞧不出悲喜。替月儿掖好被子，眉眼中挂了千斤的疲惫，"我走了。"
我突然想到方才月儿呢喃的那一句，悲酸一下子涌了上来。
我突地流下泪来，下了极大的勇气，"你不要走，你的女儿，得了病你也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很想你！"
他似是叹了口气，"为了燕国，我必需走。"
我紧紧拉住他的手，连节骨都泛了微微的白色，"你不要走。你每次出去，我都睡不着觉，或者被噩梦惊醒，我们的女儿时常哭着要爸爸！"
燕丹，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出去我是有多担心？我怕你会有危险，我怕你会不要我不要月儿！
这比噩梦还可怕。
屋内的蜡烛垂下点点蜡泪，红得触目，烛光温润透明，照得屋子满满的暖意，可惜，却照不亮我心底的黑暗。
我抬头看他，"难道你的女儿就比不上一个燕国吗？"
"她是我的唯一，你也是。"他停了一下，"可是清秋，我是太子，燕国的希望在我身上。"
他甩开我，绝决地离开了。
是啊，你是燕国的太子，未来的君王，你这么做，我真是怨不得你的。
秋夜的凉意愈发浓了，屋外的树枝光秃秃的，像一只只枯手，在黑夜中显得诡异。
冬天，怕是要来了。
我望向榻上睡得沉稳的孩子，泪止不住地流下，"月儿，不要怪你的父亲。"

5. 星星
日子在这绵长的秋末静静地滑过，如古井般不起波澜，于是就这样入冬了。
燕国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的晚了些。稀稀疏疏地飘落，在屋檐上，树枝上。有的还结成冰柱，悬在屋檐上，晶莹剔透。
月儿极是喜欢这样的冬景，经常到屋外去看，一看就是大半天。
夜里，雪又开始下了。院子里种满常青的竹子，风过，竹子哗啦哗啦地响，还有冰渣落地的声音。
月儿站在廊上，伸出手去接雪花。我带上一件狐裘给她披上，她笑着回过头问我:"母后，冬天晚上的星星为什么那么少？"
我笑，伸手指着夜空，"月儿你看，它们不都躲在那片黑色的夜空中么？"
她自顾自地摇摇头，疑惑道:"我怎么一个都看不到呢？是月儿太笨吗？"
"月儿不能光凭眼睛看，要用心去找。"
她皱眉，"我站在这里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
我抬头望着夜空，其实有很多很多星星，在冬夜明亮闪烁，不过很多人看不到而已。
我轻声道:"不同的时辰季节，星星不停地在走来走去，唯一不变的是大地的方位。看星的人必须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才能找到那些躲起来的星星。"
这是阴阳家观星要旨，如果没有天赋，根本不可能观察到星中的奥秘。星星？我能看透冬夜整片的星空，可我却如何都看不透我与燕丹之间的星空。
我迷路了。
月儿似懂非懂，挠挠头，"母后，我还是不明白。"
我从背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轻声道:"月儿，有没有感觉到？"
"风在大地上游荡，它会告诉你东南西北，它也会告诉你春夏秋冬，还会告诉你很多用眼睛看不到的东西。"
雪，安静地下着。
良久，我放下手，"月儿，你再睁开眼睛看看。"
孩子突然笑了，如银铃般清脆，"看见了！好多好多的星星，数都数不清，太美了！"
她是一个极有学习阴阳术的天赋的孩子，可是，这样的天赋，不知对她好还是不好。
"母后，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星星的事？"
我迟疑一下，笑道:"月儿，答应母后，无论何时何处，对任何人，都不要让他们知道你能看到那些星星。"
她也笑，"那可以告诉父王吗？"
我摇头，他？他总是这么忙。
"父王管理国邦，我们别去打扰他。"
"咦？"月儿惊道，"母后怎么流眼泪了？别哭，月儿听话。"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爱流眼泪。
我眨眨眼，她真是个乖孩子，"不关月儿的事，雪花吹进了眼睛。"
孩子搓搓手，眼睛笑得眯成月牙，"月儿帮你把雪融化。"
小手摸到脸上暖暖的，我终究哭了出来。

7. 燕亡
雪一直下，仿佛冷到能沁入人心里。
"杀——"
"冲啊——"
号角伴着这嘶哑的呼喊，我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
有士兵紧张来报:"秦国铁甲兵突然直击燕都，燕都已经……失守了！"
我大惊，跑出府外，却蓦然发现我毕生见过最惨烈的情景——没有歌舞升平，没有喜乐热闹，只有一具具老百姓的尸体。血和雪的交融，在夜里形成触目惊心的景象。
这是除夕夜啊！秦国怎能如此残忍？！
我拉住一旁看得惊呆的月儿回去，看到他站在院里，表情复杂。
我抬头，北方代表燕国的极星光芒浅弱，西方的那颗星却愈发明亮，看来，已经注定了。
可我顾不得一切，上去拉住他，"你做了什么?为什么秦兵会突然攻城，你知不知道，外面死了好多老百姓……"
他垂首，面如死灰，"荆卿……终究是失败了。"
几个月来一直萦绕盘旋在心头的不安，看星象时我早该想到的:刺秦，失败，燕亡。
可惜我还是迟了。我来不及劝你啊，燕丹。不过，即使我劝了，你也不会答应吧。
"那我们就陪着燕国一起消亡吧。"我的声音平静如水，要死，有他和月儿，还怕什么呢？
端木此刻从屋内冲出来，"马车备好了，王妃快走！燕王出卖了殿下，要将殿下交给赢政。你们快走啊，只要太子活着，燕国就有希望。"
漫天的战火。
登上马车的霎那，我有些不舍，"蓉儿，你呢？"
"我先回镜湖，王妃如果有事就遣人到镜湖找我。"
身后是一片残垣断壁的太子府，地上有好多好多的尸体，血汇成一片血河。本是一片喜庆的燕国，被秦国铁甲兵蹋得支离破碎。
地上有好多孩子，他们在大声地哭泣，那样的凄凉，比秋日的风还要凄凉。
心像是被粗钝的锤子砸了几下，痛得快要滴出血来。这样的乱世，什么时候能安稳下来呢？
他看着这一切，不语，眼中流出浓浓的伤痛，我忍不住流下泪来。
"母后，我怕。"月儿俯在我身边，她也哭了。
"不怕，父王母后都在。"
外面雪与血的交融，混合着泪水，形成了我心中一个深深的伤口。
这年的除夕夜好冷，冷得将人心都要冰冻住了。这年的除夕夜，燕亡。

8. 深院锁清秋
阳春三月，我坐在小轩窗边，外面柳色初新，日光亦是恬静安然。如斯春光，我却无心欣赏。
秦兵追了我们整整三年。
边院里的墙角里，有几株杂草，吊着半条命半死不活的，枯黄得没有生机。像极了我。
月儿躺在榻上睡得极沉，三年的逃亡，让这个孩子经历得太多。
他起身拿了件披风，他又要走了。
"能不能不要走？"
"对不起，这是最后一次。"
我苦笑，"你整天跟我说对不起，为什么还出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怕你不要我和月儿！我都不知道每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突然转身轻轻抱住了我，"对不起，你要保重。"
我突然慌了，仿佛有某种东西在心里撕裂开来。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一家要在一起的。"
他拭去我的泪水，"清秋，放心吧。"
风扬起他的衣摆，如一只陨落的蝶。废弃的杂院中，一棵高大的老梨树来了花，洁白的一片，像雪，洁白的雪。
我很怕下雪，因为雪会让我想到三年除夕夜的噩梦。那些血，就这样地流淌出来，红得让人害怕。
我在院子里等了三天，仿佛过了一百年。
"母后，父王他不要我们了吗？"
我扯起笑容，"没事的。"
次日月儿到郊外寻他，回来的时候像是失了魂，呆愣愣的，失了平日的灵气。
中午，我等来了一个人，他不是燕丹。
"太子妃……殿下他，与卫庄决斗，薨了。当时公主在场看到了。"
我清楚听到心中有根弦啪地一声断掉了，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痛楚，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心。
我失声痛苦起来，眼泪匝到手背上，冰凉至极，如同我的心。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除夕雪夜，心底涌出的悲伤仿佛能把整个人撕毁。
次日端木从镜湖赶来，我憔悴的模样把她吓得不浅，"王妃娘娘……"
我笑，"王妃？燕国亡了，他也走了。"
月儿哭累了，躺在我怀里睡着了。似乎睡得也不安稳，眉头锁成一团，有泪从眼角潸然滑落，"父王，不要离开月儿……"
我深吸一口气:"有件事拜托你，带月儿去镜湖吧。她还小，经不起生离死别。"
"您呢？"
我摸摸月儿的脸庞，悄然泪下，"我还有事要做。"
……
庭外的梨花开得轰轰烈烈，夕阳斜照，洒下寂寥的影子。梨花散出醉人的香气。
我望向屋外，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庭院深深，梨花满地。
寂寞空庭春欲晚，满地梨花不开门。
我想，也就这样吧。
时年四月，太子妃自裁于郊外，年四十。高月公主不知所踪。

9. 旧时梦(番外)
那真是一个美好到极至的夜晚，月光盈盈的一轮，悬在树头上，温柔，明亮，像极的情人的眼睛。
月出皎兮，月出皓兮。
我站在她身边，轻声问她:"清秋，你，愿不原意跟我走？"
于是她的手很自然地放到我的手心里，暖暖的带了点潮意。
那年，她叛出阴阳家，放弃了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
我仍是记得那年，她穿上新嫁衣，红簇簇的就像一团天边的一道云霞，我替她描眉，笑道:"清秋，你终于是我的太子妃了。"
我必然要对不起她，这一点我很早就意识到了。因为我是太子。
有些时候忙完公务，我却不敢回府里看看，明明是很想的，却又不敢。后来我才明白——近乡情更怯。
其实一直我心疼你，你在宫中的每一分寂寞孤独，我能感觉得到。
我经常跟你说对不起，我是真的对不起你。或许我是个好太子，却不是个好丈夫。
也不知月儿怎么样了？听说她在镜湖，她总是那么乖巧，在镜湖一定会快乐的。我希望她能与世无争，这个乱世不适合咱们的女儿，还有千千万万的小孩。
很多年后，我中了六魂恐咒，在我真正死去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月儿在吹蒲公英，仍是一副干净天真的样子。
还有你，清秋。秋阳明暖拂落，嫣红的裙裾在你身后逶迤出一道寂寞的伤口，你突然流下泪来，轻声唤我:"夫君。"
(完)

@明朝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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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好看

写的很好，大爱《秦时明月》，可惜现在好的同人文不多。赞一个

还不错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