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在那一根烟的时间里，唐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心情，原本为着有趣而追着沙的他才发现对沙的感情已经升华至「喜欢」，而并不单单是有趣。
　　外文报告毫无惊喜地取得全级最高分，他们两个以胜利者的姿态接受老师公开的表扬。同学们的目光都是艳羡的，亦带着难以避免的嫉妒。在那天以后，唐变本加厉地追着沙跑，而沙也决定不再作无谓的反抗，大家都认为他们两个是因着这次合作而变得友好，然而内里的感情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
　　唐完全不在乎自己爱上的是一个男人，他也并不在乎沙会不会爱上一个男人。反正他爱的他就要得到。
　　虽然唐其实一直都不确定沙的感情。
　　可是他并不介意，就算沙不喜欢男人他也不介意。对于那时候的唐来说，能够占据沙身边最亲密的位置就好，他自然有方法对付想接近沙的人。
　　事实上沙也不喜欢跟愚蠢的人打交道，虽然他觉得唐很烦人，但沙其实打从心底里认同唐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他由二人开始合作那刻就知道此人将来必定不是池中物。
　　可是真的单单的因为对唐的欣赏而让沙没有把唐从自己的身边赶走吗？沙偶尔也会想到这个问题。
　　或许有一些事情他老早就知道，只是他一直没有打算去揭破。
　　就这样把所有事情埋在心底。
　　结果他们因着成绩优异，在高中那三年始终被分在同一个班里，因着身高他们都一样坐在班里最后的位置，跟沙来往密切的唐也减了数分戻气，虽然仍会玩弄身边的同学，可是已经很少因着一些无聊的理由把人打得半死。
　　那时候的唐深信他会就这样留在沙的身边一辈子。
　　时间到了高三的上学期，他们的班导开始就着同学的前途问题而单独约见他们。对唐来说其实念什么专业也没有关系，反正没有任何科目能够难倒他，对他来说沙念的大学就是好大学，不过奇怪的是无论他怎样探沙的口风也好，沙也没有透露过他的意向会是如何。
　　「所以你的家人是想让你到外地念管理学？」
　　「嗯。」
　　终于来到沙会见班导的一天。他们的班主任本来以为沙的问题很好解决，毕竟他在一流高中里能够取得顶尖的成绩，只要有心的话想进任何名门大学也没有问题。可是倾谈过后，班导才知道沙的家长没有打算让他在日本继续升学。
　　沙的家庭曾经是一个显赫的家族企业，可惜来到他父亲这一代之后，因着经济转型的关系，开始日渐衰落。沙年幼就开始展现的才能让整个家族都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父母老早就打算让他高中毕业之后到美国念商科。
　　「你呢，你个人的意向是如何？」
　　「……」
　　沙握住了手里的杯，沉默下来。
　　由他懂事以后，他早就被人发现的天赋才能成为了家族里的希望，他一直并没有什么怨言地走在父母为他策划的道路上。其实沙并不因为孝顺或者对家族的责任感此类的情感理由而驯服，他只是单纯地因为对商业有着浓厚兴趣而遵从家里的安排。
　　可是此刻的他的确不想离开日本。
　　原因，仅仅是他自己才知道。
　　「……老师，我们国内的商科应该不比国外的逊色吧？」
　　「你的意思是？」
　　「……」
　　会谈在一个多小时后结束。沙拉开会谈室的趟门，一踏出门外就发现穿着红色羊毛外套的唐正双手环胸背部靠墙地站在门外等待。
　　沙拉了拉背包上的肩带，抬头看着这个在不知不觉中长得比他高了一个头的男子，心里仍为刚才自己对班导说出的那番说话感到不可思议。
　　虽然从来没有说出口，但他对眼前人的感情只有沙自己才了解。
　　「于是结束了？」
　　「如你所见。」
　　沙拉紧了脖子上黑色的围巾就往楼梯的方向走，唐很自然地跟上前去，而且勾住了沙的肩膀。
　　「所以说亲爱的你是打算去哪家大学念书？」唐的声音轻挑。
　　「没你的大学。」沙一贯地冷淡响应。
　　「哎唷别这么无情嘛——我亲爱的小、鳄、鱼——」
　　唐搭着沙的肩膀放声大笑，沙在唐那高扬的笑声里黯淡了目光，可惜把视线放在前方的唐并没有留意到身边人的表情。
　　十八岁的唐仍然是傲视一切，认为在自己身边的都是理所当然。
　　直到很久以后，唐仍然为当年的自以为是而深深地后悔着。
　　如果早一点发现的话，或许他们并不用彼此蹉跎这么多年。

　　「你发什么神经？」沙把那口饭吞下去，抬头看着唐。
　　「房东太太说我们不租了，这是什么一回事？」唐用着从来没有过的激动语气质问沙。
　　沙先是一顿，然后他眨了数下眼睛，再缓缓地把搁在桌上的饭碗给拿起来。
　　唐一手拨开他手里的碗，瓷碗跌在地上应声而破，里头的白饭翻倒在地上。沙没有给他反应，只是弯身想把地上的碎片捡起来。
　　「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唐一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压在墙上：「你他妈的不是很会说话的吗！沙‧克洛克达尔！」
　　「…放手。」沙扳开了唐的手指，一手推开唐。
　　「所以你早有预谋的是不是？」唐用力地反手一压，再一次把沙锁在他的身下。他咧嘴而笑，然而这种笑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啡啡啡，小鳄鱼你要到国外去，你是早有预谋的！你一早就有预谋撇下我！」
　　要来终究的还是会来。就算他拖了这么多年也好。
　　沙一早知道这结局。
　　既然无法避免，那么就让他来得狠一点。
　　「…是又如何？」沙闭上眼睛隐隐地深呼吸一下，然后像是毫不在乎地抬头，他带着让人虚寒的笑意，直视唐的眼睛：「就算我要离开你，那又如何？」
　　「什么那又如何！」唐感到慌乱。沙从来没有试过这样跟他说过话。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像突然变了怪物一样陌生。
　　「更何况我从来没有说过要跟你在一起。」沙扬起下巴，嘴角浮上一丝艳丽却又让唐感到心寒的笑容：「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说过要跟你在一起，是你自作多情而已。」
　　「妈的！」
　　怒气和寒意自唐的脚底逐渐蔓延至他的全身，他控制不住自己，揪住沙的衣领把他的头往墙狠狠一撞。
　　沙吃痛，然后感到眼前一阵眩晕，他好不容易站稳了脚之后，反射性地摸了摸后脑，发现殷红而刺目的鲜血就这样自他的伤口流出。
　　沙并没有留情，他低骂一声，然后拼尽全力用他的身躯把唐推到地上，然后毫不留情地朝他的脸送上一拳。这一拳让唐的右边脸都肿起来，他吐出了被打甩的牙和血水之后，一个翻身意图把沙压在地上，可是沙一挣扎之下，整张脸就砸在刚才碎裂的瓷片上，他一抬头，整张脸都是血。
　　可是唐并没有因此而放过他，反而是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沙的脸一瞬间发红，他拼尽力一脚把唐踢开，唐松开双手，一个失衡整个人撞上墙角，前额瞬间流出血水来。
　　你来我往，他们两个都掏出了自己身体里所有的力量，用尽所有方法去伤害对方的身体。就像失控了的两头蛮牛，在耗尽自己的力量前无法停止这粗暴的殴斗。
　　到底是因为痛楚而冒出了泪水，还是因为一些隐密而没法为人道的地方受了伤害，以致他们像被勒住颈项般呼吸困难，他们也不知道。
　　可是唐很记得，在他终于撑不住而闭上眼睛之前，他的心脏就像被刀子狠狠地插进般痛，他无法忘记那种锥心之痛，痛得让人忘了呼吸。
　　然后他闭上眼睛。
　　首先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是漫长的黑暗，然后他觉得身心好像被强硬分离似的，肉体受到伤口的鞭挞，而心灵就像被人硬生生地分割一样，曾经付出的感情、恼怒、回忆一下次冲进他的脑海里，以一个迅速而无法制止的姿态迫他强行重温这些年来的种种。
　　他发现他很想大喊出声，可是声音却卡在咽喉里发不出来。
　　可是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再不起来的话他就会消失不见，他拼尽力量睁开眼睛，想大声呼叫——
　　然后他醒来。
　　他一睁开眼睛，就感到左额的位置像被一些东西黏着一样，他想用力睁眼就会痛，他想伸手撑起自己，右手一触碰到床面就像触电般让他缩了一缩，他把手放在眼前一看才发现那里有被缝线过的痕迹。
　　「多弗朗明高先生，你不能乱动！」
　　一阵女声传来唐的耳际，他转身，才发现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女生朝他跑来。
　　「你终于醒来了，太好了。」女护士像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笑。
　　「这里是…」唐有点茫然。
　　「这里是医院！医院！」护士害怕唐听不懂似的重复了好几遍：「你进来已经第四天了，你忘了…——」
　　「那个跟我一起被送进来的人呢？」唐紧张地问。
　　「克洛克达尔先生在隔壁…」
　　唐没有再管护士的说话，他反射性地跳下床然后套上拖鞋，尽管他一动身全身的伤口都会痛，但他没有管在身后叫嚣的护士，拼尽力气跑到隔壁的病房。
　　他失控把小鳄鱼打得半死是他不对！只要能够坐下来好好聊聊的话，事情一定有转弯的余地的——
　　然后他就看见空无一人的病房。
　　在这纯白的空间并没有人的痕迹，风灌进了房间，纯白色的窗帘轻柔地飘起又落下。
　　「多弗朗明高先生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女护士跟在唐的身后跑过来，她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喘气：「先生！你的伤口破了…」
　　「那个…人…呢？」唐无视正在渗血的伤口，有点不理解自己在说什么。
　　「克洛克达尔先生在刚进院的第一天已经被家人接走了！他啊…——」
　　唐已经听不到女护士的说话，他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在地上，无力地靠着病房门，像被抽干了整个人的力量一般，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动了动嘴唇，可是他发现自己发不出笑声，却模糊了视线。
　　在唐吉诃德‧多弗朗明高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悔恨和痛彻心扉。

06.
　　后来唐自己一个留在T大完成了医学系的课程。他并没有退租，默默地扛下了沙那份租金，为了这高昂的租金他最高纪录一口气打着四份工，后来他就集中做家教，毕竟时薪高时间短，而在这过程里他发现自己教授的能力异常卓越，某程度上这段时间对他后来选择做大学教授有深远影响。
　　沙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而唐也没有再动过他的房间。他仍然会定时进去打扫，偶尔坐在他的房间里发一整天的呆。他有一段时间特别留意晚上十一点钟，因为这时间是沙在大学那几年打工回家的时间。他打从心底期待门外会在此时响起门匙的声音。
　　由于唐是左撇子的原因，所以他不能拿手术刀，于是后来他就选择了做精神科医生。在精神科的数年间，他开始跟临床心理学家合作，在这段时间他对心理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于是再去进修心理学的学位，他敏锐的触觉和断症的准确让不少病人的情况稳定下来，后来在北海大邀请之下，他成为了心理学院的教授。
　　此时的他已经三十四岁，他没有再住在大学时代的房子里。
　　可是那间房子，他一直都没有退租，而且仍然会定时回去打扫。
　　在沙离开的最初他疯了似的去找寻他的一切消息，可到那时唐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要人间蒸发原来不是一件难事。他知道其实沙本来就已经处心积虑要离开他。
　　可悲唐钻研了这么多的心理学他还是看不清沙的心。
　　如果中间真的没有爱情，他们又怎么可以相守这么多年——尤其在沙知道他的心意下。
　　唐发现沙的离开像是针一般，把他感情的所有去路缝死。他当然并没有傻得刻意去等沙回来，他知道以沙的性格来说，如果他会回来的话他就不会走得那么彻底。
　　在沙离开以后，唐颓废过好一段时间，可是没有多久他就再一次打起精神，更尝试投入过数段恋爱。
　　他曾经告诉自己，沙‧克洛克达尔算是什么货色，唐就不相信没有一个人不能取替他。人们都说要彻底忘记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只要找到下一个替补的对象就行了，不是吗？
　　于是他恋爱、然后他失败。
　　于是他再一次恋爱，然后再一次失败。
　　就像是一个逃不出的咒，他每一次都只得惨淡收场。
　　他发现自己在跟别人交往的时候总会暗地里拿沙来跟他们比较，而当每一次他发现那落差的存在时，他会以难以让人容忍的脾气和态度恶质地对待他的伴侣，他们受到伤害后就毫不留情地离开。
　　又或者该这样说，能像沙一样如此淡定地跟阴晴不定的他互相制衡的人不多，至少唐一直都没有找到过。
　　那些对像不是被唐吓怕就是厌恶唐的为人，而唐亦觉得不需要跟一些无法接受自己本质的人继续深交，所以没有一段感情能够谈得长。
　　唐他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一样。
　　既然无法以正常的社交圈子寻觅对象，唐也试过放荡，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每晚也在夜店里流连猎艳，最高峰的时候他曾经在一星期内跟四个不同的人上床，他不挑对象不分男女，也不过问他们的背景，在当刻对谁的外表最来电他就上谁，只求便利满足生理需要。
　　一段时间过去以后，他发现自己原来最后还是会挑那些眉目多少跟沙有点相似的人。他也妄想过以性的方式做出爱来，唐一度尝试跟某些对象保持联络，并不单单是一夜情，可是那些没趣的人最后只会令他兴致索然，在对象受不了他那乖张的性格前他就跟那些人断绝来往。
　　左思右想，滥交对自己的身体可谓百害而无一利，他只是想宣泄倒不是想把自己的生命赔上去，要知道那些让他进入的人的身体到底经过多次人事。
　　生理的需要可以很容易解决。可是感情的残缺又有谁能够来维修。
　　唐已经不妄求自己能够再次爱上一个人，可是他仍然期盼会有人像沙一样能够招驾得住他那乖僻的性格。
　　直至在一个炎夏里，在他授课的时候有一阵电话铃声响起。
”Why you had to each be lonely, was it just the season…”
　　他整个人在当场愣住了，然后他抬头，有一个黑发男生站了起来。
　　他叫特拉法尔嘉‧罗。跟他一样的黑发，跟他一样喜欢着Norah Jones的一个学生。
　　唐想起在同住的期间，自沙房间传来的爵士乐声。
　　唐记住了他。
　　罗喜欢着他，而且是深深地喜欢着他，唐已经有一定的阅历哪会看不出来。罗耍尽一切的小技俩，藉词问他课业上的问题，提早到课室去占前排的位置，用那炽热的目光紧紧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后来罗对唐告白了。有一个黑发的孩子跟他告白。
　　他一样喜欢着Norah
Jones，他一样是年度第一。
　　唐有一瞬间差点模糊了视线。他好像看到了某个人的幻影，对他说我爱你。
　　唐在一轮疯了似的大笑之后应允了。
　　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失去平衡，唐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为了爱情而跟眼前这个孩子交往，他只是被偶尔重迭的身影迷惑了眼睛，在这种左拼右凑虚幻的感情里发泄生理需要和满足心里那从未能满足的缺口。
　　罗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很清楚自己在唐心里的份量，所以他一直很听话地包容着唐那怪异的性格和极端的喜恶。罗也很努力，他期望在这过程里，终有一天能从唐身上得到那种实质的爱，所以他做很多事情希望让唐快乐。
　　面对罗的付出，唐都毫不愧疚地一一接受，只是他无法由衷地真正快乐起来，他知道自己爱的只是眼前这个孩子某几个瞬间。
　　要他给别人爱，这事一件太奢侈的事情。他的感情早就完完整整地交给一个人，只是最后无人认领。
　　日子这样下来也算得过且过，他得不到最好的也算是有个填补。
　　唐一直以为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度疤刻在他的心上，只要不去理会就不会痛。他有时甚至觉得他已经放下了他。
　　直到那一天。
　　那天罗要到他的家里吃饭，来的时候带来了数本杂志说要做功课用，本来就对外来信息没有兴趣的唐显得一脸的兴致缺缺，可是当罗打开杂志，他看到沙的访问正是这期的专题访问时，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法淡定下来。
　　「给我看！」唐一手夺走罗手上的杂志。
　　「唐？」
　　唐飞快地看着整个访问，现在的沙接管了他父亲的公司而且让公司起死回生，他的管理能力更让他成为了这年的年度行政总裁选举中的第一名……
　　「唐…？」罗从未看过唐失去方寸的样子，他吃惊地拉了拉唐的手臂。
　　「我现在要到机场去。」唐放下了杂志，冲进了房间把行李箱拉出来。
　　「怎么了，唐？唐！」罗完全搞不懂发生什么事情：「教授，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到美国去。」唐拉开了抽屉把证件塞进行李箱。
　　「怎么了…这突然之间…」罗走上前去。
　　「罗，谢谢你这三年来的陪伴，我现在要跟你分手了。」唐的说话不见抑扬顿挫：「你喜欢的话可以吃完饭再走，我失陪了。」
　　「…分…手？」罗整个人呆愣在当场：「什么分手…多弗朗明高教授——」
　　「再见。」唐随便把数件衣服塞进行李箱之后锁上密码锁，自罗身边走过。
　　「教授——！」
　　没有理会一脸错愕的罗，唐拖着行李箱跑到停车场，把行李箱塞进车尾之后，把他的兰博基尼开至最高速度，在公路上奔驰。
　　在唐三十九岁的那年，他才知道原来无论何时沙仍然支配着他所有情感。

07.
　　唐用最快的时间来到美国，他在候机的时候疯狂似的去找沙的一切数据，在这过程里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仍然深深地爱着这个人。
　　就算他不再去调查关于他的所有资料。
　　就算他不再去触碰关于他的所有回忆。
　　他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休息的时间，甫一到埗就跳上出租车冲到了沙的总公司，可是他因为没有预约所以未能直接跟他面见。这对唐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稍微按捺了失控的情绪，换上了冷静的态度，后来在旁敲侧击之下，他得到了沙的地址。
　　得到沙的地址后，唐的心情难掩兴奋，可是当这一切都安顿好的时候，天色已暗，唐入住了沙家附近的一间酒店，他预备明早六时半就出门，因为听他的员工说，沙通常在七点钟就会自家里离开公司。
　　唐给自己好好洗个澡，然后把行李箱里的衣物都翻了出来，就像一个赴约的少女般，他彻夜难眠，不断去想着第一句要跟沙说的是什么话。
　　唐发现在日本仔细梳理对沙的感情时，他会有时爱时恨的感觉，可是来到快要跟他会面的一刻时，他才发现什么怨恨都被他抛诸脑后了。能够见到沙，他就满足了。
　　为怕自己的脸会过于憔悴，唐还是很努力地让自己睡了两个小时，迅速地打理好自己之后，他就乘上从昨晚入住时就预订好的出租车，往沙的家驶去。
　　沙看见他的表情会怎么样呢？唐开始不能自已地疯狂联想，从杂志上看，小鳄鱼的脸其实没有什么大变化，除了脸上横亘了一度疤痕以外，其实跟大学时代的他并没差了多少。
　　大概半小时以后，车子停泊在克洛克达尔大宅外的道路上，唐完全没有要找续，就这样从车子冲下来直奔他的家门。
　　就在唐走到大宅门前打算按门铃的时候，大宅的门打开了，戴着白色颈巾的沙从家门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孩子。
　　沙一脸轻松地带着两个孩子，而他一抬头就跟站在大宅门外的唐的视线对上了。
　　沙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在当场愣住了。唐看着沙一脸错愕的样子，心情大好地扬起了笑容，提起脚步朝沙走去。
　　「爹地，那个叔叔是谁啊？」
　　稚嫩的童声在这刻插进了唐和沙的中间。这句单纯的问题成功地杀伤了唐，唐整个人浑身一颤，然后呆立在原地。
　　「乖，你们先去车里。」
　　「知道——」
　　沙拍拍孩子们的肩膀，他们扬起笑容手牵手地钻进车子里。然后他抬头，隐隐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走到唐的跟前。
　　「很久没见。」
　　「……是的…」
　　他们终于又再次见面。
　　唐近距离地看着沙的脸，他已有少许的雪花在他耳际的头发出现，眼角带点皱纹，但眼睛仍然有神。
　　明明一切事情都像在昨天才发生一般。
　　「你结婚了？」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
　　「对，结了十多年了。」沙的声音除了低哑以外，还带点岁月而来的粗糙。
　　「…啡啡啡，孩子们…多大了？」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大的那个九岁，小的那个五岁。」沙故意忽略唐不稳的声线，扯起了一抹微笑：「淘气得很，那两个孩子。」
　　「啡啡啡，真好啊。」唐深吸了一口气，企图让自己镇静下来：「你的脸也没有怎么变过啊，只是多了一条伤疤在脸上。」
　　沙像被戳中了痛处般顿住了，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没有作声。
　　「爹地——」稚嫩的童声再次在身后响起。
　　「你们再等爹地一下下——」沙回首朝车厢里的孩子大喊，然后转身：「我要送他们到学校，我们……」
　　我们约个时间再喝茶聚旧吧。
　　这句话还未出口，唐已经蹒跚着脚步走过对面的马路，失神的他差点被车撞到，就算被司机骂他不当心，他也没有作声，只是慢慢地走远。
　　沙看着唐的背影，从心底涌出一股酸涩。
　　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到车子上。
　　「爹地，刚才那叔叔是谁啊？」高一点的那个男孩问他。
　　「他嘛…」沙哑声地说：「……他是爹地最好的朋友哦。」
　　沙没有再作声，他的两个孩子也不懂为什么父亲看见唐之后会这么的难过，可是这种疑惑很快就被窗外的景色取替，两小兄弟很快就聊得很快乐。
　　唐站在路边等了好一段时间才上到出租车，他发现多年以前的那股苍白感再一次袭上他的脑袋。
　　「先生，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哪里去呢…」
　　唐没有泪流满脸的自觉，他想揉揉眼睛让自己看清楚前路，可是他发觉他越用力揉眼睛，视线就会越发模糊不清。
　　在这陌生的国度里，唐终于坐在车厢里失声痛哭。
　　沙把两个孩子都送到学校之后，把车子驶到一边。他用手指轻轻抚上脸上的那度疤痕。他没有告诉唐，这度疤痕是他在离开日本前干那一架里，唐给予他的。
　　沙呆然地坐在车厢里，突然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去。
　　在三十九岁那年的末端，他们二人在同一个地域，不同的空间，失去方向。

08.
　　沙在到了美国的第一年就结了婚，对象是他父亲好友的女儿。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落下的婚约，双方都知道这是一次家族联姻，商业利益凌驾在二人感情之上。
　　对沙来说，比起相爱而来的婚姻，他个人更加偏向利益而来的婚姻。不像一般大众的小说和连续剧描写般，他并没有对自己的婚姻百般不愿，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婚姻仅仅是一场买卖。
　　可是他知道，他的妻子的确是深爱着他的。
　　她从年幼的时候就爱着沙。结婚以后成为了众人眼中的模范妻子，同时又是一个持家有道的母亲，更是沙商业决策上的好军师。
　　这样的一个好妻子，夫复何求。
　　沙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努力地让自己爱上她，尤其在她冒死也要产下幼子的时候，他确实为了她无言的付出而感动。可是那仅仅是感动，那不是爱情。沙以为可以自欺欺人，瞒天过海地牵着他妻子的手走过如此一生。
　　他没有想过这个谎言会有被揭穿的一天。
　　「离婚？」他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说话一般。
　　「没错，沙。」这是她最后的温柔了：「我们离婚。」
　　事情发生在唐吉诃德到访后的一星期，沙与妻子结婚十八周年的一天。每年在这特别的一天里，两个孩子都会放在岳母的家里，而他和妻子就到他们当年结婚的那间酒店庆祝。而在一切如常上演，把孩子接回家而他们夫妻二人也安顿好准备睡觉的时候，她这样跟他说。
　　「原因？」沙平静地问。
　　「你看，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能这么冷静自持。」她的语气带着些许酸楚，更多的是自嘲：「沙，我装不下去了，我不能再待在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里。」
　　「……」他否认不了。
　　「我曾经以为终有一天能够让你回头看我。」她放柔了目光，坐在他的旁边：「可是那个人出现以后，我就发现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亲爱的，你知道吗，你在梦中的呓语，你呢喃的是谁的名字。
　　我用十八年的心思也敌不过那个人的一瞬，在那刻我就输了。
　　本来以为留不住你的心，留住你的人也好，后来才发现原来在这伪装的过程里，会让人这么疲累。
　　沙，我亲爱的你啊，我对你最后的希望就只有一个。
　　——我希望你别再对自己说谎。
　　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最后一次以妻子的身份跟他说话。
　　在沙‧克洛克达尔四十岁的前一星期，再一次成为单身。

　　沙突然想起了他们在同居的时候，唐偶尔会从隔壁房间传来喘气声，只是那时他并没有用心留意。沙发现自己心底有一部份坚硬的地方瞬间柔软下来，用力地把仅余的那口烟抽完以后，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熄。
　　「——要不要回去学校逛逛？」沙抬头问唐。
　　唐看着萨那张依旧难以看出情绪的脸，耸了耸肩扯出了一个淡笑。
　　「好。」
　　他们并肩而行，沿路上并没有刻意聊到什么。也许因为彼此之间有太多的回忆，而这些回忆又是深刻而强烈，他们中间又积累太深厚的感情，这些感情又不是单单能以爱、恨两者辨清，所以千言万语倒是卡在喉头里，说不出来。
　　唐偶尔偷偷看沙，他发现就算沙的样子刻画了岁月的痕迹也好，对他来说沙仍是当年那个对他的死缠烂打没辄的少年。
　　沙也有暗地打量唐，虽然唐不再像是当年一样动不动就发飙的疯子，但在他身上始终仍是流露出教人不能忽视的气质。
　　这么多年了，但是在他们各自的心中，印象最深的始终仍是对方最初出现的模样。
　　「居然来到这里了…」
　　因着唐的声音，沙停下了脚步。他抬头一看，才发现这是高中公布成绩的告示板。
　　在高一那时候，唐就因为沙的名字列在他之上而留意到这个人。
　　比起被抢走年度第一的忌妒感，唐对沙更是一种充满期待的心情，很想知道这个厉害的人到底是什么底细。
　　因着这个简单的原因，他们的命运自始重迭。
　　「突然觉得很怀念呢。」
　　唐双手环胸看着现在告示板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好像突然找回在他十五岁时他看到沙的名字的心情。带着少许不甘和更多的期待冲到班房，然后看到那个人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那本《百年孤寂》。
　　「啡啡啡，说起来我还是没有把那本书还给你啊。」唐笑着跟沉默的沙说。
　　「我也是。」沙突然宽下眉头。
　　「唉？什么我也是？」唐反应不过来。
　　「高中毕业时你不是丢了那件红色毛衣吗，其实是我把它藏着了。」沙掏出一根烟叼在唇上：「那时不想那些女孩把你这件衣服抢走。」
　　唐诧异地瞪大眼睛，然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前：「啡啡啡啡，原来那个贼人居然是你！」缠绕多年的谜团解开，唐忍不住放声大笑。
　　沙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他没有留意到自己在不自觉也放柔了眉宇。他用火机把烟点着，深吸了一口气，一团烟雾就在他的口里开始飘散。
　　唐看着这团烟雾，想起了沙偷偷抽烟被他抓包的一幕。
　　一切往时云烟，此刻彷如昨天。
　　他们彼此的心里都涌上了一阵感慨，那时强烈的感情、残忍的伤害来到此刻就只剩下怀缅。
　　唐爽朗地大笑着，当他打算走到昔日的课室时，沙却叫住了他。
　　「唐。」
　　既然在这二十多年间，一切爱恨已经成空，那时候的痛苦和悔恨到了现在已经失去重量，那么当年说不出口的话，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其实也没有关系了。
　　「你要不要跟我走？」
　　沙的语气仍像当日那个夺得年度第一的少年一样傲然，在这句问句里，并没有带着半点哀求的意味。
　　唐的笑声在半空里戛然而止，他抬头看见如往日般蓝的天空，顿住了脚步。
　　「……那就一起走吧。」
　　在他们都四十三岁，来回了这个地球接近一圈之后，终于发现。
　　他们毕生所寻的，原来一直停留在最初，只等待他们的归去。
－光影留声番外‧流年皓首‧完－

哭了 楼楼你赢了

补完光影留声了~!!

文棒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