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桐山小居中，经历了一场激斗之后的庭院凌乱异常，一个白衣染血的男子站在一间门窗紧闭的房间外面。
　　“晚儿，你觉得怎么样了？”
　　“我中的是‘千夜流苏’之毒，在完全解毒之前，我绝对不能受日光照射，便是烛光亦不可。”
　　“那晚儿，可已经开出了解毒之方？”
　　黑暗的房间里，女子沉默不语。
　　房外的男子心中暗惊，师妹早已尽得师父“鬼手神医”之真传，难道这次的“千夜流苏”竟连她自己都无法解毒么？
　　他沉吟道：“晚儿，你的毒……”
　　但女子忽然又开口了。
　　“清哥哥，这次的药方上的药，很难搜集齐全。”
　　沈清皱眉，道：“很难？”
　　女子尽量自然的轻笑一声，道：“不然‘千夜流苏’为什么会被称为天下第一奇毒？就是因为几乎没有人懂得解毒之法，就算知道了解毒之法，也没有人能够找齐药方上的药。”
　　沈清道：“只要晚儿能开出药方，为兄自然就能为你找齐所以药物。”
　　女子笑道：“清哥哥先别把话说得太满，你还没听我说药方呢。”
　　沈清坚定道：“就算是百年首乌，千年人参我都可以为你找来。”
　　女子轻轻叹了一声，道：“这次还真是要千年的人参作药引。”
　　沈清问道：“好。还有其他呢？”
　　女子逐样道出，全是些极难找到的药物，而且生长的地方天南地北，想来光是花在路途上的时间便已不少，更不用说找不找得到，这一番寻找，怕不是要许多年。
　　但沈清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声“好”。由小到大，岳晚说的话，只要是他能做到的都会依着她的意思，更何况这次是为她寻药解毒。
　　他转身就走，房间内的女子忽然又叫住了他。
　　“清哥哥。”
　　沈清顿住，“晚儿怎么了？”
　　“十年，‘千夜流苏’的毒性我只能拖延十年发作，你、你要快点，在找齐药材之前，不用回来看我。”
　　沈清不禁微微皱眉，道：“我会尽快的了，十年之内，无论如何也会为你找药方上所有的药。”
　　“……一路小心。”
　　他转身出发，暗室中传来送别的绕梁笛音。

　　三、
　　“你师祖之所以会被称为‘鬼手神医’，是因为他有三门绝技，除了你已经知道的圣手回春之术和妙手丹青之技，还有一样就是鬼手易容之法，今天我就教你易容术。”暗室之中，岳晚对林佑茜说，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林佑茜问道：“听说施展易容术要用到许多材料，那我要不要准备些什么？”
　　这本是平常一问，但岳晚却要想了一会，才道：“不用了，来不及了，我且先教你易容改装一道中的拟声术罢。”
　　林佑茜不明白师叔话中“来不及”的意思，正要发问，岳晚却已摆手打断，开始讲解拟声法。
　　三天后，沈清归来。他回来时正好是午时，岳晚起居的暗室门窗紧闭，垂帘布幔，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屋中间还摆了一道屏风，隔开了岳晚歇息的卧塌。
　　沈清伸手推开半门，从门缝中闪身而入。他好一会才习惯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便听岳晚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你回来了，不是说找齐药方上的药才回来的么？”
　　沈清说道：“我经过这附近，所以便回来看看你。而且我身上带着这么多稀奇药材，也不安全，回来一趟正好可以放下。”他顿了顿，迟疑着又说：“晚儿，可不可以让为兄来看看你的病况？”说着便要绕过屏风来看岳晚。
　　岳晚立即说道：“别过来！你刚刚才在烈日之下暴晒过，你身上带着的清阳之气或者也会影响到‘千夜流苏’的毒性，清哥哥最好还是留在屏风之外罢。”
　　沈清心中暗叹一声，也不强求，便改问她：“我记得昔年师父还在的时候，天涯王府曾经送过一颗夜明珠给师父，珠光清冷用之无碍，晚儿何以不用？”
　　岳晚答道：“那颗夜明珠，前两个月我已经研碎了用来入药。”
　　沈清想起两个月前自己用鸿雁传回来的画信，不由得又问：“那，我寄来的书信，你有没有看？”
　　岳晚似乎是笑了笑：“清哥哥寄回来的信和画我怎么能不看？在研碎夜明珠之前已经好好看过了，天山的雪月，确是人间好景。”
　　沈清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柔声说道：“晚儿，等你好了以后，我带你再上一次天山，到时你可以采雪莲入药，我可以画云月为画……”
　　他说着，她听着。他将看过的风景画了，她将他说的话记住——天山观雪，钱塘赏潮，同游广阔江湖。只想着，她便似已去到了他画中的地方一般高兴。
　　沈清终于走了，屏风后的两人沉默良久，林佑茜才以自己原本的声音轻轻问道：“师叔，为什么……”一旁的岳晚知道她想问什么，缓缓说道：“沈清精通医道，如果我开口，他就会听出我现在的状况。”
　　林佑茜又问：“但师叔，你为什么写了解毒的药方，但却故意不说还要两味药引？”
　　岳晚默然半晌才道：“我知道这两味药引在哪里才找得到，如果我告诉他要用这两味药引，就是害了他。”
　　林佑茜不禁再问道：“那，那师叔为什么还开解方，定十年为期，由师父去找？如果师父不走……”
　　岳晚摇头，道：“我不可以给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而且这十年里，或者江湖有变，事情还有转机，也或者，他会遇到其他的人。”

　　五、
　　鸿雁传书，传来的信中沈清说他已经收集齐各种奇药，将要归来。虽然信中并没再提其他，但却附上了一张经过自己修改的药方，能够找齐药材的药方——虽然，对这药方改了之后的效果连沈清自己也不大相信，但他还是写了。
　　但岳晚看罢书信，却皱了皱眉。
　　十年了，原来还是谁也没有办法么？但他回来得早了些……
　　她思索半晌，叫了一声“佑茜”。林佑茜答应一声，走近前来。岳晚说道：“既然如此……你用我的笔迹写回一封信，就写、就写上次他带回来的雪莲花不是最好的，须得用六十年一开的极品冰心雪莲，师父留下的笔记中提过蜀山烨云子有一朵这种冰心雪莲，你让他去蜀山找烨云子。”
　　林佑茜备好笔墨，低着头却迟迟下不了笔，低声道：“师叔，这样……真的好么？”
　　岳晚只是望着关紧的门窗，不叹，也无言。
　　十年了，沈清虽补齐药方上所缺之药，但仍未能寻得可做药引之物。制不成解药，便是有负她所托，此刻他拿着酒壶，就在离桐山小居不算太近的一处地方，却不知如何回去面对。
　　他写给岳晚的信，其实也是一种询问——药方终是不全，还回不回来好？当他见到鸿雁传回来的书信，不用打开，便已知道答案。
　　从小到大，自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愿听岳晚的，若此刻回到桐山小居去见岳晚，她会不会仍是在自己绕过屏风之前，笑着开口让自己再听她一次的？沈清犹豫着，直到酒壶渐渐空了，笛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在笛声终于停顿的那一刻，沈清似是终于失去了什么，握紧酒壶，碎片刺破掌心，鲜血和泪水一起流下……他终究还是没有回去。
　　“岳晚之墓”，石碑上只有这简单的四个字，并没有落款。
　　“这四个字是师叔自己亲手写的。”见沈清痴痴的看着墓碑，林佑茜轻轻说道。
　　他伸手拂去碑上薄尘，沿着朱红的字迹，一笔一画，描摹出“岳晚”两个字。
　　沈清闭上眼睛，仿佛还能看见当年她浅浅的笑，绕梁的笛余音仍在耳边。
　　沈清睁开眼，也不知道：“十年了……我却还是找不到药引，解不了‘千夜流苏’。”林佑茜摇头道：“师父无需自责，最好的解方要的药引太难得了，师叔无论如何也不说药引，只得她一人知道，那谁又能够找到药引？”
　　林佑茜低着头，又道：“其实，我也试过探问，但师叔却总不肯说……直到师叔临去的前一天，我又问她，如果以后还有人中了这千夜流苏是不是就没有解法了？她才说了六个字，‘赤瞳泪、真龙血’……”
　　沈清喃喃自语：“赤瞳泪、真龙血……原来如此，难怪她不肯说。”
　　他忽而拿出一副画卷来，却不打开，而是放入焚冥纸的火堆里烧了。林佑茜觉得奇怪，不禁问道：“师父，这是……”
　　沈清黯然低声道：“这画，我本来想是将晚儿从前的样子画下来，若回来见她，便给她看看，让她明白我的意思，但现在……”
　　林佑茜看着画卷烧化成的碎灰飞飞，忽然大声叫道：“沈清！你既然都想好了这些，那你为什么不回来看她？”她激动之下，竟直呼沈清姓名。
　　沈清叹道：“人匆匆一生，最后不过一抔黄土，有些事，我不想勉强。”
　　林佑茜仍是大声道：“你又怎知岳师叔真的不想你回来看她？她这样做不过是因为她不想给你看到她中毒之后的样子，但如果你回来了，难道她还真的怪你么？这十年我经常听到岳师叔一个人在月下吹笛，我能听出，师叔是想见你的，只是不敢面对。沈清，难道这些你真的不明白么？”
　　沈清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佑茜，你也是女子，难道你不明白岳晚的意思么，谁会想让自己在乎的人看到她中毒重病的样子？晚儿不愿的事，我就不会勉强。”
　　林佑茜默然。其实她也能想到沈清说的这些话，只是知道沈清就在不远处，却不回来看岳晚最后一面，看着教导陪伴自己成长的师叔就这样离世，临终却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终是觉得无法原谅沈清。
　　她转过头去，拿出一本曲谱，声音生硬，道：“这一本曲谱，是师叔临终前谱成的，她说你看完自会明白她的意思。”
　　沈清接过来，一页一页的看过去，还未吹奏，音符便已先在脑中连起，笛音如同奏响在耳旁。
　　曲中正是，天山的雪，钱塘的潮——那些说过要去的地方。
　　而如今，伊人不在，只余一曲。
　　——十年江湖期，十年江湖心。
　　知音情、相惜意，此十年期，有关风月，也无关风月。
　　原来当年曲尽，是此生永离，一别无期。
　　十年、十年。

==============================【完】==============================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