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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热干面
赵言欢现在不叫赵言欢了，她有了一个新的好听的名字，叫绿苋。
其实胡小西一直都觉得这个名字于她而言过于清淡了，赵言欢是玫瑰一样的赵言欢，注定进入花园被用心栽培。
饭馆里，胡小西看着好友在荧幕里出现，抱着一碗热干面的她靠向电视，坐在一个红色的小板凳上，仰起脑袋看着屏幕里赵言欢明媚的脸。
那是一张她艳羡了多年的脸，精致，大气，鹅蛋型的脸，白皙的皮肤不需要上装就已是零毛孔，眼睛是月牙型儿的，那种整容医院用来做模板的韩式双眼皮。或许她羡慕的也不仅仅是这些，有些答案，岁月已经告诉了她，但语焉不详。
她在近日上映的一部电影里饰演女二号，因为漂亮，加之演技老练而被评为最佳新人奖。领奖的时候，她眼睛忽然有点发红。
她说：“今天要感谢很多人。拿到这个新人奖，其实于我而言，是一个讽刺。因为他们对我的评语是演技老练。我忽然想起来，原来我16岁那年开始，就已经是一个演员了。”
胡小西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带一点说不太清楚的或者你可以称之为悲伤的味道。就这那个味儿，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热干面。
很多年前她就喜欢这里的热干面，她总能吃特别大碗。后来，因为憎恶自己迅猛上升的体重，而减少了次数。
只是，那味道一点都没有变，诱惑十足，令人回想起旧事。

好女不提当年美
16岁。
青春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晦涩的词。只是每当看到这样的字眼的时候，23岁的胡小西，总会觉得，只有16岁，到18岁，才算得上青春。对于别人也许不算数。可之于她，唯有这三年彻彻底底地算得上策马飞扬，青春洒的到处都是，溅起每天的流光飞霞。
16岁以前的胡小西，在一个小镇里上学。从小学到初中，但是待到她转学到市里，才真正意识到，小学课本里老师说的，井底之蛙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范思哲和阿玛尼，也不知道法拉利和兰博基尼，她住的小镇上有大把大把的鲜花和赞美，所有人生活得封闭而知足，他们的世界因为没有这些昂贵得买不起的东西而不劳费心，只在菜市场里为一条鲜美的鱼和一把绿得滴出翡翠汁的蔬菜而吵得面红耳赤却兴致高昂。
她自然是佼佼者。
在小镇的人的眼里，胡小西会唱歌会跳舞，还在全国性的绘画大赛里拿过大奖，她站在台上主持，谈笑风生，自然得像是天生为舞台配备，她的普通话说得也很好，她是他们学校的校花，大把大把的女生要和她做朋友，男生排着队想见她一面。
她是风云人物，风云得让后来的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把灰色的尘土，被风云一卷，便以为自己成了龙。
16岁那年，胡小西要念高中，因为成绩优异，父亲又正好被评级调进市里。母亲便辞掉工作，举家搬迁。
那是她的第一次迁徙，也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个转折点。
云波诡谲的人生，才掀开了它的第一章。

胡小西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是个灰头土脸的外来者，挤进这人群里，格格不入。
邻座的男生忽然跟她打起招呼来，胡小西怔了一怔，有点儿僵硬地回了一句你好。
对方说，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胡小西忽然变得有些结巴，吞吞吐吐地说了初中的所在地。
男生却锁着眉头，从来没有听说过诶。我是二中毕业的。你好，我叫……胡小西忽然没有听下
去的欲望，只绷起了脸了点点头扭过头去有些烦躁地翻着课本。
二中毕业的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了不起呢！
她必须用这种自我安慰的法则来平衡自己的内心，摆出一副“我不在乎”的清高样子。这样的心理防御机制，会让她舒服一些。不觉得如坐针毡，自卑得浑身打战。最后索性望着窗外，以躲开一阵刻意炫耀的寒暄。
真是古怪，那站在树枝上的鸟，好像是一只乌鸦吧？
这时候刚被选上班长的眼镜女孩扬着一叠报名表，大声地问：“有没有人想报名参加下个星期市里的现场作画比赛啊！过来拿表格！”

有种自卑叫微胖
后来知道，许临安是一中的传奇。他就像高一级别的赵言欢，是众人都艳羡的对象。女生们喜欢他，男生们嫉妒他却也不能讨厌他。他优秀得人尽皆知，优秀得无处不在。并且，他优秀得很亲民，一点都不像曾经的自己，高高在上。
新生开学后不久便是体检。胡小西排在队伍里，看到赵言欢从体重计上轻快地跳下来。报数老师说，90斤，哎呀小姑娘你太瘦了。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呀。然后便看到一米六五的赵言欢笑得像一朵迎风的玫瑰。队伍里的女生发出一阵艳羡的叽喳声。
她这时候开始紧张，手心出汗。站上体重计的时候，她尽力将自己往上提，总感觉这样会让自己落在体重计上的计数减轻。92斤。一米六都没长到的她，却比赵言欢还重上两斤。她走下楼梯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笨重的皮球，赵言欢的细胳膊细腿就晃在眼前，令她心里发怵。
原来我是个死胖子。
可是放学的时候经过后巷的烧烤摊，犹犹豫豫地却又停了下来，她买了两串羊肉串，上面冒着滋滋的油光，肥而不腻的羊肉串，在这个时候能给她带来最真实的果腹的安全感。
胡小西像是报复一般地啃着，那鲜美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味蕾，然后吞下肚去，与她化为一体。可是该死的，她下一秒就后悔了自己的举动，在她狼狈地饕餮的时候，许临安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穿着新校服的少年有着不凡的气度，搁在人群里却能一眼认出他来。
过目不忘，是因为看一眼就会不断地再重新构建他的形象，是因为难忘。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手里还有一串羊肉串，像是一个无聊又可恶的挑衅。
许临安说，胡小西，这么巧啊。
巧个屁。她这时候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可是她忽然想，得挖多大的地洞才不让她微胖的身躯卡在那里，从一个狼狈里，陷入更狼狈的狼狈里。她脑中又一次空白，只得瞪大眼睛，将手里的羊肉串递到他面前：“你要不要吃？”
许临安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接过她的好意。
“谢谢你……”
却见女生一溜烟地跑了。
胡小西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是有多白痴，竟有这么愚蠢的反应。许临安，一定瞧出了她的狼狈，一定，一定会暗笑不已的。虽然，他看起来很善良。

变优秀的办法就是喜欢上一个比你优秀的人
期中高考的时候，胡小西考了全班第八名，全年级第三十名。全年级有四个重点班，许临安在一班，是一班的冠军，也是年级的擂主。优秀得令人发指。
胡小西趴在桌子上，陷入很长很长的愁绪里。
他和她之间有二十九名的距离。那不是三百名和三百二十九名的距离。那是她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生活的小镇里，没有这么多复杂的事。没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孩。也没有那么多聪明的脑袋。所以她像井底之蛙一样虚荣地生活，愚蠢地自负，也从来不喜欢任何人。因为在她看来，谁配得上她胡小西？
而此刻喜欢像是一根青藤编的绳索，将她勒得越来越紧。她喜欢许临安。
越喜欢，越觉得自己卑微。
越卑微，越不愿意见到他。
于是，尽管许临安总是对她微笑，声音温和地叫她的名字，她的反应却永远都是淡淡的。怕一不小心，就崩溃于自己的脆弱和不怎么样上。
她以前擅长的事有很多，一个人登台表演的事儿也常见，毫不怯场，可是如今她算是知道了。她样样染指，却样样不精。
那天她听赵言欢的同桌说，听说你钢琴弹得特别好，舞也跳得特别棒。赵言欢笑着说，没有啦。只是会弹会跳罢了。天知道，所谓的会弹会跳，竟是钢琴十级和国家舞蹈演员的弟子这样的荣誉帽子。
那她……算什么呢？
高一下学期，胡小西加入了学校的剧团。
剧团有些杂，什么剧都演。话剧舞台剧歌剧。一群有志青年各展风姿，演绎出青春的一幅盛大图景。她还是个小菜鸟，但是却被选拔进了剧团，和赵言欢还有几个同学一起，成了班里艳羡的对象。
如果说赵言欢是个花瓶，她一定是一个被陶艺家精心描绘，高温将土火水完美熔合，线条流畅，形状完美，再勾勒上漂亮的纹路而演变成最精致的青花瓷瓶。漂亮除外，她能歌善舞，性格又落落大方，没理由不喜欢她，不嫉妒她。
胡小西为自己的嫉妒而感到羞耻。她已经背负了够多的“不够好”，却偏偏还要背负上可恶的“嫉妒”心理。这让她觉得自己不齿极了。
因为赵言欢跟她成了好朋友，她们一起编理由逃掉枯燥的课程，一起坐在大礼堂里看师兄师姐们排练。从《罗密欧和朱丽叶》到《茶馆》，各种剧目他们都耳熟能详。
他们高一生接的第一个戏，并不是那些被演烂了的名剧。而是一个已经大学毕业的有才学长亲自写的。剧本叫《黑雪公主》，是《白雪公主》的衍生体，明目张胆地把童话黑了一遍，却在剧中依旧透显纯真。剧本写得相当不错，胡小西捧着剧本看了一个晚上。那个翻版的白雪公主自卑又落魄，七个小矮人各有所图。不过庆幸的是，王子还是爱她。她想，前半部分都真现实，可是哪有爱一个不够好的公主的事儿。除非那王子瞎了眼。或者是上帝一时被蒙了心智，或者玩心大起，跟世人开一个滑稽的玩笑。

恋爱的犀牛
常远追她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就连赵言欢也帮朋友上阵，对她吹耳边风。
现在恋爱又不稀奇，又不犯法，不恋爱才古怪呢！女生古灵精怪地笑，她那天的表演艳惊四座，给她送花的男生不知有多少，仗势吓人，大有古代为博红颜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程度。
只是常远……令她心里生一种感激，却倍感压力。谢他眼神不好，看上她这个半成品的陪衬绿叶，在美女赵言欢旁边，像个小跟班却被他所青睐。
她的成绩抵达了年级的二十名，不过是十名的拼搏，却让她十分费力。要在弱者面前夺冠简单，要在强者面前，前行一步都很费力。可是她的所有努力举动，统统被人认为是因为常远。原来是因为他啊。因为他而减肥。因为他而苦练英文被选中去电视台录宣传片。因为他而那么用功地读书……爱情的力量，真是强大。
这些传言让她内心慌乱，表面却不做出任何辩解。越描越黑不是吗？反而是大大方方地跟长远做朋友，才能将这些流言各个击破。
于是，赵言欢作为一个联络人，将她和常远捆绑在一起。他们三人行，被人说成是必有奸情。众人嬉笑着传播着各种乐事，胡小西有幸，成了主角。
她客客气气，落落大方，让常远更加喜欢她，却也不勉强她，将所有的“婉拒”都当做是她想做个好学生不想恋爱罢了。
只是赵言欢毕竟同为女生，私底下问她，你是不是不喜欢常远？她点点头。然后赵言欢问她，有喜欢的人？她再次点点头。她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坦诚，索性就着一腔孤单决定和她分享秘密时，赵言欢却说，我懂了。不过没关系，做做朋友也可以啊。

无奈之下只能反锁自己
火车到站的时候，所有人都拖着疲乏的身子下车。许临安在她下车的时候，自然地伸手替她拎行李，那满满一袋子的纪念品，是送给她的朋友们的。
其实最想送的人是他。她买了一个海星标本，却不知要怎么开口。
许临安站在她的旁边，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但是他空不出手来，只好无奈地说，算了，一会儿出站再给你也不迟。
她说好，然后跟他一起并排走着。
无法形容的感觉，是无与伦比的温馨和知足，只是不知是谁按了快进键，让一切都变得措手不及。
站台处，等着他们的是赵言欢和常远。
赵言欢看到他们一起出来的时候，显然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换上了她惯有的微笑。
然后小步轻快地跑上来，一面朝着许临安笑着，一面拎过他手里属于胡小西的行李，将它丢给常远。
“纪念品纪念品啊！许临安！我的礼物呢？”索要里带着点娇蛮，朝着他伸出手去，俨然是一个耍小性子的可爱女友。
许临安说，一会儿给你。
然后她又朝向胡小西：“小西肯定也给我带了礼物！”
“嗯，给你和常远都带了。”其实她有三分尴尬，只得装作云淡风轻平息，顺便安慰自己。
什么都没发生啊，你在慌什么，没出息的胡小西。
这时候赵言欢却欢快地跳起来说：“常远！你媳妇儿给你买礼物了！开心不？”
胡小西登时感到一阵尴尬，脸色变得难看。
“言欢，不要乱说，谁是他媳妇儿啊。”
赵言欢被泼了冷水，表情变得有点儿僵硬：“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对不起，小西……请你不要生气。”
她红了眼眶，让胡小西反而觉得抱歉。
“没事啦……我不生气的。”回头看到常远有些羞涩的笑容时，她有些恼怒，狠狠地说，“都怪你。”
她却没留意许临安的脸色，之前的欣喜和不安统统消散，剩下的，唯余空空荡荡。
“哎你刚才说什么给我？”她低声问他。
“哦。我刚翻了下口袋，好像弄丢了。也没什么……”

无可救药的骄傲
其实常远有问她过，你喜欢的人是不是许临安。
她回答说，不是。
喜欢上闺蜜的男朋友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何况，那日海边，她已知足。那个海星标本她没有送给许临安，而是锁进了抽屉里。
权作纪念，那只海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吧。
他们还是三人行，只是赵言欢和许临安的接触越来越少。
问及，她便说，马上高考了，他也想我安心念书。
她便也不再问，省的落了八卦的嫌疑，更让言欢不快。
高考她的成绩优异，考到重点大学，在省城。
毕业典礼的时候，许临安缺席，听说他家里打算让他出国，在忙着各种手续。
那天众人喝得酩酊大醉，忽然有个男生扯着她的手说，其实你是校花啊。
校花？她忍俊不禁，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校花明明是赵言欢。
喝醉的男生撇撇嘴说，你们两个都是！并列的！她是漂亮，你是才貌双全，还更胜一筹咧！喂你干嘛不信啊……你看常远大帅哥不被你迷了整整两年多？
那天胡小西也喝多了，喝多以后她哭了起来。
为那句“校花”的姗姗来迟，那是对她的努力的肯定，也为她渐渐消散的青春。在那天晚上她忽然翻出家里遗留的画笔和颜料。大部分被她丢在了公交车上，不知去向。
她对着那张画纸，迟迟不知如何落笔。她想起曾经有一次，许临安问她，你还画画吗？为什么不画了？
她回答，我其实不喜欢画画。
她总是撒谎。
胡小西用了一个晚上，在那洁白的画纸上落笔，很细心地一笔一笔画完，最后摆在洁白的床单上——
画纸上是一件雪白的白衬衣，上面有花儿一样的颜料痕迹。
有时候她认为她的青春是一片空白，可是总有一些痕迹留下，即使清洗掉，但是总会留下痕迹。
这个，就是所谓的青春。

后来啊，后来
后来，她问赵言欢打算跟许临安怎么办。
赵言欢约她出来，在一个水吧里跟她暴露了心里的秘密。
她说，你都不知道我怎样嫉妒过你。可是我既嫉妒你，又喜欢你。胡小西，虽然有时候我不承认，但是你的确比我强。
起码，他喜欢的人是你。
原来她不曾知道的是，他们两个根本没在一起过，原来许临安和赵言欢的好朋友关系，话题常常围绕的竟是她胡小西。
原来她不曾知道许临安也会自卑，对于她刻意装出来的傲慢，他却感到却步。
因为不太确定她喜不喜欢他，所以他根本不敢说。
怕碰壁，怕她伤了他的自尊心。
其实拥有越多的人，越害怕失去。他们拥有着脆弱的自尊心。
青春业已落笔，她就知道，哪怕细枝末节里有再大的风吹草动，结局，果然不会改变。
常远对她的追求一直延续到大学，后来他们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再到后来，自然而然地分手。
庆幸的是，她用一段磨合不成功的爱情，挽救了常远的自尊心和三年的苦恋，他不会太伤心，也在后来，有了非常好的爱情。
言欢高考失利，进了一个表演艺校，因为长相出众和有表演经历，很快便挤进了娱乐圈，成了一个半红不紫的三线小明星。
而她，顺利毕业，进了一家不错的报社，朝九晚五地生活。
间歇里会去海边寻找海星。
再也没见过在沙滩上爬行的海星，螃蟹倒有许多，横行霸道，佯装对生活的不羁。
看多了，也看出几分洒脱和可爱来。
也画画，朋友开了画廊，有时候会陈出她的作品。
她总觉得，太空洞。

谁知道我的偏爱
然而，在赵言欢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捧着热干面大口吞咽的23岁的胡小西，离她已逝去的青春5年的胡小西，还是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客人们诧异地投过来目光，直到看到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掏出纸巾，没有递到她面前，而是一点一点地替她错愕又伤心的脸上抹去眼泪。
我说过，她最狼狈的时候，总会遇到许临安。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