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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集《窑变》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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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镜子·中国故事
今年北京的冬天不大冷,看看到了年底,车窗外还能看到老绿杂着赭石的深秋色彩,偶尔飞过两点金黄,那是尚未凋尽北风的银杏叶。
我和这个巨大的城市,在这个冬天和解了。
那个曾经在林语堂和老舍小说里清艳风雅的北平,款款而来,从林立的高楼的缝隙里,梦影一样,慢慢渗透进我所有的感官——颜色,味道,气息,温度,声响……我触摸着这个城市的质地,在真实和虚构之间。
我遇上了一个关于北京的梦。
这是小说最大的魅力,当时间从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无情地劫掠着一切的时候,小说以柔弱的姿态,表达着最为顽强的抵抗。如果没有小说,我们会沦陷在遗忘之中,那些宝贵的生命经验,无处交托,无法分享,那该是怎样可怕的一种孤绝之地?!
我不大愿意接受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小说的历史将会被彻底改变,它如同面临进化关口的古老物种,如果不产生基因突变,完成进化的飞跃,就会被无情改变的环境,抛入灭绝的深渊。小说的历史告诉我们,这种以虚构捕捉真实的叙事形式,不只一次面临过类似的困境。不断需要自我更新,从而使得虚构能够有效地抵达真实,也许这就是小说的特殊命运,
虚构,是小说作者用来捕捉真实的工具。司汤达在《红与黑》中将小说家比喻为行囊中带着镜子的旅人——小说是现实的镜子。在秉持现实主义小说观念的作家手里,虚构如同一张结实完整的渔网,撒进生活的大海,打捞,收网,现实就在小说里活蹦乱跳了。现实发生变化,人类开启现代进程,那面装饰着月桂枝图案的老镜子模糊不清了,那张曾经结实的渔网开始破损,小说家必须改变他们的工具,我们于是在小说里看到了各种扭曲变形的镜像,现代主义小说家的渔网虽然不再完整,但是却带着电,被击中的现实以另类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生活继续,小说也在继续,现实的变化越来越频繁,一夜之间,窗外的世界就会变得陌生,随时随地改变着的生活,使得小说家们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他们不断修改着虚构的方式,努力消除自己笔下的世界与读者身处的世界之间的隔阂……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我这里使用的“改变”一词,丝毫不带进化论的色彩,我无意说后一种虚构方式对于前一种的改变,是一种进步。在因美称义的艺术领域,进步和落后是一种粗暴而无知的价值判断。
小说家只是在竭力寻找着最有效的捕捉现实的虚构方式。
小说之于我,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小说是虚构的,所以才更真实——镜花水月,真空妙有。
这种虚实相生的魅惑力,充溢在《红楼梦》之中。曹雪芹虚构的手艺,脂砚斋们充满崇拜地对其进行了精细的描绘——那些点评将文法说成了武功,什么“千门万户”、“背面傅粉”、“一击两响”、“烘云托月”,什么“间色法”、“皴染法”,什么“袭为钗副,晴为黛影”……忍不住想起“降龙十八掌”、“乾坤大挪移”之类绝世武功的秘笈,让人眼花缭乱,心向往之。
脂批将曹雪芹的叙事比作庄子的文法和王羲之的书法,优美自由。做过这样一场大梦之后,再看《盗梦空间》,自然如简笔画一样的清晰明了。《红楼梦》里重重叠叠的梦,虚虚实实的镜子,映照着无边无际的现实,深不可测的人心……负载着最为真实的中国经验。《红楼梦》里的“梦”和“镜子”的背后,遥遥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梦,一面又一面的镜子……鲁迅先生评价《南柯太守传》的结尾说:“假实证幻,余韵悠然。”梦与现实打通的那一刻,是小说最为奇妙的瞬间。我们无论如何不该忘记,这样优美自由的中国故事,本是我们小说的来处。
回望我们的来处,丝毫也不妨碍我们看窗外,博尔赫斯津津乐道地拈着“柯勒律治的玫瑰”,我们依然可以会心微笑,但人家院子里番石榴飘香,未必能解决我们自家庭院的绿化问题。我们必须寻找到有效地负载我们这个时代真实生命经验的虚构方式,变化的生活驱使着作家不停地寻找下去。如若不然,对于作家个体来说,无效的写作不仅徒劳而无味,同时也会构成对小说本身的伤害——我想,保有一点这样的紧张感,对于我这样小说手艺的学徒来说,是必要的。
这种紧张感,影响着收入这个集子的大部分作品中。之于《窑变》这个中篇的影响,则更为戏剧性。小说主体的部分,也就是邵自清的“白日梦”,完成的时间很早,但在初稿中,它不是“梦”,而是“现实”——邵自清用启蒙者的目光打量着钧镇,怀抱知识分子的软弱,被现实伤害,被生活压迫,却在小说叙事结构的支持下,占据精神的至高点——这样的小说叙事,在今天的中国,还具备起码的真实性吗?我对这种“安全”却无效的写作警惕起来,我开始质疑,思考,修改——直到“现实”变成了“梦”。
说梦,竟然在今天变得不那么好接受。对于《窑变》,不只一位编辑给出这样的修改意见:去掉最后那个结尾,只保留“白日梦”的部分,否则整个小说会让人无法理解。我自然不肯回头,好在也不只一本文学杂志兼容并包地原谅了我的冥顽不化。《梦·镜子·中国故事》曾是我为《窑变》写的创作谈的题目,那是一篇五百字的短文,用了这么一个头重脚轻的大题目,只是因为我如此醉心于“梦”和“镜子”的魔力——“现实”成了“白日梦”,“入梦”与“出梦”,不过是一根烟的功夫,那根烟烧疼了邵自清的手指——邵自清的“白日梦”,邵自清的“小说”与钧镇的“现实”……互为镜像,菱花交相看……此后的小说里,我尝试以更为抽象和隐秘的方式使用“镜子”和“梦”:此人是彼人的“镜子”,祖辈是后代的“梦”……
我希望,在真实世界和“太虚幻境”之间,能留存着小说永不消失的疆域。在这个虚构的魔法之域中,永远有我崇拜的小说家,洞明世事,直指人心,法力无边……


IP属地:山西1楼2014-02-26 16:41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