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当你在深夜登上最高的楼顶，极目远望，熟悉的城市不再呈现白日繁华宏伟的景象。
　　世界像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静卧在你的脚下，满目皆是疮痍。林立的楼房是肌肤上凸起的脓疮，桥梁上穿梭的霓虹光色是奔流的血脉，腐朽与堕落在蜷缩着的躯体上盛放。
　　当你在深夜登上最高的楼顶，倾听来自世界各方的所有的声音，舞厅嘈杂的乐曲，街角老人的低咳，林中寒蝉的悲泣……然而却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与你轻轻地轻轻地跳动着的脉搏重合。
　　于是你垂首低叹。
　　「你和我。我们不过是沉浮于这个黑色世界里的，渺小的尘埃。」谁在你耳边低声说道。
　　你翻过锈迹遍布的铁栏杆，站到天台边缘。紧握在胸前的手机微弱的光线打在脸上，映出结了霜一般毫无血色的惨白容颜。
　　你张开双臂，纵身跃下，苍白的衣角在晚风中扬起。漆黑的夜色中，急速下坠的身影如同展翅飞舞的白色蝴蝶，更如同自天际陨落的流星。
　　可为什么，你唇边牵起的微笑也难以掩盖轻颤的睫羽？

『part.1』
　　今年的秋季似乎来得格外早。
　　虽说北海道的风吹到这里已染上了片片山林的青翠气息，但这丝毫不能减轻它带来的凛冽寒意。夜里第一场霜降过后，就连前一天傍晚都还在耳边吵闹着的蝉鸣声也悄然消失了。
　　「这里就是水野涧了。」
　　司机低哑的嗓音将头靠车窗小憩的清和唤醒。他揉了揉湿漉漉的眼睛，用袖子擦去窗玻璃上的乳白色水雾。
　　从这个角度望出去，恰好能看见山坡下那所简易的木质校舍。
　　「水野涧唔……」清和敲敲太阳穴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原来先生口中的水野涧就是这样的一座小城啊，由于远离海岸线而不易闻见海水的味道。
　　不得不承认有些后悔选择了来这里充当交换生，不过毕竟是白神先生的提议呢。先生的提议向来不会有错，想来这次一定也一样。
　　公路边已有一名身着白衬衣灰褶裙校装的少女在等待着，精致的紫藤格案发卡衬着稍显凌乱的短发，暗紫的发丝由于色泽过深，竟微微泛出些许黑色来。
　　很可爱的女孩子呢。清和一面背上双肩包一面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少女总在不自在地向下扯着短裙，似乎努力地想让裙摆没过膝盖。
　　「早上好，暮井君。」清和跳下公车，少女便像一只小兔般轻快地蹦上前来，唇角弯起友好的弧度，「我的名字是安藤希，任二年A班的班长。今天就由我领你去学校吧。」
　　「说起来，暮井君为什么要起‘清和’这样的名字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女孩呢。」公路到学校的距离并不算远，然而一路上希却一直笑嘻嘻地凑在清和耳畔，叽叽喳喳活像只欢喜的小雀，仿佛彼此早已经认识了好几百年。
　　……好吧，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在调侃清和，比方说现在。
　　不远处的校舍内，绵长而低沉的歌声自镂空雕饰的木头窗框间缓缓溢出，裹挟在萧瑟的秋季寒风中，灌满耳窝。
　　被前方飘来的歌声所吸引，清和刻意忽视掉上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偏过脑袋问身旁的希：「他们唱的是什么歌？」
　　「……」先前还一脸兴致勃勃的紫发少女此刻忽然奇异地沉默了下来，良久，才垂着头极小声极小声地答道，「是九尾之歌……每次水野涧有人失踪或是过世的话，大家就会吟唱起这支歌。」
　　「这样啊……」清和讷讷地点了点头，「每次……吗？」
　　「……嘻，骗你的啦，傻瓜！」愣神间希已三两步跑到校舍大门前，转过身朝他挥了挥手，脸上挂上了一抹狡黠的笑容，「暮井君快一点哟，要知道北条老师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呢。」
　　课室算不上宽敞却很是整洁，红木地板透过软软的鞋底送来微凉的触感。整间课室里只有寥寥十几名学生，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到头，反倒显得有些空旷。
　　虽说如此清和还是显露出了同年龄的男生少有的腼腆，手指在衣摆上擦了又擦，瞪着鞋面飞快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这里是暮井清和，请、请多指教！」
　　「哈啊……没想到暮井君还是个容易害羞的家伙呢。」下方一片嘈杂，清和只能勉强分辨出希的声音。
　　正当他窘迫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绑着有精神的高马尾的女孩举起手臂站了起来：「老师，我申请跟暮井同学同桌。」
　　「既然姬川同学都这么说了的话……暮井同学，就坐到那边去吧。」
　　好……好直接的女同学……清和甩了甩满头的黑线，乖乖走到座位上，将背包塞进抽屉里。
　　「很高兴和你同桌，暮井同学。我是姬川梓，平时直接叫我梓同学或者梓都是可以的，但是、请无·论·如·何都不要使用‘姬川’这样的称呼。」刚坐下女孩便热情地将手伸到他面前，他这才注意到她有多么漂亮，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就像能发光一样，根根分明的浅棕色发丝间揉碎粼粼的金色光泽，琥珀色的瞳仁与身周流动的暖金日光几乎融为一色。
　　他望着她淬玉般白皙的小臂，停顿了半秒后怔怔地伸出自己的手，同她双手交握。
　　「嘛，这样以后我们就是好兄弟啦。」梓用另一只手掌拍了拍清和的肩膀，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种男性所独有的豪爽气概。
　　「……嗯。」
　　第一天的课程很是轻松，但放学时依旧已是傍晚时分，落日余辉洒落在肩头，流泼出浓郁的凄清感。
　　清和家与希、梓家在同一个方向，三人便结伴回去。
　　路上闲着无事，清和拿出手机打算记录下在水野涧第一天的日志，却被梓夺了过去。
　　将手机在掌中转了一圈，梓忽然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美丽的琥珀色眼睛，扭过头来问道：「短信骚扰一类的事情，暮井同学经历过么？」
　　「短息骚扰啊，没有，没有呢，像我这样的好少年谁敢骚扰，嘿嘿。不过，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嘛，无聊就问着玩玩呗，别放在心上。」
　　「哦……啊对了！」清和一敲手心，「江守同学告诉我那边就是街心花园了，反正今天功课不多，不如我们去玩一会吧。」
　　「不行呢……天就要黑了，再不回家可不行……」希望着头顶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下意识地揽紧了怀中的背包，「我……我要先回去了……」
　　「这是水野涧的规定。」希跑远后，梓将手搭上清和肩膀，唇边虽仍含着一抹笑，眸中却盛上了某种隐约的担忧，「只要有人失踪或是过世，十天之内，太阳落山后都是不可以出门的。」
　　「这么说……有人去世的事是真的了？！」清和瞪大了眼。
　　然而梓只是笑了笑： 「暮井同学也早点回家吧，明天见。」
　　梓也离去后，清和依旧站在原地。太阳已落到古旧的楼房后面，街道上空无一人，两旁的路灯啪的一声亮了，扑朔的昏黄灯光在漆黑的沥青路上拉出长长的阴影……

『part.2』
　　夜风拂过脸庞时好似夹了细碎霜屑般割出生生的疼痛，刚刚还晴朗的天空转瞬间就下起了雨，九月的雨水刺入肌肤已带了丝丝寒意。
　　清和撑着伞赶去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边的店铺早早关了门，空阔的街道上，只有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昏沉闪烁的灯光。「真是糟糕呢，竟然把功课这么重要的东西忘在课室里了。」
　　虽然梓曾说水野涧规定最近这十天内，天黑后都不可以出门，但自己在这里毕竟还只是个新人，就算真的冒犯了什么，想必人们也是不会过分责怪的。相反而言，到新学校的第一天就忘记做功课的话，实在是太令人羞愧了。就算他不在乎自己丢脸，作为从都市来到水野涧这种小城的交换生，也总归要考虑原来学校的声誉啊。
　　清和这样想着，顿时感到理直气壮了许多，于是加快步伐，小跑起来。
　　这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冒犯的，会是什么。
　　一踏进课室便看见功课本安安静静地平躺在木桌上，清和不禁骂起自己的粗心来。
　　将它装进背包里，又仔细清点了一下其余的物件，转身打算离开。
　　「呼啦——」
　　也许是风太大的缘故，洁白的薄纱窗帘被吹得鼓了起来，像怀了孩子的孕妇鼓胀的腹部。
　　「呼啦——」
　　这次更像是乌鸦扑腾翅膀的声音。
　　明明世上有这么多鸟类，为什么偏偏要想到乌鸦？难道就因为它乌黑的羽翼能够隐没在夜色里吗？清和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奇怪。
　　校舍外围的木质长廊被疾风劲雨席卷拍打得咯吱颤抖，发出一种几近分崩离析的尖锐声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了呢？木廊尽头的那个少女。
　　「喂，快过来，继续在那个地方的话，会被淋湿的！」清和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口，但他的声音却被耳边刷刷拉拉的风雨所吞没。
　　尽管如此，少女仍像有感应一般地缓缓转过了身来。用 「缓缓」这个词也许还不够，她的动作是那样的缓慢而僵硬，不过一个转身，却仿佛要穷尽一生的时间。
　　苍白的衣角在风中扬起，紧握在胸前的手机已是支离破碎，不存在了的屏幕散发的出微弱光芒映出结了霜一般的惨白容颜。粘稠的血液自烂泥似的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涌出，竟是一种极尽艳丽的色彩。破裂的唇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少女拖起扭曲的双腿，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清和想逃跑，两脚却好似灌了铅般沉重。双眼更仿佛被某种力量所蛊惑，瞳孔虽猛烈收缩，目光却始终黏在那袭越来越接近的白衣上。
　　少女向他伸出了手。
　　消失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那一瞬间清和确信自己听到了声音，是箭矢破空的清啸还是别的什么，他分辨不出。
　　只是隐约看见夜幕中有蓝光一闪而过，那双像枯枝一样牢牢缠住他的淌血的手臂就仿佛融化一般在光流里消失了。
　　失了双臂的少女惊惧地后退一步，忽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犹如一尾缺水的鱼。
　　清和感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知觉，赶紧向后几步跳开。
　　空气中又是一声清啸，这回他看清了，是一支箭，一支由纯净明亮的蓝光化成的箭。
　　光箭径直地穿过少女蜷成一团的身躯，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清和回过头去。
　　白衣绯裤，食指紧扣弓弦，及肩的黑发猎猎飞舞，额前细碎的刘海被风吹得遮住眼睛，色泽浅淡的双唇紧抿成一线。
　　一个年轻的巫女。
　　「躲开！」
　　刹那间身后气流倒旋，形成的黑色漩涡几乎将清和从地面吸了起来。一只手猛地拽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外一扯，两人同时踉跄一步跌倒在地。
　　不过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气流重新归于平静。
　　巫女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来，拾起扔在一旁的短弓，伸手拉了清和一把。
　　「你……是谁？」清和揉揉酸痛的手腕。
　　「巫女啊。」她回答地意外的简洁， 「你又是谁？」
　　「我叫暮井清和。」
　　「暮井清和……」她点点头，喃喃念了一句，转身疾走几步，红白相间的身影很快湮没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part.3』
　　「水野涧的神社，是在什么位置呢？」用塑料小叉叉起一块鳗鱼丸子送进口里，清和问一旁推着单车的希。
　　「神社？」希眨了眨眼，显得有些惊讶，「水野涧是没有神社的呀，暮井君不知道么？」
　　「……哎？！」清和「咕咚」一声吞下丸子，砸砸嘴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我昨晚明明有见过一个巫女啊。」
　　希还是摇头：「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啦。」
　　「可是昨天晚上我真的……」
　　「昨天晚上？」一直大步走在前方的梓忽然停下了脚步，清和一个踉跄，差点被她绊倒。她踮起脚尖，触了触他柔软的黑发，微笑：「暮井同学记错了吧，昨天晚上你又没出过门，怎么可能看到什么巫女呢。」
　　「不，我出去过。昨天我把功课落在了课室，晚上……」
　　「不对哟。」梓伸出食指在胸前晃了晃，「暮井同学一定是记错了。昨天放学是我帮暮井同学收拾的功课，忘了吗？而且昨晚我们通了那么久的电话，你问我怎么煲汤，当时我还回了你一句’本大爷这么爷们儿的人怎么可能懂得煲汤’。这些事，你该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和姬川梓通过电话……？清和茫然地挠了挠脑袋，梓的描述清晰而真实，然而自己的记忆里，的确不存在那样的画面啊……
　　他张了张口还想辩驳，希却轻轻牵住了他的手：「梓是从来不骗人的。暮井君昨晚可能只是做个了梦吧，梦境与现实混淆这样的事情我也常常遇到呢，没关系的啦。」
　　女孩子的手指柔滑纤细，触感温热而酥软，仿佛有一股暖流顺着指尖倒流至脸颊，清和红了脸。
　　希是什么时候放开手的，清和并不知道，却紧紧攥住了她在抽出手的瞬间塞进他掌心的纸团。
　　中午用餐时间，清和一个人带着便当到学校楼顶的天台去。
天台上并无可供坐下的地方，栅栏上又沾满昨夜的雨水，不能倚靠，他只好找了块稍微干燥一些的地方蹲下。
　　将便当盒放在地上，四面环顾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清和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希交给自己的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
　　「不要相信任何人。」
　　纸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不要相信任何人。」清和照着轻声念了一遍。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这是恶作剧的话，那未免也太过拙劣；然而如果这句话是认真的，又该作何理解呢？为什么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所谓的「任何人」里，也包括她本人吗？
　　「哈……原来已经有人了啊。」
　　淡淡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一听便是歌者所独有的悦耳声线，只是因懒散而显得软软糯糯，却又因此而蒙上了一层别样的风味。
　　听到人声，清和慌忙把纸条揉成一团塞回口袋里，故作镇定地抬起头，勉勉强强扯出一抹笑容打招呼：「嗨……不，我是说……中午好。」
　　少年慵懒地单手扶着楼道门，留了古典三刀齐姬发式的乌发垂泻至腰间，黑色和服质地偏硬，穿在他身上却仿佛浸饱了水一般柔和，宽大的振袖在身侧勾勒出柔软的线条。
　　这这这……这样的服饰是学、学生？！别开玩笑了！
　　「初次见面呢呵呵……你也是这里的学生？那什么，我想我们应该不会是校友吧，呵呵……」清和惊奇地发现向来唱歌平淡得像说话的自己竟然带上了美妙的颤音，每句话结束时声调往上滑了不止一个音阶。
　　少年石像似的一动不动。
　　少年轻轻扬起唇角。
　　少年微笑了。
　　少年唇齿间张开了一条缝。
　　少年说：「……」
　　……
　　这这这这得是有多懒啊，居然已经懒到连话都懒得说出口的地步了么？！实在是……令人发指啊！
　　清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好在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打在脸颊上，一团一团相互交叠着的刺眼光晕使得少年并没有看向这边。
　　清和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面部非抽筋不可，于是抹抹嘴，迅速收拾好便当盒站了起来，摸着后脑勺笑笑：「我吃饱了，先回去了，哈哈，再见哦。」
　　从楼道口拐过弯的时候，清和清晰地听见楼梯上方传来了短促的「咔嚓」一声。是相机吧？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