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别姬

别样的别姬——NO.2小楼
我叫段小楼，吃梨园饭的，在京城也算是名角，所以别人也称呼一声“段老板”。没成名前，我还有个名字叫小石头。我对自己的爹娘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卖给了科班的关师傅学戏，和我差不多的小子有好几个，因为入门稍早些，我自然成了他们的师兄。当然这师兄也不是白当的，那时我们在天桥卖艺，有个师弟失手了，人从中有人起哄，眼看就要砸了，我二话不说来了个脑门碎板砖，生生的赢个满堂彩，漂亮地救了场。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程蝶衣，那时他叫小豆子。他娘是个妓女，关师傅开始不肯收的，不过后来又收下了。小豆子满手鲜血地按了手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娘把他左手的个六指给剁了。
别看这个小豆子长得清清秀秀的，可打小就是个掘脾气。那天晚上，其他师弟嘲笑他娘留给他的斗篷是窑子里的东西，他竟然一声不吭地把斗篷扔进火堆里烧了，那可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然后一个人站在坑下。我有些同情他，训斥了几个嘲笑他的师弟，因为他不肯和我一个被窝，我扔了床被子给他。
小孩子间总是容易相熟，很快其他的师弟就不排斥小豆子了。也许是第一晚的一床被子，小豆子和我特别亲近。我因为是大师哥，对他也就护着些。
分行后，小豆子因为长得秀气，是我们这一群小子中唯一的旦角。不知道是因为感觉别扭还是怎么了，平时挺机灵的小豆子老是背错师爷教的戏文。那段《思凡》不难啊，我都会背，不就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朗”，教了多少遍了，小豆子怎么还一开口就是“我本是男儿朗 ......”。为了这，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可小豆子竟然怎么打都不开窍，一次挨得狠了，他竟然想到了被打死后把攒了很久的三个大子留给我。我不要他的三大子，只希望他能长长记性，别再错了。
也许是觉得他太笨，留在科班也没前途，也许怕他真的被打死。那天他和小癞子逃出科班时，我没有阻止。要说有时候我还真不明白小豆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好不容易逃出去，居然又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面对师傅的一下下的板子，居然死活不开口讨饶。我急了，冲上去推开师傅，师傅的批剑一抬，我的眉梢登时一道血口子。这件事儿后来因为小癞子上吊，师傅不追究了，小豆子又留下了，我的眉梢从此有了一道疤。
小豆子依然固执的背错戏文，为了这还差点砸了那爷的一笔大买卖。我气他，更怕师傅会打死他。所以我赶在师傅前，用烟杆狠狠地捣了他的嘴，让他长点记性，也希望师傅能消消气。没想到，倒真的把小豆子捣开窍了，他终于背对戏文了。
后来我们跟着那爷去张公公府里演了一场《霸王别姬》，那可真是满堂彩。张公公给了不少赏，小豆子更是被单独叫到张公公跟前去领赏。可他却是哭着回来的，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在回科班的路上执拗地捡了一个被扔掉的孩子。
许是张公公府里的好开头，出科后没多久，我和小豆子就红了，成了那爷手上的红角，那爷对我们是半点不敢怠慢，还给我们改了名。我是段小楼，小豆子是程蝶衣。一生一旦，我们合作演过不少戏，不过最拿手的还是《霸王别姬》。
我和蝶衣每回登台，底下必然座无虚席。我心里明白，其中冲蝶衣来的人多些。几年的磨练，蝶衣依旧眉目秀丽，只是身姿越发地窈窕，嗓音越发地娇娆，上了妆竟觉着比女子更媚气些。也因为如此，招来了些心怀不轨的轻薄之徒。一般的人，我都会替蝶衣挡了去，这么多年，护着他也成了习惯。只有这个四爷麻烦些，四爷大名袁世卿，财雄势大，在京城可是横着走的主。他经常来捧蝶衣的场，送来的头面都是真金白银打造的，瞎子都看的出他对蝶衣别有用心，只是他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主，所以我只能一边和他应酬，一边提醒蝶衣小心提防。
除了袁四爷，还有件让我烦心的事儿就是菊仙。和她本不过是青楼中地逢场作戏，至于定亲更是酒后逞英雄地随口一说。谁知道她竟然会当真，还找上门来。我倒并不嫌弃菊仙，下九流的戏子也不比妓女高出多少，而且菊仙长得真不坏，有个这样的媳妇儿我也挺满意的。只是她和蝶衣实在是犯冲，俩人在一起就憋不出好话来，我夹在中间委实难受。
自打我和菊仙在一起后，蝶衣就和四爷越走越近，甚至还在他府上过夜。记得我和菊仙定亲那晚，蝶衣天快亮才到，送了我一把剑。当时我喝喝迷糊了也没在意，后来我认出了那是当年张公公家里见过的那把剑，张公公倒台后，蝶衣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到它。我知道蝶衣是从四爷手里的到它的。蝶衣这又是何必呢，当年不过是小孩子的一句玩笑话，蝶衣居然那么当真。为了这把剑居然还...... ，唉。
其实我也有点知道蝶衣的心思。霸王虞姬地唱了那么多场，当盛装的蝶衣看着我，脉脉地喊“大王”的时候，我也有过恍惚，仿佛自己真的是项羽，身边伴着千娇百媚的虞姬。只是帝王将相不过是脸谱，缠绵悱恻也只是虚幻。当曲终人散，抹去脸上的油彩，我依然只是个戏子，蝶衣是我的师弟。
我承认自己是个俗人，我最大的愿望是可以和蝶衣一起太太平平的唱戏，挣点钱。娶上一房媳妇儿，生他个三男两女，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我想我是喜欢菊仙的，一个漂亮又会持家的女人正是我希望的，我是真心想和她过一辈子的。对蝶衣，我当然愿意照顾他，打小就是师兄弟，十几年的同台，这份情谊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我不喜欢他和四爷亲近，也心痛他沉迷大烟。师傅怪我们糟蹋他的栽培，责罚我们的时候，我会替他挡师傅的板子。国民党伤兵对他污言秽语地调戏，我没有犹豫就和他们动手了，为此还连累菊仙没了孩子。
蝶衣可以说是戏疯子，唱戏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台下坐的是谁，他都全情投入地唱。我也愿意陪着他唱，就这样唱一辈子。只是下了台，他的那份疯魔，我没有办法回应。我只是个俗人，不是霸王，不是四爷。
我也知道菊仙的心结，她是个好女人，是真心真意待我的。我想她不能忍受的不是我的师弟蝶衣，而是我在台上的妃子虞姬。所以当她小产后，我依了她的意思，答应她以后不再和蝶衣登台了，还给蝶衣写了信。只要蝶衣不再是虞姬，菊仙的心结应该就能解开，蝶衣可能也就不再疯魔，这样也许对我们三人都好。
四爷终于答应我们救蝶衣，然而答应菊仙的事我却没法对蝶衣讲，所以我只能让菊仙去见蝶衣。我没料到蝶衣会在法庭上那样，似乎是一心求死。我不知道菊仙和蝶衣说了些什么，但不管怎样都不能去死啊。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那么多年的兄弟又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幸好蝶衣命大，有个喜欢京戏的高官正好来京，蝶衣总算死里逃生。
不久，全国解放了，北京一派新气象。我一点不关心在台上的是谁，反正谁掌权我都一样唱戏。
我依旧和蝶衣同台，那么多年了，要拆伙还真有点可惜。我逼着蝶衣戒大烟，抽大烟的人我见多了，最后都不人不鬼的，没一个有好下场，我不能看着蝶衣也变成那样，何况大烟已经影响他的嗓子了。
蝶衣答应了。一番撕心裂肺、死去活来的折腾，蝶衣虽然遍体鳞伤，但总算把大烟戒了。我一直在蝶衣身边，看着他，细细调理他的身子。一个新的时代，蝶衣戒了大烟等于也是一个新人了。等他好了，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好好的、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只要蝶衣别再钻牛角尖，我和菊仙都会照顾他的。
新时代，什么都是新的，京戏也要是新的。虽然我觉得这现代的京戏有股子说不上来的不对味儿，但形势比人强，连四爷那样的人物现在都没混了，我一个戏子能怎么样，就这么唱呗。可蝶衣有时候就那么缺心眼儿，公然跟人抬杠，人不让他唱虞姬了。我知道他难受，可这也不能怪我，挤兑他的小四可是当年他捡的孩子、他教的徒弟，现在来反咬一口，我有什么办法。
事后，我去找过蝶衣，可他不理我，固执地不再唱戏了。再后来，他想唱也不能唱了。
文革的那段记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我的噩梦。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那些话的，我不想伤害蝶衣，可他们折腾我好几天了，不说不行；我也试图尽量地轻描淡写过去，可是他们不许。不过是十来岁的毛孩子，怎么会这么厉害，说打就打、想骂就骂，简直不把人当人。当他们对我和蝶衣拳脚相向，逼着我揭发实质性问题的时候，我是真的受不了了，我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要，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他们想听什么就说什么，说完就饶了我们吧。
我知道是我提起四爷刺激了蝶衣，我不想的，那不是我的本意。蝶衣和四爷的那些，不仅蝶衣不愿再提，也是我不想回首的往事。也许是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容易犯混，平日越是小心回避的，在接近崩溃的时候反倒一股脑儿地全兜了出来了。
我从没见蝶衣那么凶过，疯了一样地揭发菊仙，仿佛要置她于死地才罢休。我感到很绝望，完了，自己还没脱身，菊仙又扯了进来。我投降了，霸王四面楚歌的时候好歹还能得一痛快，我只是个凡人，受不了这没完没了的折磨。我认了，我逛过窑子，菊仙是妓女，我和她划清界限...... 我什么都认了，什么都答应，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
我没想到菊仙会那么想不开，竟一根绳子上了吊。她真傻，那么多年的夫妻，她难道一点不明白我的心意。我的话是不好听、是伤人，可我要不那么说，那天我们根本都过不了关。再说我那时那样的状况，和我划清界限她反倒还能安稳些。但人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到底，是我负了她，我对不起她。
我更没想到能在十几年后再见到蝶衣。菊仙的事，我早就不怨他了，那样的情况下，又有几个人说的是人话。其实我还挺惦记他的，他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不会照顾自己，还又死脑筋、掘脾气，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熬的。
再见面，我们都老了。这次跟着京剧院到剧场来走戏，装扮完毕倒还真有几分当年的韵味。于是，一如当年，我牵着蝶衣，挂着宝剑，上了台。毕竟是岁月不饶人，不行了，嗓子、身板都不行了，我停下来喘口气。许是太久没见面了，原先一肚子的话一时竟说不上来。蝶衣也是，虽然看着挺高兴，但多少显得有些沉默。
于是，我决定逗逗他。我故意念错了《思凡》，“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果然蝶衣很顺口的又错了。然后，我们都笑了。小时候的那些苦日子，到现在想想，竟是最快乐的岁月。
蝶衣坚持接着把戏唱完。当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台上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这次他是真的要姬别霸王，原来，那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放下。
一路走来，经历那么多事，他的心思我已经完全明白。蝶衣一世疯魔，台上台下都仿佛置身戏中，固执地把我当成霸王。一份错系的感情，使得他和菊仙势如水火。分开的这些年，我也问过自己，对蝶衣到底是份怎样的感情。老实说，我也迷惑。戏里爱妃，戏外师弟。要说完全不曾动心，那是不可能的，唱戏的自己都没感情，这戏谁还要看。只是下了台，我想我是把他当师弟的，我也只能把他当师弟。至于，从小到大我对他的关心保护，是师兄护师弟多些，还是霸王护虞姬多些，我说不上来，也不想去弄清楚，有时候，人糊涂些反而幸福。我只知道，在凡人堆里，我们得过日子，我不能和他一起疯魔。我不是霸王，我没那本事；我也不是四爷，更不能是四爷。
我看着蝶衣，静静地躺着，却是眉目舒展。也许是真的解脱了，一脸平静的他宛如当年那个初次相见的小豆子。

半世霸王意气尽，手足鹣鲽皆辜负
别样的别姬——NO.2小楼
我叫段小楼，吃梨园饭的，在京城也算是名角，所以别人也称呼一声“段老板”。没成名前，我还有个名字叫小石头。我对自己的爹娘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卖给了科班的关师傅学戏，和我差不多的小子有好几个，因为入门稍早些，我自然成了他们的师兄。当然这师兄也不是白当的，那时我们在天桥卖艺，有个师弟失手了，人从中有人起哄，眼看就要砸了，我二话不说来了个脑门碎板砖，生生的赢个满堂彩，漂亮地救了场。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程蝶衣，那时他叫小豆子。他娘是个妓女，关师傅开始不肯收的，不过后来又收下了。小豆子满手鲜血地按了手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娘把他左手的个六指给剁了。
别看这个小豆子长得清清秀秀的，可打小就是个掘脾气。那天晚上，其他师弟嘲笑他娘留给他的斗篷是窑子里的东西，他竟然一声不吭地把斗篷扔进火堆里烧了，那可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然后一个人站在坑下。我有些同情他，训斥了几个嘲笑他的师弟，因为他不肯和我一个被窝，我扔了床被子给他。
小孩子间总是容易相熟，很快其他的师弟就不排斥小豆子了。也许是第一晚的一床被子，小豆子和我特别亲近。我因为是大师哥，对他也就护着些。
分行后，小豆子因为长得秀气，是我们这一群小子中唯一的旦角。不知道是因为感觉别扭还是怎么了，平时挺机灵的小豆子老是背错师爷教的戏文。那段《思凡》不难啊，我都会背，不就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朗”，教了多少遍了，小豆子怎么还一开口就是“我本是男儿朗 ......”。为了这，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可小豆子竟然怎么打都不开窍，一次挨得狠了，他竟然想到了被打死后把攒了很久的三个大子留给我。我不要他的三大子，只希望他能长长记性，别再错了。
也许是觉得他太笨，留在科班也没前途，也许怕他真的被打死。那天他和小癞子逃出科班时，我没有阻止。要说有时候我还真不明白小豆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好不容易逃出去，居然又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面对师傅的一下下的板子，居然死活不开口讨饶。我急了，冲上去推开师傅，师傅的批剑一抬，我的眉梢登时一道血口子。这件事儿后来因为小癞子上吊，师傅不追究了，小豆子又留下了，我的眉梢从此有了一道疤。
小豆子依然固执的背错戏文，为了这还差点砸了那爷的一笔大买卖。我气他，更怕师傅会打死他。所以我赶在师傅前，用烟杆狠狠地捣了他的嘴，让他长点记性，也希望师傅能消消气。没想到，倒真的把小豆子捣开窍了，他终于背对戏文了。
后来我们跟着那爷去张公公府里演了一场《霸王别姬》，那可真是满堂彩。张公公给了不少赏，小豆子更是被单独叫到张公公跟前去领赏。可他却是哭着回来的，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在回科班的路上执拗地捡了一个被扔掉的孩子。
许是张公公府里的好开头，出科后没多久，我和小豆子就红了，成了那爷手上的红角，那爷对我们是半点不敢怠慢，还给我们改了名。我是段小楼，小豆子是程蝶衣。一生一旦，我们合作演过不少戏，不过最拿手的还是《霸王别姬》。
我和蝶衣每回登台，底下必然座无虚席。我心里明白，其中冲蝶衣来的人多些。几年的磨练，蝶衣依旧眉目秀丽，只是身姿越发地窈窕，嗓音越发地娇娆，上了妆竟觉着比女子更媚气些。也因为如此，招来了些心怀不轨的轻薄之徒。一般的人，我都会替蝶衣挡了去，这么多年，护着他也成了习惯。只有这个四爷麻烦些，四爷大名袁世卿，财雄势大，在京城可是横着走的主。他经常来捧蝶衣的场，送来的头面都是真金白银打造的，瞎子都看的出他对蝶衣别有用心，只是他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主，所以我只能一边和他应酬，一边提醒蝶衣小心提防。
除了袁四爷，还有件让我烦心的事儿就是菊仙。和她本不过是青楼中地逢场作戏，至于定亲更是酒后逞英雄地随口一说。谁知道她竟然会当真，还找上门来。我倒并不嫌弃菊仙，下九流的戏子也不比妓女高出多少，而且菊仙长得真不坏，有个这样的媳妇儿我也挺满意的。只是她和蝶衣实在是犯冲，俩人在一起就憋不出好话来，我夹在中间委实难受。
自打我和菊仙在一起后，蝶衣就和四爷越走越近，甚至还在他府上过夜。记得我和菊仙定亲那晚，蝶衣天快亮才到，送了我一把剑。当时我喝喝迷糊了也没在意，后来我认出了那是当年张公公家里见过的那把剑，张公公倒台后，蝶衣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到它。我知道蝶衣是从四爷手里的到它的。蝶衣这又是何必呢，当年不过是小孩子的一句玩笑话，蝶衣居然那么当真。为了这把剑居然还...... ，唉。
其实我也有点知道蝶衣的心思。霸王虞姬地唱了那么多场，当盛装的蝶衣看着我，脉脉地喊“大王”的时候，我也有过恍惚，仿佛自己真的是项羽，身边伴着千娇百媚的虞姬。只是帝王将相不过是脸谱，缠绵悱恻也只是虚幻。当曲终人散，抹去脸上的油彩，我依然只是个戏子，蝶衣是我的师弟。
我承认自己是个俗人，我最大的愿望是可以和蝶衣一起太太平平的唱戏，挣点钱。娶上一房媳妇儿，生他个三男两女，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我想我是喜欢菊仙的，一个漂亮又会持家的女人正是我希望的，我是真心想和她过一辈子的。对蝶衣，我当然愿意照顾他，打小就是师兄弟，十几年的同台，这份情谊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我不喜欢他和四爷亲近，也心痛他沉迷大烟。师傅怪我们糟蹋他的栽培，责罚我们的时候，我会替他挡师傅的板子。国民党伤兵对他污言秽语地调戏，我没有犹豫就和他们动手了，为此还连累菊仙没了孩子。
蝶衣可以说是戏疯子，唱戏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台下坐的是谁，他都全情投入地唱。我也愿意陪着他唱，就这样唱一辈子。只是下了台，他的那份疯魔，我没有办法回应。我只是个俗人，不是霸王，不是四爷。
我也知道菊仙的心结，她是个好女人，是真心真意待我的。我想她不能忍受的不是我的师弟蝶衣，而是我在台上的妃子虞姬。所以当她小产后，我依了她的意思，答应她以后不再和蝶衣登台了，还给蝶衣写了信。只要蝶衣不再是虞姬，菊仙的心结应该就能解开，蝶衣可能也就不再疯魔，这样也许对我们三人都好。
四爷终于答应我们救蝶衣，然而答应菊仙的事我却没法对蝶衣讲，所以我只能让菊仙去见蝶衣。我没料到蝶衣会在法庭上那样，似乎是一心求死。我不知道菊仙和蝶衣说了些什么，但不管怎样都不能去死啊。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那么多年的兄弟又什么是不能商量的。

幸好蝶衣命大，有个喜欢京戏的高官正好来京，蝶衣总算死里逃生。
不久，全国解放了，北京一派新气象。我一点不关心在台上的是谁，反正谁掌权我都一样唱戏。
我依旧和蝶衣同台，那么多年了，要拆伙还真有点可惜。我逼着蝶衣戒大烟，抽大烟的人我见多了，最后都不人不鬼的，没一个有好下场，我不能看着蝶衣也变成那样，何况大烟已经影响他的嗓子了。
蝶衣答应了。一番撕心裂肺、死去活来的折腾，蝶衣虽然遍体鳞伤，但总算把大烟戒了。我一直在蝶衣身边，看着他，细细调理他的身子。一个新的时代，蝶衣戒了大烟等于也是一个新人了。等他好了，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好好的、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只要蝶衣别再钻牛角尖，我和菊仙都会照顾他的。
新时代，什么都是新的，京戏也要是新的。虽然我觉得这现代的京戏有股子说不上来的不对味儿，但形势比人强，连四爷那样的人物现在都没混了，我一个戏子能怎么样，就这么唱呗。可蝶衣有时候就那么缺心眼儿，公然跟人抬杠，人不让他唱虞姬了。我知道他难受，可这也不能怪我，挤兑他的小四可是当年他捡的孩子、他教的徒弟，现在来反咬一口，我有什么办法。
事后，我去找过蝶衣，可他不理我，固执地不再唱戏了。再后来，他想唱也不能唱了。
文革的那段记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我的噩梦。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那些话的，我不想伤害蝶衣，可他们折腾我好几天了，不说不行；我也试图尽量地轻描淡写过去，可是他们不许。不过是十来岁的毛孩子，怎么会这么厉害，说打就打、想骂就骂，简直不把人当人。当他们对我和蝶衣拳脚相向，逼着我揭发实质性问题的时候，我是真的受不了了，我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要，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他们想听什么就说什么，说完就饶了我们吧。
我知道是我提起四爷刺激了蝶衣，我不想的，那不是我的本意。蝶衣和四爷的那些，不仅蝶衣不愿再提，也是我不想回首的往事。也许是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容易犯混，平日越是小心回避的，在接近崩溃的时候反倒一股脑儿地全兜了出来了。
我从没见蝶衣那么凶过，疯了一样地揭发菊仙，仿佛要置她于死地才罢休。我感到很绝望，完了，自己还没脱身，菊仙又扯了进来。我投降了，霸王四面楚歌的时候好歹还能得一痛快，我只是个凡人，受不了这没完没了的折磨。我认了，我逛过窑子，菊仙是妓女，我和她划清界限...... 我什么都认了，什么都答应，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
我没想到菊仙会那么想不开，竟一根绳子上了吊。她真傻，那么多年的夫妻，她难道一点不明白我的心意。我的话是不好听、是伤人，可我要不那么说，那天我们根本都过不了关。再说我那时那样的状况，和我划清界限她反倒还能安稳些。但人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到底，是我负了她，我对不起她。
我更没想到能在十几年后再见到蝶衣。菊仙的事，我早就不怨他了，那样的情况下，又有几个人说的是人话。其实我还挺惦记他的，他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不会照顾自己，还又死脑筋、掘脾气，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熬的。
再见面，我们都老了。这次跟着京剧院到剧场来走戏，装扮完毕倒还真有几分当年的韵味。于是，一如当年，我牵着蝶衣，挂着宝剑，上了台。毕竟是岁月不饶人，不行了，嗓子、身板都不行了，我停下来喘口气。许是太久没见面了，原先一肚子的话一时竟说不上来。蝶衣也是，虽然看着挺高兴，但多少显得有些沉默。
于是，我决定逗逗他。我故意念错了《思凡》，“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果然蝶衣很顺口的又错了。然后，我们都笑了。小时候的那些苦日子，到现在想想，竟是最快乐的岁月。
蝶衣坚持接着把戏唱完。当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台上时，我才意识到，原来这次他是真的要姬别霸王，原来，那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放下。
一路走来，经历那么多事，他的心思我已经完全明白。蝶衣一世疯魔，台上台下都仿佛置身戏中，固执地把我当成霸王。一份错系的感情，使得他和菊仙势如水火。分开的这些年，我也问过自己，对蝶衣到底是份怎样的感情。老实说，我也迷惑。戏里爱妃，戏外师弟。要说完全不曾动心，那是不可能的，唱戏的自己都没感情，这戏谁还要看。只是下了台，我想我是把他当师弟的，我也只能把他当师弟。至于，从小到大我对他的关心保护，是师兄护师弟多些，还是霸王护虞姬多些，我说不上来，也不想去弄清楚，有时候，人糊涂些反而幸福。我只知道，在凡人堆里，我们得过日子，我不能和他一起疯魔。我不是霸王，我没那本事；我也不是四爷，更不能是四爷。
我看着蝶衣，静静地躺着，却是眉目舒展。也许是真的解脱了，一脸平静的他宛如当年那个初次相见的小豆子。

总算好了，估计有一些帖子随着拆吧永远消失了，默哀一下，顺便诅咒拆吧全家

楼楼，我超喜欢你发的帖子。你发的春光图解和霸王别姬图解我都看过，解的可真好辛苦了，也谢谢你帮助我们更好的去了解这些电影

今天我怎么不能签到了 说是我还在黑名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