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庆嘉五十四年，益州，雪。
十里长街飞雪纷纷，虽正当寒冬时分，进城客商却日益增长，也掺杂着深慕武林之都盛名的江湖人士来往，这长街短巷乍一看去也很是热闹。
而这一路冷寂，即便偶有摩擦，也是匆匆别过。这虚妄繁盛下的种种人情冷漠，也悉数埋入深雪之中。
街上熙熙攘攘，却忽的传出尖叫，随即一道身影从客栈中悬空飞出，四仰八叉地倒在了雪地上。
听这声响似是摔得不轻，那身影半晌才摇摇晃晃地站起。
一眼看去，那人不过是十五六岁的身量，身上的粗布衫很是破旧，脸上满是尘土，只依稀可从蓬乱的头发中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喂！我不是说了过两天就付你钱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客栈的掌柜倚在门上，斜眤了那狼狈身影一眼：“本掌柜当时是看你可怜才收留的你，谁知你这房钱一拖再拖！你这破烂妮子，看你也拿不出什么钱了，赶紧给我滚！”
少女上前两步，急忙辩解道：“我真的就快要拿到工钱了！明天！明天就给你钱！”
掌柜啐了一口唾沫：“快给我滚，不然打断你的腿！”
他环顾四周，一竖眉：“都看什么看！”说罢一挥手，两名彪形大汉立刻拥身而上，一声震响，客栈大门紧紧阖上。
少女愣愣站在原地，小声嘟囔着：“我也有做工在抵债的呀……”她抬头看着漫天大雪，心下一阵无措：“这么大的雪，今天该怎么办呢……”
她随处找了一处空闲之地坐下，拖着下巴，怔怔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
唉，真想不明白益州到底哪里好，人和人之间都那么冷漠。崇云山就从来不会下这么大的雪，冬天有师父一起坐在炉边烤火，唔，还有师弟，虽然有时候嘴坏，但也不会这么不近人情。还有山里四季都有的野果……
想到这，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少女猛然惊醒，锤了锤自己的肚子：“叶珂，争气争气！不就是饿两天肚子吗！”
说罢她长叹了一口气：“真想快点离开这里。”她托着下巴：“可是那件事这次要是办不成，也不知会不会有下次机会了……”
她拢了拢布衣，把头埋进膝盖里：“可是天这么冷，盘缠也早就用光了，今晚该怎么办呢……”
“这世间谁都曾失意，不过路总归在脚下。”
叶珂猛然抬头，面前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身着白袍，身形清瘦，却似苍松在风雪中直立。手撑一把纸伞，恰掩去眉目。周身气韵仿若名家笔下拖墨，虽清雅淡泊却意蕴悠长。
他走到叶珂身边，轻轻放下手中纸伞。
“益州不是个好地方，还是快些离开吧。”
还不及她品味其中深意，他便已擦肩走过。
“谢……”叶珂猛然回首，却只捕捉到一角白影，一句感谢不及出口便只能匆匆咽下。
她拿起那人留下的纸伞，回味了那稍嫌寡淡的三言两句，不禁笑了笑。
“还是……该走下去啊……”
叶珂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大雪更深处走去。
身后那逐渐沉入黑暗的斑驳光影依旧缓慢移动着，阁楼上极为黑暗，而那步伐依旧均匀平稳，缓缓踏着那窗中透出的几缕微光，走入一室沉寂。
“哦？你来了。”
屋内传来了另一较为低沉的声音，随即“吱呀”一声，窗户缓缓支开，那光影逐渐上浮，素白的衣摆，光洁的下颔，直至疏朗的眉目。那低垂双眸缓缓抬起，流光清冽，刹那如同万千霜华散落，冷寂，出尘，却通透人心。
白衣人拂去衣摆雪花，走到窗边那身影身旁，恭敬一揖道：“长宁拜见舅舅。”
那人咳嗽了两声，摇头道：“我难得来益州，何必弄得如此生分。”说罢他一挥手：“坐吧。”
“是。”顾长宁应声坐下，摸样甚为恭谦：“听闻舅舅这两年身体抱恙，正好家中还有几支千年山参，不如改日长宁便给舅舅亲自送来。”
“只是偶染罢了，我秦克还没如此弱不禁风。”秦克叹了口气，道：“令尊修书让我前来，看其言辞十分急迫，长宁可知所为何事？”
顾长宁摇头：“父亲并未告知，小辈也不敢多加询问。”
“益州这两年甚是太平，也不知究竟是何事。”秦克摇了摇头。忽然，眼神却定在了窗外的某一处。
一行青黛色衣衫的佩剑女子整齐走过，观其衣上花纹，应是江州青城派弟子。
“青城派的弟子？”秦克皱了皱眉：“据我所知，青城派鲜与外界关联，若无要事是绝不会离开江州的。”
“舅舅有所不知。”顾长宁将目光收回，解释道：“过几日便是武林盟主姜云宗的五十大寿，因此才广发请帖，广邀各路江湖人士赴宴。”
“哼，姜云宗这小子武林盟主没坐几日，架子倒是大得很。”秦克冷哼一声，转而又道：“不过青城派一向不理会这些江湖之事，即便是此事，也不至于让青城派出动啊。”
“这其中，便是另有隐情了……”
顾长宁看向窗外，依旧漫天飞雪。
益州长街的另一处，依旧喧闹非常，雪势比方才略微小了几分，可依旧是透骨的冷。
叶珂一脸丧气地从当铺走出来，看着手中的碎银子，心中惴惴不安：“师父说这块玉佩无论如何不能离身，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当铺：“等过几日，过几日我一定把你赎回来！”
叹了一口气，正欲起步，耳畔却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抬头，便是一连片的青黛色映入，观其步伐，形貌，应是江湖门派的弟子。
叶珂的眼珠一转，赶紧混入人群之中，跟在了她们身后。
未行多久，那一行人便停了下来。其中一女弟子长呼一声：“终于到益州了，风餐露宿了这么多日，今天总算是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那领头的女弟子扫视众人一眼：“好了，大家这几日辛苦了，今日便在这客栈住下吧。”
忽的，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这武林盟主搞什么幺蛾子，不就是办个寿宴，也这么劳师动众，害得我们一路吃了这么多苦头。”
领头的女弟子瞪了那人一眼：“不得胡说！”说罢，她又扫视一番：“大家都累了，今日便先休息下吧！”
“果然是来参加寿宴的……”
躲在暗处的叶珂心头的小算盘打得飞快，她小心翼翼跟上，未等队伍完全散去，便身形一闪溜进了客栈中。
叶珂身形瘦小，躲藏起来也甚是灵活，不过一时半刻便混进了客房之中，她静静趴在床底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了一转：“机会都这样送上门了……”
如果能扮成青城派的弟子，就有办法混进寿宴了。
语毕，便传来了开门声，那脚步声蔓延至床边，随即便听得一声女子的抱怨声：“不就说两句吗？我说的又没错……”
说罢女弟子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这几天那么累，还是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吧。”
头顶的床板松了一松，然后一阵衣裳摩挲后，纱帘缓缓垂落。叶珂小心探出了头，只见那女弟子走到了屏风后，才把身体缓缓从床下挪出来。
叶珂移动地小心翼翼，屏风后水汽蒸腾。想来已是累极，女弟子倚在木桶上，闭着双目，十分惬意，一时房中竟无半分声响。
叶珂笑了一笑，将挂在屏风上的衣服轻轻扯了下来，临别前看向那女弟子，微笑着比了个口型：“多……谢……”
室内依然一片安静。
。
玉白的手伸向窗台，合上一室风雪，透入的微光只能依稀照见彼此。
秦克手中茶盏落下：“长宁怎么不继续说了？这其中隐情为何？”
“这说起来，怕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顾长宁半晌才道：“想必舅舅定然知晓金燕子吧。”
“怎会不知晓？前阵子冀北王府龙头璧失窃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敢偷到朝廷头上，那本事可真是不小。”秦克干笑了两声，转而又道：“可与此事又有何干？难道……”
顾长宁继续道：“不久前，武林盟主收到了金燕子的密函，两日后，她将会来盗取“青悬”。”
“青悬？！”秦克大惊，回神又道：“你说，两日后？那不就是寿宴举办之时？所以表面上是举办寿宴，实则是想群聚天下之力，来捉捕金燕子？”
顾长宁沉默半晌：“……正是。”
“看来当真是久不经江湖事了，竟连这背后算计都看不清了。”秦克叹了一口气，语气蓦然多了几分沉重：“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金燕子失手。可若是青悬当真失窃，那便事关重大了……”
“呵……”顾长宁轻笑一声，看向窗外早已四合的暝色。眼眸深处，是不能见底的幽黑。
于此伊始，风雪更盛。
庆嘉五十四年，益州，雪。
十里长街飞雪纷纷，虽正当寒冬时分，进城客商却日益增长，也掺杂着深慕武林之都盛名的江湖人士来往，这长街短巷乍一看去也很是热闹。
而这一路冷寂，即便偶有摩擦，也是匆匆别过。这虚妄繁盛下的种种人情冷漠，也悉数埋入深雪之中。
街上熙熙攘攘，却忽的传出尖叫，随即一道身影从客栈中悬空飞出，四仰八叉地倒在了雪地上。
听这声响似是摔得不轻，那身影半晌才摇摇晃晃地站起。
一眼看去，那人不过是十五六岁的身量，身上的粗布衫很是破旧，脸上满是尘土，只依稀可从蓬乱的头发中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喂！我不是说了过两天就付你钱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客栈的掌柜倚在门上，斜眤了那狼狈身影一眼：“本掌柜当时是看你可怜才收留的你，谁知你这房钱一拖再拖！你这破烂妮子，看你也拿不出什么钱了，赶紧给我滚！”
少女上前两步，急忙辩解道：“我真的就快要拿到工钱了！明天！明天就给你钱！”
掌柜啐了一口唾沫：“快给我滚，不然打断你的腿！”
他环顾四周，一竖眉：“都看什么看！”说罢一挥手，两名彪形大汉立刻拥身而上，一声震响，客栈大门紧紧阖上。
少女愣愣站在原地，小声嘟囔着：“我也有做工在抵债的呀……”她抬头看着漫天大雪，心下一阵无措：“这么大的雪，今天该怎么办呢……”
她随处找了一处空闲之地坐下，拖着下巴，怔怔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
唉，真想不明白益州到底哪里好，人和人之间都那么冷漠。崇云山就从来不会下这么大的雪，冬天有师父一起坐在炉边烤火，唔，还有师弟，虽然有时候嘴坏，但也不会这么不近人情。还有山里四季都有的野果……
想到这，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少女猛然惊醒，锤了锤自己的肚子：“叶珂，争气争气！不就是饿两天肚子吗！”
说罢她长叹了一口气：“真想快点离开这里。”她托着下巴：“可是那件事这次要是办不成，也不知会不会有下次机会了……”
她拢了拢布衣，把头埋进膝盖里：“可是天这么冷，盘缠也早就用光了，今晚该怎么办呢……”
“这世间谁都曾失意，不过路总归在脚下。”
叶珂猛然抬头，面前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身着白袍，身形清瘦，却似苍松在风雪中直立。手撑一把纸伞，恰掩去眉目。周身气韵仿若名家笔下拖墨，虽清雅淡泊却意蕴悠长。
他走到叶珂身边，轻轻放下手中纸伞。
“益州不是个好地方，还是快些离开吧。”
还不及她品味其中深意，他便已擦肩走过。
“谢……”叶珂猛然回首，却只捕捉到一角白影，一句感谢不及出口便只能匆匆咽下。
她拿起那人留下的纸伞，回味了那稍嫌寡淡的三言两句，不禁笑了笑。
“还是……该走下去啊……”
叶珂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大雪更深处走去。
身后那逐渐沉入黑暗的斑驳光影依旧缓慢移动着，阁楼上极为黑暗，而那步伐依旧均匀平稳，缓缓踏着那窗中透出的几缕微光，走入一室沉寂。
“哦？你来了。”
屋内传来了另一较为低沉的声音，随即“吱呀”一声，窗户缓缓支开，那光影逐渐上浮，素白的衣摆，光洁的下颔，直至疏朗的眉目。那低垂双眸缓缓抬起，流光清冽，刹那如同万千霜华散落，冷寂，出尘，却通透人心。
白衣人拂去衣摆雪花，走到窗边那身影身旁，恭敬一揖道：“长宁拜见舅舅。”
那人咳嗽了两声，摇头道：“我难得来益州，何必弄得如此生分。”说罢他一挥手：“坐吧。”
“是。”顾长宁应声坐下，摸样甚为恭谦：“听闻舅舅这两年身体抱恙，正好家中还有几支千年山参，不如改日长宁便给舅舅亲自送来。”
“只是偶染罢了，我秦克还没如此弱不禁风。”秦克叹了口气，道：“令尊修书让我前来，看其言辞十分急迫，长宁可知所为何事？”
顾长宁摇头：“父亲并未告知，小辈也不敢多加询问。”
“益州这两年甚是太平，也不知究竟是何事。”秦克摇了摇头。忽然，眼神却定在了窗外的某一处。
一行青黛色衣衫的佩剑女子整齐走过，观其衣上花纹，应是江州青城派弟子。
“青城派的弟子？”秦克皱了皱眉：“据我所知，青城派鲜与外界关联，若无要事是绝不会离开江州的。”
“舅舅有所不知。”顾长宁将目光收回，解释道：“过几日便是武林盟主姜云宗的五十大寿，因此才广发请帖，广邀各路江湖人士赴宴。”
“哼，姜云宗这小子武林盟主没坐几日，架子倒是大得很。”秦克冷哼一声，转而又道：“不过青城派一向不理会这些江湖之事，即便是此事，也不至于让青城派出动啊。”
“这其中，便是另有隐情了……”
顾长宁看向窗外，依旧漫天飞雪。
益州长街的另一处，依旧喧闹非常，雪势比方才略微小了几分，可依旧是透骨的冷。
叶珂一脸丧气地从当铺走出来，看着手中的碎银子，心中惴惴不安：“师父说这块玉佩无论如何不能离身，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她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当铺：“等过几日，过几日我一定把你赎回来！”
叹了一口气，正欲起步，耳畔却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抬头，便是一连片的青黛色映入，观其步伐，形貌，应是江湖门派的弟子。
叶珂的眼珠一转，赶紧混入人群之中，跟在了她们身后。
未行多久，那一行人便停了下来。其中一女弟子长呼一声：“终于到益州了，风餐露宿了这么多日，今天总算是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那领头的女弟子扫视众人一眼：“好了，大家这几日辛苦了，今日便在这客栈住下吧。”
忽的，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这武林盟主搞什么幺蛾子，不就是办个寿宴，也这么劳师动众，害得我们一路吃了这么多苦头。”
领头的女弟子瞪了那人一眼：“不得胡说！”说罢，她又扫视一番：“大家都累了，今日便先休息下吧！”
“果然是来参加寿宴的……”
躲在暗处的叶珂心头的小算盘打得飞快，她小心翼翼跟上，未等队伍完全散去，便身形一闪溜进了客栈中。
叶珂身形瘦小，躲藏起来也甚是灵活，不过一时半刻便混进了客房之中，她静静趴在床底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了一转：“机会都这样送上门了……”
如果能扮成青城派的弟子，就有办法混进寿宴了。
语毕，便传来了开门声，那脚步声蔓延至床边，随即便听得一声女子的抱怨声：“不就说两句吗？我说的又没错……”
说罢女弟子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这几天那么累，还是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吧。”
头顶的床板松了一松，然后一阵衣裳摩挲后，纱帘缓缓垂落。叶珂小心探出了头，只见那女弟子走到了屏风后，才把身体缓缓从床下挪出来。
叶珂移动地小心翼翼，屏风后水汽蒸腾。想来已是累极，女弟子倚在木桶上，闭着双目，十分惬意，一时房中竟无半分声响。
叶珂笑了一笑，将挂在屏风上的衣服轻轻扯了下来，临别前看向那女弟子，微笑着比了个口型：“多……谢……”
室内依然一片安静。
。
玉白的手伸向窗台，合上一室风雪，透入的微光只能依稀照见彼此。
秦克手中茶盏落下：“长宁怎么不继续说了？这其中隐情为何？”
“这说起来，怕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顾长宁半晌才道：“想必舅舅定然知晓金燕子吧。”
“怎会不知晓？前阵子冀北王府龙头璧失窃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敢偷到朝廷头上，那本事可真是不小。”秦克干笑了两声，转而又道：“可与此事又有何干？难道……”
顾长宁继续道：“不久前，武林盟主收到了金燕子的密函，两日后，她将会来盗取“青悬”。”
“青悬？！”秦克大惊，回神又道：“你说，两日后？那不就是寿宴举办之时？所以表面上是举办寿宴，实则是想群聚天下之力，来捉捕金燕子？”
顾长宁沉默半晌：“……正是。”
“看来当真是久不经江湖事了，竟连这背后算计都看不清了。”秦克叹了一口气，语气蓦然多了几分沉重：“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金燕子失手。可若是青悬当真失窃，那便事关重大了……”
“呵……”顾长宁轻笑一声，看向窗外早已四合的暝色。眼眸深处，是不能见底的幽黑。
于此伊始，风雪更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