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房间,四肢百骸都没有一点力气,我既没有换衣服也没有洗澡,就这样汗啧啧地倒在床上,感觉头昏沉沉的,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片静谧的遐思中,回忆随着梦境接踵而至,有值得记住的…也有想要忘怀的,我看见童年那栋城市郊外的房子,灰白色的屋顶湮没在清晨的薄雾中,父亲脸色阴沉地坐在桌前,枯瘦的手指轻抚着亚麻色桌布上的银盘子……我看见伦敦湿漉漉的沥青路,在夜色中映出路灯暖黄色的晕影……到后来甚至连赌场的绿绒桌也逐渐浮现出来,筹码和纸牌像落叶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大把大把地冲击着我,我奋力地挥舞着手臂企图拨开他们,于是整个场景也随着我激烈的动作摇曳起来,视野中纷乱的物品在摇晃中渐渐渗入到背景的黑暗中,只留下在这黑暗穹顶之上的一丝微弱的光源,我模模糊糊地听见高跟鞋踢哒踢哒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降下来一般,那个女人红色的衣裙在朦胧的光影中若隐若现,她神色忧伤地看了看我,然后又迈动步伐向昏暗的彼方走去。我想要拉住她,却怎么也追不上。渐渐的,高跟鞋的声音变成了皮鞋压着木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四周变得敞亮起来,依稀是我宿舍的走廊,她的背影也扭曲变幻起来,我看见白衣提着他的小箱子,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衣服沿着走廊向外边走去,我则倚在门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消瘦的背影被过道尽头的光亮吞噬殆尽。
混乱的梦境在此刻戛然而止,我有气无力的睁开眼,耳边又回想起白衣临走前说的话:“您不用在这儿装模作样,我知道您在盘算什么……您怕我疯疯癫癫地连累您是不是?您放心,我马上就向地方辞职,出了什么事绝不会赖到您头上……
…我马上就向地方辞职,
…辞职。
他是说真的,还是一时的气话?他为什么一定要到城里去?去见上午的那个女人么?见到了又会怎么样?他还会回来吗?……问题多得像潮水般涌来,而我竟然连猜测答案的勇气都没有。
我开始回想关于白衣的点点滴滴,却发现他在这半年内展现给我的还不及这一天让我见识到的多。我看见他焦急时挑起的眉毛,我看见他冷笑时向上弯起的嘴角……不过看到最多的还是他的背影,第一次见面时的…飞身骑上自行车时的…还有,刚刚离开时的……每一次都走的那么干脆,连头都不回一下…把我只身丢在对他无尽的猜想和憧憬中……为什么会这么在意他呢?想到这儿,那个女人的面孔又浮现出来…那天下午她来赌场找我,想要带着我离开,我又何尝不想和她走呢?可是我看着她华美的衣饰,想到她显赫的姓氏,终究无法握住她的手…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她远远推开,这一推,把她推离了伦敦,把我自己推到了印度……最后看见的,也是她的背影,是她要离开我时的背影。越是珍爱的东西,似乎就要离开我越远,无论是渴望当上医学士的梦想,还是稍纵即逝的爱情;亦或是,现在的白衣。
大概,白衣在我心中的地位,早就要超过“在印度一起工作的同伴”这个概念了吧。我说过,刚开始我只是想找一个能一起说说话的人,白衣符合我对于谈话对象所抱有的一切期望,可是,他却不愿意和我交流,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于是,我明知道身边有这么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却无法接近他,只能默默的想象他,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撑着…随着时间的流逝,说不定白衣在我心中已经演变成一种能让我心安的形象而不是本来的人了吧……
而他今天的失控却让我见识到了另一个白衣,一个会痛苦,会追求的有血有肉的白衣……在这样的白衣身上,能嗅到生活的气息…甚至是,甚至是自己的气息。大概,在非常,非常久远的少年时代,我也这样追求过,可是到最后总因为各种原因像个懦夫般放弃离开。现在,白衣就要走了,难道就这样任由他离开吗?就这样,和过去一样的,不明不白地放开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