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也是一样的平和安宁。
一早便迎着朝阳出门，检查结界的情况，侦测有无异变的前兆，家里的主人大人贪睡推给她的工作，也日复一日勤勤恳恳地完成着。之后便是中午，这是她作为式神的职责结束的时间，回到家里做些家务，清扫庭院，照顾那只未熟的小猫。下午没有意外的话就外出做式神的修炼，天色将暮时准备晚饭的食材，一天就又这么过去了吧。
然后——
在她一如往常的生活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掺入了些非平常的内容。
像是走在根本没有人在的路上时，她会频频望向自己的衣装，一次又一次地整理衣襟，偶尔把帽子也摘下来再重新戴稳；或者是等着炉子上的水烧开的时间里，坐下来细细抚摸梳理着身后蓬松的尾巴们。平常因为忙碌而与自己几乎无缘的这些，今天却被她硬挤出了时间微笑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这是无比重要的事。
结果……
……
…
【……紫大人！】
结果——就连原本最重要的事情，都被她完全抛之脑后了。
【紫大人！醒醒！该起床了，紫大人！】
【……唔……】
贪睡的贤者揉着朦胧的睡眼，发现眼前并非熟悉的双角帽而是稚嫩的猫耳时，少许意外了一下。【啊啦，橙？由你来叫我起床还真是少见呢。】她咕哝道，【蓝呢，她到哪里去了？】
【蓝大人的话，回来做了午饭，打扫了院子后就出去了……的说。】
【哈？】
…………
……
【也就是说，蓝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是吧？】
大妖怪轻轻念道，站起身来整理着衣衫，后面的小猫依旧一脸忧郁地跪坐着，看起来是真的很为她的主人担心。【唔嗯，从早上开始就是了，该说是很有兴致呢，还是说兴奋不已呢……以前，从没见过蓝大人这个样子的说。】
【不是你的错觉吗？】
【……嗯，不，我不这么认为。因为，平日总是很忙所以把自己的事情推到后面的蓝大人，今天竟然一有余裕就会整理起自己的仪容。而且，一向简单的午餐，今天也做得特别丰盛，用了很多高级食材的说。】
【哎——是吗。】
大妖怪打着哈欠，下意识地嗅起空气中飘来的午饭香味，却意外什么都没闻到。【这么说的话的确呢，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随口这么说道，她顺手拉开了通向庭院的门，一如往常地准备迎接正午刺眼的烈日。
——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队排成人字形飞过的雁鸟。
阳光的确如平日般照在她身上，只不过是斜射，热度也温和了许多。在那一行鸟儿飞往的方向，沉没了大半的鲜红夕阳正放着最后的光辉。
【…………】
【而且，就连叫紫大人起床这回事都给完全忘记了呢。】
【……病得不轻呐，看来。】
【果，果然还是发生了什么的缘故吧！还是说，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特别的日子，么……）
能让那个总是按部就班地忙里忙外的孩子兴奋至此的事情，曾经的约定……对着染得绯红的天空，她搜索着记忆，翻开脑海中那本记满了幻想乡的各种各样的古书扉页，仿佛被结界的维护和其他些许喜怒哀乐，三人一起度过的每一天，却似乎并没有过这样的内容。那么，难道是更久远的事，像是这样的生活还未曾开始的时候……
约定？
她悄悄瞥一眼身边的小猫，蓝的式神，得不到答案的她拿幼小的食指抵着下巴，两条尾巴勾成了“？”形，不解地摆动着。
式神……啊，是吗……
还真曾有过那样的事情呢，确实。
好不容易从古旧的书页中找到答案，她却像没办法一样哑然失笑，【不是吧，真的有那么害羞么，那孩子……明明先跟我说一声也没关系嘛。】
【唉，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要发生’，而是‘已经发生过了’哦。】
【哎……？】
【嘛，其实不记得也怪不得你，橙。毕竟，那可已经是整整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啊。】
即使是对长寿的妖怪而言白驹过隙般的时光，也能造就悠久的回忆。
（…………）
短暂的沉默，两人坐在屋檐下静静地望着远方烧得绯红的天空。小猫儿依旧不解地望着身边的家主大人，而那位贤者目光里透出的深邃则显示她正陷入某些回忆——而且似乎是很温暖的回忆，她俊秀面容上挂着的微笑说明了这一点。
【呐，橙。】
【哎？】
【你眼中的蓝，那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似乎是毫不相关的问题，她也老实回答了：【嗯……蓝大人，好像总是很忙的样子，不过总是很温柔，而且，真的非常厉害……】
【你说的‘厉害’，是指什么方面？】
【因为，那个，那么强大的「赤鬼」和「青鬼」，蓝大人只要动动指头就能发号施令，还有许多见都没见过的召唤式，都像说笑一样就能随便使用……】
【啊啦，橙你也见到过了吗，不过那些东西的话，我在收了蓝当式神之后没多少时间她就全都运用自如了哦？】
【呜哇……】
【因为正如你所说的，那孩子真是非常厉害呢，身为「九尾」潜力用深不可测来形容都不为过，且不说那些临时召唤的，就是再多收几个像橙你一样一直活动化的式神，也是绰绰有余哦。】
【是，是这样吗。】
【实际上也是如此，当年收了你作式神之后，蓝本来是还要和一个人类订下契约的。橙的话，嗯……应该要叫‘哥哥’了，吧？】
说到这儿大妖怪自己先笑了出来。谈起那一段过去时的紫大人真的是很快乐呢，眼前的景象让小猫儿不禁这么觉得。然而这并没持续多久，笑容很快便从家主大人的脸上消散，最后又恢复成了沉默的样子。快乐就到那为止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
她怯生生地问道，【我记得，呆在蓝大人身边的式神……不是一直都只有我一个吗？】
【没错哟，因为当初定下的另一个，是个人类啊。】
大妖怪稍稍吸气，重把视线投向远空。
【因为那个人类……已经死了有五十年。】

【不过话说回来，紫大人知道的可真清楚呢。】
【哎？啊——那，那是当然咯，我可是管理幻想乡的贤者大人，幻想乡里哪里发生了点什么事，我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嘛，对吧？】
【唉——连这种事也？】
【那是自然。……怎么知道的？是，是蓝啦，是蓝那孩子每次见了面都兴冲冲地和我来说，这样才知道的，嗯，嗯。】
【这样啊……但是，记得紫大人不是说过，“真的有那么害羞”什么的……】
【有，有吗？啊，没错，的确是那件事之后她才突然害羞起来的，嗯，一定是，不对的确是这样……总而言之这些小细节不必在意啦，啊哈哈哈。】

<三>
这样的日子在持续着。
坐在一起嬉闹欢笑，然后沐浴着夕阳目送着他远去，满怀期待地等待下一次的……“约会”，似乎人类那边是这么称呼的。
——然而，却没有更多的发展。
【因为……是人类呢……】
小猫低声念道，望着被夕日染成绯红的天空。
因为，是人类。
与妖怪对立的存在，绝不可能被允许的结合。即便能冲破世俗的束缚，也依旧存在着种族，寿命等等无论如何都难以逾越的隔阂。他们两人也是知道这一点的吧，所以才能强压下仰慕之心，不去触碰界线而像这样相处。
【……不，其实是可以的哦。】
但是身旁的妖怪贤者却如此答道，【而且，那孩子当时也的确打算这么做来着。】
*
*
*
*
那一天她比往常到得都早。
朝约定之处走来的他老远就看到了她等待的身影，之后更是迫不及待地冲到了他面前，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呐，呐，听我说，我终于有了我自己的式神了！】
【哦呀……是吗，那可真是恭喜你了。】
【是个叫做橙的，非常率直可爱的孩子呢。听我说，刚刚见面的时候啊……】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与橙相见的事情，而他就一直面带微笑听着。【这么一来我也算是有式神的人了呢，唔，从现在开始也得变得有点威严才行了啊。】
【哈哈，说的是呢。能成为蓝小姐的式神，那孩子也很幸运呐。】
【啊，是，是吗。】
【因为蓝小姐你很温柔啊，而且又细心，很会体贴人，橙她也一定会很幸福的吧。】
【什，什么啊！突然开这种玩笑……】
她的脸又有点烧起来了，【不，我可是真心这么觉得哦。】而他则是和之前一样笑着说道。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就好了。
只有这张灿烂的笑脸，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
【呐，我想让你也能幸福……可以吗？】
脸颊依旧微红着，她道出了真正的来意。
*
*
【‘你驾驭式神的能力真的很强呢，说实话，已经到了让我惊讶的地步，只是有点经验不足。这么说的话……对了，除了橙，另外再收一个人类左右程度的式神也不错呢，又可以增长经验，怎么样？’】
【……】
【嘛，当时我就是这么对那孩子说的。】对着专注地望向她的小猫，贤者大人笑道，【肯定是吓到了吧，她就站在那发了好一会呆，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急匆匆冲出去了。】
【哎——不过，这么一来，就能解决很多问题啦，像是寿命什么的也……两人能一直在一起，真是个好办法呢，那个人类也一定答应了才对吧？】
【撒，究竟怎么样了呢。】
她轻轻抚摸着小猫毛茸茸的头顶，【橙，在你的记忆里，蓝的身边有过这样一个‘大哥哥’吗？】
【唔嗯，好像没有呐……啊，哎？】
【就是这样了。】
*
*
【很抱歉。】
这就是他的答复。
并不是不想在一起，在发自内心欢笑的时光里她早已无数次如此肯定。【我……我想能和你一起活着，成为我的式神的话，你所担心事情也都可以解决了，像是寿命什么的，所以……】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为我做到这个地步，真的很感谢。】
他依旧是招牌式的灿烂微笑，只不过，那笑容中第一次透出了些许寂寞。
【但是，我并不是妖怪，也不是狐族，只是区区一介人类。每个人的诞生肯定都有其意义，既然我以人类的身份出世，我希望也能用人类的方式走完这一生。】
【这样吗……】
【嗯，你们长寿的妖怪有妖怪的活法，我们短命的人类也有人类的活法啊。很遗憾，恕我不能答应做你的式神。不过想在一起的话，人类的身份不管怎么说都很麻烦呐……唔～转生，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呢。】
【……哈？】
【这样的话，转生成和你一样的妖狐或许蛮合适的……】
【等，等等啊你，喂！】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他的又一个玩笑，可眼前的家伙分明一手托着下巴，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说着这些。【你啊，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啊？】他认真的样子反而让她生了气，【转生什么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

【嗯，知道啊，我有听说。】
【明明知道你还……而且，转生之后，会怎么样根本就不会知道的！被送到很远很远完全回不来的地方出生，或者变成一只小虫都有可能啊！】
【那种事……】
他摆上得意的表情，直视着她自信满满地宣言道：
【那种事情，只要有对你的爱，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啊……】
说，说出来了！
那么肉麻不害臊的台词，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一直都小心不去触碰的界线，就这么简单地破坏掉了！偏偏用的还是那种一点玩笑味都没的口气……
【你，你这家伙啊……】
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了，心头更是乱成一团。史上最最强大的，名为“告白”的魅惑术，瞬间便将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她使劲按着眉心想冷静下来，但那个可恶的施术者还在继续念咒：
【虽说妖怪的确是很厉害啦，但也别因此就小看人类哦？在我的爱面前，不论是转生还是其他什么的，统统只是琐事而已。】
【好，好了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别，别再说了啦。】
【那可依不得你，约定之前不好好确认心意不行呢。】
【什，什么啊，那是……】
她难为情地别过脸去，而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出声。突然有陌生的触感传来，她一惊，是他第一次伸出手触碰着她的脸颊。那只手好宽，好大，有着雄性的粗糙，还有手心里传来的让人心安的温暖。
多少时间后的自己，还能像这样再次感受他的温暖吗……？
【……一定要回来啊。】
【嗯？什么？】
【绝·对要遵守约定啊！转生也好，变成什么样都好，一定要回到我这边来啊！知道了吗？】
【啊啊，谨记在心。不过，似乎是个稍微要花点时间的活儿呢，大概……】
【一百年。】
【哎？】
【一百年哦，过了这时间你还不回来的话，我就不会等你了。】
简直就跟撒娇没什么两样……虽然随口说了“一百年”，但恐怕连他都知道，那根本就远远不够转生所需。作下连自己都不知如何兑现的承诺……结果，仅仅是不想和他分开而已。
但她还是继续说道：
【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哦，要等一个人，就算是一分一秒都是很痛苦的事情呢。不过只是一百年的话，我还是可以——】
【五十年。】
【……啊，哎？】
【既然很痛苦的话，就把痛苦减半好了。五十年，五十年之后我就会回来。】
【慢，慢着！五十年再怎么说也太……】
【一定会回来的，五十年。对我而言也不过是和阎魔吵得更凶点而已，但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心爱的人苦等百年，那种事情——】
她呆呆地与他对视，那目光中此刻寄宿的强烈意志，连身为九尾的她都为之震慑。
【——连我自己都，无论如何没法原谅啊！！！】
【…………】
啊啊，败了。
崇高伟大的九尾妖狐，居然败给了一个人类，不仅心志深陷其中，甚至最后连气节都输给人家一大截。她无奈地叹口气，然后轻轻地笑了。
是他的话，一定能做到的。
明明尽是些天方夜谭的事情，她却宁愿如此去相信。
【那么，五十年份的等待之苦，就由我先收下了。到时候一定会让你加倍偿还我的，做好觉悟吧。】
【嗯，约好了。】
*
*
“长寿的妖怪有妖怪的活法，短命的人类也有人类的活法。”
这成了她记忆最深的一句话，在后面的日子里，她依旧作为妖怪式神过着每天的生活……把这一切都藏在心底，默默地守候着。
然而，上天却没有同样赐予他多少“人类的活法”
像是急着去实现约定一样，那年他不幸染上了流行病，很快便去世了。

膜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