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之死

高宗年间，我是沛王李贤府上的一名门客
 
深宫大院，将相之地，却处处充斥着明争暗斗。假意逢迎、暗藏祸心。他们说，子安，你才高八斗，少年得志，真让人钦羡
纵然我九岁读颜氏十卷，十岁包综六经，可对于“官场险恶”四字，却一无所知。沛王爱才，收我为门客，我自当竭尽所能，以满腹经纶取悦我的主人
我不断地将文稿呈献给沛王，然后一次又一次看到贤绽开笑脸。每当此时，我总会昂起高贵的头颅，向左右邻座的频频称羡点头致谢。我才华横溢，志得意满，却对身后的一把把利剑浑然不觉
 
诸王喜爱斗鸡，天知道看那几个浑身杂毛的小东西争来夺去有什么趣味，可他们却乐此不疲。斗鸡场上烟尘滚滚，满地鸡毛，那帮只懂得迎合的臣子们大呼小叫着，我只管斜倚一旁，冷眼相看。他们只会趋炎附势，简直比那些毛茸茸的畜牲还要兴奋。我下意识地一声冷笑，却不知道这样的表情早已被别人看在了眼里
 
一时兴起，我提笔写下了《檄周王鸡》
原本只为贪图好玩，顺便讨沛王开心。其实说到底，我和那些咋咋呼呼的臣子没什么两样，不过都是为一己私欲，想方设法讨好自己的主人
可是，早知道会付上这样沉重的代价，我断不会写下这样糊涂的文章
 
高宗皇帝说，他想撩拨诸王之间的矛盾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样的人不应该留在沛王府。
之后，我便遭受了驱逐，富贵荣华一朝散
他们说我因才高被妒，平日出尽风头，却不懂得谦恭礼让，于是不知不觉间锋芒毕露
 
也罢。才子清傲缘其有骄之资本，但既为世人所不纳，不如就此脱下官服，且去做一介平民。蝇营狗苟的官场，怎比得上游吟于山水之间的自在快活？
幸而有杜镜挚友，在我一次次面临险境时，能想方设法缓解我心中的苦痛。一纸美人风筝，扶摇直上，让我在日后每次想起时，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送别了挚友，我便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来去无牵挂的自由自在身
山水舟楫之间，我邂逅了秋水翁。原本以为只是位平凡的老船工，言谈之下，方见其英迈睿智。虽只是短暂的忘年之交，却也是毕生的莫逆知音
而后又与落霞相遇相识。这个沉郁清瘦的姑娘，她眼中深深的落寞让我依稀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深谈之下，才知她原是宫廷里的一名舞伎，只因弹唱了一曲《铜雀妓》，为武后闻见，以为有争上位之心，便将其逐出宫廷，从此流落民间
 
妾本深宫妓，层城闭九重。君王欢爱尽，歌舞为谁容。
 
我惊呆了。《铜雀妓》，这不过是我失意时写下的文字，却断送了一名女子全部的希冀
 
落霞积郁成疾，大夫说，如果再不用药，她将不久于人世
可我却没有买药的钱。王勃啊王勃，枉你一世清高狂傲，到头来却失意落魄至此
向秋水翁“借来”一帆顺风，我赶赴南昌滕王阁，去参加悬赏百金的重阳诗会
《滕王阁序》。落笔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沛王府上那个狂傲不可一世的少年，想起杜镜披发饮酒，泪眼相送，想起夕阳西下，秋水翁撑桨而起的身影，想起音乐声起，落霞翩然起舞，婀娜的身姿洒落一地的落寞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他们说我才思敏捷，善于腹稿。他们又说，成也文字，败也文字。文才虽长，寿命必短。
锦衾不复襞，罗衣谁再缝。高台西北望，流涕向青松。
 
我终没能留住落霞柔弱的生命。黑夜一步步临近，任落霞如何绚丽，都不免消逝褪尽，最终被黑暗所吞没
文惊四座又怎样？尽管你倾慕于我的才情，可那只能毁了你，却无力拯救你
 
生命脆弱如斯，而人生，无非是一次远行。顺流而下时，儿时的一个梦渐渐浮现。梦里，一仙人执一件彩衣相赠，上面有墨染的云朵，我身披彩衣，翩翩起舞，周围霞光环绕，耳边回响着天籁之音
 
原来美景止乎梦，不过想肆意于文字，却因此身陷泥淖，从此不得志
忍辱偷生如蝼蚁，人生又何欢？不如死去。
了此一生，从此终结我所有的骄傲与愤慨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后注：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县）人。隋末文中子王通之孙。六岁能文，未冠应幽素科及第，授朝散郎，为沛王（李贤）府修撰。因作文得罪高宗被逐，漫游蜀中，客于剑南，后补虢州参军。又因私杀官奴获死罪，遇赦除名，父福畦受累贬交趾令。勃渡南海省父，溺水受惊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