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杨照，和我们的过去。
梦里下着大雪。我们这座城市从来不会下的大雪。白茫茫的雪片像是要淹没世界一样纷纷扬扬地下坠在我们的头发和衣服上。我还穿着那件白色的针织毛衣，围着他最喜欢的绿色围巾，看起来像是一个瘦瘦的雪人。他还是那么高高瘦瘦，阿波罗一样，笑得那么温暖美好。
我还记得他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杯子，是我去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白色的蒸汽在雪地的背景下几乎看不见，我知道杯子里装的是我的红茶。他捧着杯子对我笑，努力的笑，悲伤的笑。就算那么悲伤，脸上冻得白白红红，却还是我喜欢的笑容。
我以为我可以一直看着这个笑容的。
我后来总是想如果当初拒绝了他会怎么样。但是事实就是我伸出手去，抓住了他，并且不再后悔。当他露出笑容对我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败了。像胡兰成败在张爱玲的素手下一样，我被他打败得溃不成军。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我却知道远方一定有一朵花已经冒出了土壤，勇敢地绽出了它嫩绿的芽。我知道那一定会是一朵美丽的花。
而现在我的手指抓着日记的边角，像是要嘶声竭力地让过去的我给我一个说法。为什么之后会分开，为什么相爱的我们也会爱上别的人，为什么最后我没有能紧紧地抱住他。十五岁的日记里写满杨照的名字。杨照今天穿了那身我最喜欢的灰色的外套，语文课上他说他最喜欢的诗是那首我也最喜欢的朱湘的《葬我》。杨照今天换了同桌，和他同桌的是我最不喜欢的女生，不过还好，杨照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我看见杨照的草稿纸上写了我的名字，我希望这不是我的错觉才好。
翻到日记的末页，我知道哪里夹了一封信。写给在那个逃得狼狈的杨照，从未寄出，从不敢寄出。
我还记得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我和杨照还可以一起去逛公园。那天下了罕见的小雪，真冷，他把他的手套借给我，自己的手被冻得像胡萝卜一样。但他还逞强地对我说：“我只是为了能亲手接住雪花而已啊。”雪花在他的手中化成一滩冰冷的水，他失望地对我说：“可惜这个公园里没有梅花啊。”我真想说你手上的不就是冬日的白花么？小小的，冷冷的，因为它躺在杨照手心里，所以是我最喜欢的。
升上高一之后我开始努力地写稿投稿，杨照还是那个整天打篮球的阳光少年。我在家闷着的时间越来越多，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随之越来越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也许是因为他的笑容和杨照截然不同，而我总是轻易厌倦一样东西。我喜欢他身上那种淡淡的清泉香，而杨照那种混合阳光和汗水的味道，已经离我远去了，像是童年丢弃在角落里的破布偶。
日记告诉我我最后一次跟杨照说话是在二月十七号。那是中午大家都休息的时候，我还在教室里一个人写东西而杨照冲进来质问我我和“另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一定是面无表情地说：“我喜欢上他了。”不然日记就不会告诉我杨照那么愤怒地离开。现在回忆起来，我还记得他甩门而去时沉重压抑的脚步，好像耳边还回荡着他满满都是难过的呼吸。他难过的时候呼吸节奏忽快忽慢，像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小孩子。所以以前我老说他幼稚。
我回忆这一切的时候是十七岁的冬天。和那年一模一样的小雪打着旋儿飘落在我的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