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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 13〖煞姐〗【改文14-04-11】沥川往事 作者:玄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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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有一种爱是为了分离。
六年前,男友沥川不辞而别,此后小煞一直做着爱的囚徒,她不明白浓烈的爱情怎会一夜之间宛如黄鹤。
沥川弃小煞而去之谜,啃噬着小煞的心,再一次邂逅,小煞在进退之间徘徊。面对一个极品男人的隐忍不发,小煞忽然明白幸福从来都不是唾手可得,残缺与完美总是如影随行。
小童说,“只有他一个人,每次都给很高的小费。所以我们也乐意为他服务。一见他来,只要走得开,我们通常都会主动过去问他要什么,然后替他把咖啡端过去。”
“为什么?这里不是人人都排队买咖啡吗?”
“他的腿不大方便。”
“哦。”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桌边挂着一根黑色的手杖。但他的全身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怎么不方便?” 我又问。
“也不是很不方便,只是右腿略跛而已。”
“也许只是暂时的伤。” 我说。
“不是。他的车停在残障车位。宝马SUV。”
----
“不要紧,你不是第一个将咖啡洒到他身上的人。放心吧,我们不会告诉老板的。只是,下次见到美男一定要镇定。”然后他俯耳过来,半开玩笑:“一句忠告,听不听在你:千万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从不多看女孩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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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谢小煞 王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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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沥川,你怎么不是Gay呢,你又干净又整齐,家里一尘不染的。”
  “我房间是有人每天打扫的。”他说,“如果没人打扫,你看看。”
  “你早上起来叠被子吗?”
  “不叠,您满意了吧。”
  我们回到公寓,像模像样地一人穿了一条围裙,沥川杀鱼,我炖汤。沥川切菜,我炒菜。我一直以为沥川是公子哥儿,想不到他做这些活儿,又快又好,简直是训练有素。沥川说,虽然他们家不缺钱,但他和他哥哥上大学都是自己打工挣生活费,很少向家里要支助。
  “当然,我爸爸付了我们学习最贵那部分钱,学费。”
  我看见他在剖洋葱。我说:“菜已经很多了,别切了。”
  “你给我做好喝的汤,我也给你做一种好喝的汤。”他去洗蛤蜊,“Clam Chowder (蛤蜊汤),你喝过吗?”
  我一头雾水:“没有。”
  “这汤我从小爱喝,菜谱还是我外婆传给我的呢。”
  “那你教我,好不好?”我挤到他身边,仔细看他洗蛤蜊。
  “不教。这是秘方。专门讨好心上人用的。”他将锅加热,放上牛油,哧地一声,将一小碗洋葱粒倒进去翻炒。之后他又放鸡汤,放全脂奶,放土豆粒,放蛤蜊,慢慢熬。
  炖好了鱼,我炒了两个小菜,将卤菜分成四碟,我喝他的Clam Chowder,他喝我的鲈鱼汤,我们举着筷子一起吃菜,喝啤酒。
  那天晚上,我偎依在沥川的怀里,睡得很早。沥川的床上堆了不少枕头。他说他只能用左侧睡觉,如果翻一个身到右侧,就像突然掉进了一个坑里。所以他需要枕头垫腰。他用法语给我读《追忆似水年华》,还没读过一页,我就睡着了。夜半他起床喝牛奶,我也跟着醒过来。然后,我们在黑暗中做爱,十分激烈,十分投入,以至于撕破了好几个枕头,天亮时才发现我们的身上沾满了鹅毛。
  沥川开车送我去学校,我们在校门口吻别。剧烈的交合使我腰酸腿痛,但沥川说,我面色红润,精力充沛,斗志昂扬。
  “祝你好运!”
  “祝你中标!”
  我的口语和听力本是强项,自我感觉考得不错。但与训练有素、家学渊博的冯静儿相比,就很难说。期中考试之后,寝室里有一股竞争的气氛,人人默默地为着奖学金努力,不再互相通报成绩。
  我原本对成绩很在乎,现在,成绩不再重要,我每时每刻只思念一个人,沥川。
  中午我考试回来,想去打开水,发现开水瓶已经满了。
  “是修哥哥替你打的。”安安穿着新的耐克球鞋,说。
  “修哥哥在哪里?我要谢他。”
  “刚下楼,你没碰到?”
  我追下去,向修岳道谢。他说,不客气。
  “你看了我给你买的书了吗?”
  “还……没呢。最近准备考试,太紧张。我想我会很喜欢这个小说的。对了,为什么书名要叫《月亮和六便士》?”
  “人人都想要天上的月亮,就是看不见自己脚边的一枚六便士的硬币。”
  我惶恐,觉得他话中有话。然后我安慰自己,沥川只有常人四分之三的身体,沥川走路需要拐杖,脱光了的沥川,上身完美,下身性感,但上身和下身合在一起,惨不忍睹。总之,沥川绝对不是月亮。而修岳呢,修岳长得也不错,堂堂正正,很像唱义勇军进行曲的爱国青年。他外语过了八级,位列研究生保送名单,他成绩拔尖,得过我和冯静儿仰慕和艳羡的所有奖学金,他是学生代表,是校长的得意弟子。总之,修岳也绝对不是六便士。
  结论,我要沥川,我不要修岳。
  坚定了信念,我便铁了心,对修岳说:“谢谢你总是替我提水。以后请你不要再替我提水了。”
  他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嗫嚅:“我……反正每天都要替自己提水,多替你提两瓶,……并不麻烦。”
  “请不要再替我提水了。”说这话时,我的脸色是冰冷的,口气是僵硬的。我不喜欢他,就不能给他任何希望。更不能利用他的热情来占便宜。这不是谢小煞我做事的一贯态度。
  回到寝室,手机响了,是沥川。
  “考得怎么样?”
  “感觉挺好的。你在哪里?”
  “去机场的路上。”
  “沥川,你一个人去吗?有人照顾你吗?”我但心他。出差在外,设施不全,这人半夜还要起来喝牛奶。
  “怎么是一个人,八个人,全力以赴。明天后天我做两个presentation。你呢,你明天干什么?”
  “明天考精读,后天考泛读。然后,买车票,回家过年。”
  “这不是说,等我回来,就见不到你啦?”他在那边,明显地急了。
  “是啊。我有半年没见我爸爸和我弟弟了,怪想的。”
  “你光想他们啊,那我呢?”他说,“我到昆明找你去。”沥川对云南的知识仅限于昆明。
  “哥哥,我的家不在昆明,在一座大山的背后的小县城里。”我说,“你好生开车,过完年我回学校再来找你。”
  “过完年?那不是又一个半月过去了?”他沮丧地说。
  “王沥川,”我连名带姓地叫他,恶狠狠地道,“现在你知道一个半月有多长了吧。”
  我收线,看见萧蕊从帐子里探出头来:“哎呀,一直以为你失恋呢,原来不是失恋,是热恋。”
  “闭嘴啦。”我爬上去,拧她。
  “哇,王哥哥挺大方的,给你买这么好的大衣。”萧蕊对服装有直觉,一直嚷嚷说要改行做服装设计。
  那件纯黑的羊绒大衣还是昨天去画展的道具之一。其它的衣服,我不好意思穿回来,就放在沥川的公寓里。就这一件,因为又合身又漂亮又暖和,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样,便喜滋滋地穿到学校里来了。
  “是很好的牌子吗?”我不知道,翻了翻大衣的领子。
  “这是意大利名牌。怎么也得几千块一件吧。”萧蕊老练地说。
  “不会不会。”我摇头。我身上穿过的任何一件衣服都没有超过五十块的。
  “这种店子通常不会把价格放在衣服外面,而是放在荷包里。”她说。
  记得当时挑衣服,试完了就买了,我没问过价,沥川也没问过价。
  我掏了掏荷包,发现有一个小小的卡片,拿出来一看,吓了一跳。
  八千八百块。
  萧蕊点点头:“我估摸着也是这么多。你真是碰上钻石王老五了。”她摸我的脸,猫一样敏捷的眼睛:“嗨,求你一件事儿,下回认得他的朋友,介绍一个给我。或者他们家开派对,你带我去。”
  “干脆我把沥川介绍给你好了。”我阴阴地笑。
  “真的吗?”
  “休想。”


2025-08-06 18: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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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有一台非常小巧的索尼手提。我没有手提,从来都是去学校的机房或者网吧上机。我的作业都是手写的。是的,我还停留在手工作坊时代。我一进公司,看见每人都配有一个台式机,桌上都有一个十九寸的Dell显示器,心中已是窍喜。
  我打开文件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萧观会出这些令人抓狂的古文试题了。
  我的主要任务是翻译几家拍卖行的拍卖手册。上面全是中国古董:有书法、绘画、瓷器、印章、家俱、玉器、青铜器等等。每件拍卖品都有一大段关于此物来源和价值的祥细说明。在说明中成段成段地引用奇崛古奥的文言,是免不了的事儿。
  我禁不住抬头问:“哎,玉莲,你翻的都是些什么?”
  她在计算机面前狂打,头也不抬:“标书。工程标书。你呢?”
  “拍卖行的手册,严重郁闷。”
  标书其实是这里的翻译比较常见的工作,我事先也有打听,在申请工作时,特意狂补了一大堆工程词汇。
  “幸亏这活儿没分配给我。”她说,“我的古文不好。中文这头就不懂,英文那边怎么译?听说,这些手册以前都是先由底下人译过,部主任审阅,再交萧总二审。可见他有多么不放心。其它的文件,标书什么的,部主任审阅之后就可以交稿了。”
  我呷完半杯咖啡,着手译第一个手册。一共十件古董。八大山人的画、宋徽宗的花鸟之类。头一件就是乾隆帝的一套石田玉印章。每个印章的四面都有铭文。我译了一上午,把辞源、汉语大字典、汉语典故辞典、和林语堂的在线辞典翻了个遍,才译出来其中的一条。
  合同上写着,十五天译完。我必须在十天内交出初稿待审。
  这十天,我平均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紧张得连澡都没时间洗。第十天的早上,我把电子稿和打印稿各一份,交给了英文部的主任陶心如。她花了一天时间替我改,让我更正之后,交萧观终审。
  陶心如改得不算多。她把我的一些形容词改得更加古雅。不愧为主任,果然有功力。
  我把更正稿传给萧观。一个小时之后,他电邮打回来了第一页,词语、句式、改动多多。
  萧观打电话过来说:“我只改第一页,你自己研究自己有哪些毛病。然后,把后面的一一改过。再传来我看。”
  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研究他的路数,又花了一天的时间修改,然后,传给他第三稿。
  第三稿很快就打回来,我译的第二页,他又做了不少改动。然后说,照此法修改后面的几十页。
  我一直改到合约到期的倒数第一天,前前后后改了五次,他才让通过了我的稿子。
  第二天吃午饭时我见到他,脸都是绿的。
  “现在你明白我的标准是什么了吧?”他说,闲闲地看着我。
  “您的标准是perfect。”我没精打彩地回答。
  “你古文的基础不错,读过中文系?”
  “我父亲读过复旦大学中文系。”
  “那么说,是家学。”
  “谈不上,有一点点吧。”
  他凝视我的脸,终于说了一句比较温和的话:“给你一天假,回去休息一下。”
  “工资照发吗?”
  “还有奖金。”他居然很大方地拍了拍我的肩:“萨妮,well-done.”
  我译了整整两个月的拍卖手册,每次都要改好几稿,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最难译是陶瓷,里面居然有长篇大论地介绍宋代瓷器的烧制过程。我不敢当面拒绝,私底下叫苦连天。每碰到一个难点,我都郁闷得跑到楼下后门放垃圾的地方吸烟。
  回头过来看玉莲,仍然得心应手地译标书、译合同。轻车熟路,又快又好。手在键盘上不停地打,声声入耳。
  两个月过后,我终于时来运转,也开始译标书与合同。这些文件都有法律效用,对翻译的要求极高。每一个细节都要准确无语。我译了两个月,对里面的词汇已相当熟悉了。有一天,陶心如突然电话叫我到她的办公室去一趟。
  “萨妮,”她示意我坐下来,“你工作表现不错,萧总昨天亲自提议,将你提前转正。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拿试用期的工资,而是享受这里正式员工的所有待遇。”
  我说:“谢谢主任的关照。”
  她迟疑了一下,说:“萧总近来在谈一笔大单。有公司需要从我们这里雇用几个长住翻译,人事关系留在九通,薪水由那边来发。他们急需用人,给我们开了很好的价码。当然,他们对译员的要求很高,给的报酬也相当可观。我们这边,本来也不想放人,所以提出来一周五天,三天在那边工作,两天回总部工作,他们不同意。理由是这中间牵涉到所译文件的商业机密,所以他们提出来长住两年,还需要译员签定保密协议。”
  “英文这边,萧总推荐了你。”她淡淡地说,“我挺舍不得,但公司不想砸牌子。你愿意去吗?”
  “嗯——”
  “那边出的工资,是这里的1.7倍。你享受那边正式员工的所有待遇。免费中餐,报销的士,医疗保险,一年有十天的带薪假期。”
  对于刚入门的年轻人来说,九通的待遇已经很好了。这是很诱人的条件啊。
  我刚要说话,陶心如又说:“当然,我们也希望你有时间的话,能照应一下这边的业务。我们可能会有些要紧的翻译麻烦你来做。不会很多,我们付双倍译酬。毕竟,你还是我们的人。两年之后,你不用担心去向,可以随时回来。”
  我在想,我刚来,业务再怎么出色,也不至于能好到可以代表公司的地步。这是肥差,又不是道旁苦李,人人会争。为什么派出去的人,非要是我。
  “你愿意去吗?”
  我点点头:“我愿意服从总部的安排。”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我居然没问:“对了,是家什么公司?”
  “一家瑞士建筑设计公司,CGPArchitects. 他们原来的英文翻译结婚,F2出国,现在等人补空。”
  我不知道我的脸上,还有没有血色,我想笑,却虚弱得笑不出来:“CGP Architects?”
  “你大约听说过,CGP和另外四家建筑设计公司目前正在竞投温州市一个巨大的C城区改建项目。里面涉及到三个渡假村,十个住宅区和五个别墅群落的总体规划。”
  “CGP的老总,是一个外国人吗?”我觉得,我话音在明显地颤抖。
  “不是,”陶心如的目中,隐隐不悦。因为我的样子分明不是很高兴。“总裁姓江,江浩天。”
  谢天谢地。
  “这样就定了,等会儿我汇报了萧总,你就过来签协议。”她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听说,上个周末,萧总请你到富贵山庄吃晚饭?”
  “是。”
  “为什么?”
  “因为拍卖手册的事情。他说我做得不错,开了个好头,拍卖行因此和九通签定了长期合作的合同。希望我以后将精力集中在拍卖行这一块。”
  那一天,萧观单独请我吃饭,几杯酒下肚,说了几句不大收敛的话。被我装聋作哑地搪塞了过去。所以,肯定没有萧观“力荐”我入CGP一说。
  “嗯。”她看了看手表,说:“你可以走了。”


  • 金时空煞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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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轮到我抓狂了。
  别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盘里有《沥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诉他,更不可以显出着急的样子。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来看不可。有金山辞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动,暗暗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他的样子,好像等着我离开。我偏不走。
  “你还有什么事吗?”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译这些资料,请问,我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你休息。”
  我的嘴拧成一个大圆:“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资照付吗?”
  “照付。”
  “那我这就买机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说我休息吗?”
  “你在这里休息,随时待命。如果我要见什么人,你得过来当翻译。”
  “那好,”我看见他孤零零的样子,心又软了,“反正我也没事,今晚开始译《永嘉郡志》,后天晚上译好给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辞霸。”
  我冷笑打击:“《永嘉郡志》是文言文,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你看得懂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与乾隆年间的文言文有啥区别。就是诈他一下。
  他用手撑着自己,从床上坐直,说:“看样子,道光年间的文言文对你来说,是小事一桩。既是这样,能不能快点?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译稿交给我。若是晚了,别怪我到王总那里complain.”
  说罢,掀开被子,那条唯一的修长的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从地毯上拾起拐杖。我看着他,猛然又想起N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冰箱拿牛奶的情景。一阵没来由地心痛。
  抢着拾起拐杖递给他。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珈裤。看得出,行动有些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牙忍痛。他随我走到门口,替我拉开门。他低头我抬头,额头正好撞着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边一闪。
  他说: “Off you go.”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词典呢?词典还我。”
  他进屋,找到那本远东词典,搁到我手上。如果说,他替我开门,动作还算客气,把这本词典交到我手中,却是明显的不客气。
  词典的头一页,夹着一个象牙书签。是我爸送我的。现在不见了。
  我怒目而视,正要发难。他说:“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几个单词。”
  “什么在后面?”
  “你的书签。”
  我生气不止为这个:“第一页呢?怎么没了?”
  “撕了。”
  “为什么?”
  “你说呢?”
  我扭头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两个月训练出来的底子,加上沥川想看的重点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烟、喝茶、喝咖啡,不眠不休地干了一个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已经大致译完。字句不是很讲究,但对错肯定没问题。我又花了三个小时润色,然后,见沥川的头像在CGP的MSN上显身,一封word文件从MSN上传了过去。
  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谢谢,不过,我还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英文:“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office?”(难道你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
  “萨妮,到我这里来一下!”
  一阵小跑,来到他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手里拿着我译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前天的那块红色还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大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时的永嘉——呆过。”
  “他是永嘉太守。”
  “这句话,Pondand pool grows with grasses of spring; Garden willows very the birds that theresing. 就是他的千古名句?”
  “嗯,中文读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他说,“要不,就是你没翻好。——你说说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句话,究竟好在哪里?”
  “谢灵远被贬永嘉,心情不好,整个冬天卧床不起。有一天,他打开厚厚的窗帘,看见窗外的池塘,已长满了春草,园子里柳树发芽,鸟的叫声也大不一样。整个冬季的心灰意懒,于是一扫而空。”
  看他听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明白了没有?”
  “意思我懂,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句究竟好在哪里。”
  “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装句。”我在心里检讨,我不该译太多谢灵运的诗。谢灵运是温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会提到他,提到他的诗。可是,我没有必要译那么多啊,如果沥川把每句诗都像这样问我,我非完蛋不可。现在,我只好拿古代语法来为难他了。
  “什么是倒装句?”
  “Dislocation。这句的语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园柳鸣禽变’。谓语‘生’跑到了主语‘春草’的前面,这叫主谓倒装。在唐诗中,倒装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将意象从语法中孤立出来,直接带给你视觉冲击。”
  “嗯,视觉冲击。——我喜欢这个词。”
  看样子他还要问,再问我就露底了。赶紧拦住:“这跟你的建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就不能听听,顺便长长知识?”
  我闭嘴。
  “谢灵运姓谢,你也姓谢,你是不是和谢灵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没有好气,“我爸说,我们谢家是陈郡谢氏的一支,和谢灵运同宗。”
  “我爷爷说,我们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就是这两家人。我们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桥边,乌衣巷里,大家彼此都认识。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明白了吗?”
  他老实地点头:“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萨妮,我发现你的学问越来越深了。前天晚上,你说的很多单词,我从来没听说过。比如说,什么是Actinidia Chinensis?”
  “猕猴桃。”
  “如果你说Kiwifruit,也许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兰的意思。而猕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国,千万年来,就在这里,土生土长。唐诗里都说‘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直到1904年才由传教士传入新西兰。你爱叫它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就不叫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没发现你这么爱国,都爱到水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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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行……借助字典。”
  “那不就行了。”我呡了一口酒,“我对你的感情,超越了任何主义,包括女权主义。其实,在中国,像我这样的人,有一个专门名词。”
  “什么专门名词?”
  “情圣。”
  一句话逼死了他。他终于没话说了。
  于是,他笑了笑,转移战场:“讨论暂时结束。我想,那位老太太需要我的帮助。”
  说着,他转过身去,帮助一位企图要拿一大瓶可乐的老太太:“老太太,这个瓶子很沉,您放着,我来替您倒。”
  那老太太有八十岁的样子,头发稀疏,穿着件手绣的唐装,很齐楚,像是富贵人家的老人。沥川给她倒了一杯可乐,问她还要什么。老太太说:“年轻人,劳驾你给我拿那块蛋糕。”
  远处一个高脚盘子上放着一个两层的蛋糕。没有人吃,因为大多数人以为这是饭后的甜点。沥川伸出长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气地切下一块,放到小碟子上,递给老太太。笑眯眯地问她:“您要不要水果?这里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来几片,葡萄也来几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点怪,一副异常疼爱的样子。
  沥川给她端了一盘子的东西,带着她,给她找了一个座位,放到她身边。
  “年轻人,你的腿为什么是跛的?是受了什么伤吗?”老太太笑咪咪地问。沥川在很多人的眼里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觉得,老太太明显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纪和沥川套近乎,她的眼光很不纯洁。
  “是……车祸。”沥川的神态略微有些尴尬。然后,他又很认真地伸手过去,和老太太握了握:“我叫王沥川,是CGP的设计师。”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齐。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会掉出来。正这么想着,只听得“叮当”一声,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
  我和沥川同时伸手下去,沥川手长,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来,轻声道:“老太太,您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来。”他从旁边拿了个一次性的纸杯,去了洗手间。
  老太太倒是无所谓,瘪着嘴对我说:“小姑娘,那位王先生,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译。”
  没有假牙,她说话尽漏风。
  “怎么,他是外国人吗?”
  “是瑞士华人。”
  “哦。他很可爱呀!”
  “是啊。”
  “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很喜欢你?他身体这么不方便,没有手杖都站不稳,你明明就在旁边,他也不让你代劳,自己那么辛苦地替我拿东西。”
  我觉得,老太太是在变相地批评我。赶紧解释:
  “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干。如果他需要帮忙的话,会和我说的。”
  “你奶奶我阅人无数,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都见过。相信你奶奶的眼光,这绝对是个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阳光灿烂。
  沥川走过来,将洗干净的假牙放在杯子里递给老太太,顺手还递给她一张餐巾纸。老太太用纸掩了面,戴上假牙,向我们回首一笑,灿如白雪。
  她伸出手来,和沥川握了握,说:“我姓花,叫花箫。我是画画的。”每一个字都以H开头,我很紧张地看着她,担心她的假牙会再次掉下来。结果,她说的话我没听清,以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沥川很有兴趣地问:“老太太,您是画国画还是油画?”
  “我这么老派,当然是国画。”
  “评委里有一位画家,叫龙溪先生,也是画国画的,您老认识吗?”
  “认识,他是我的学生。”
  我的心一沉。评审团里的确有位大名鼎鼎的龙溪先生,浙派传人,毕业于浙江美院,在画界非常有声望。那么,这老太太一定大有来头。
  然后,沥川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忙说:“对不起。”
  在和老太太谈话时,他随手拿了一个点心,吃了一口。大约是吃坏了。接着,他又咳嗽了一声,这次来得太急,竟来不及转身避开。
  “I am so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
  绅士作风又来了。我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他是在为刚才的咳嗽再次道歉。
  我在心里暗笑。那老太太和沥川真是一对儿。一个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样说话;一个是太小心,咳嗽一声,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着沥川,一阵风地走了。
  我们一起走到餐厅外的偏厅。沥川用手绢捂着口,还在不停地咳嗽。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那碟子里的东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这回怎么忘了?”
  “我怎么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没有?”我有些担心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酒会都没有开始。”
  “说到底,竞标靠的是实力和设计。酒会上表现得再好也没用。”
  “这话在国外说没错,在这里说我可没底。何况,是江浩天来找我帮忙的,我现在走,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太不给他面子了。”
  沥川是被江浩天一个电话叫来力挽狂澜的。可是,那个田小刚和谢鹤阳一直站在一起,态度显得比一般人亲密,不得不让人感到气馁。沥川在近十天的功夫里又是考察现场,又是测量工地,还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谓全力以赴,志在夺标。他的压力,其实最大。
  “我说,回瑞士之后,你应当写一篇论文,题目是:‘一个外国设计师在中国的困惑。’”
  他抬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感觉有些晕眩。这是六年来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时如优昙乍放,令我几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来,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纱布。难道,那道伤很深吗?三天了,还没有好?
  “沥川,你的手——”
  他打断我的话,忽然说:“小煞,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气象?”
  “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将女权主义进行到底?”
  “不能。”断然拒绝,尽管我已猜到我的幸福正在急转而下。
  “Just let itgo, please.(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他凝视着我的脸:“我求你。”
  “No.”
  我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冷酷。和六年前我们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来中国。
  就算CGP拿到了这个标,就算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沥川。对他来说,这也是个不值一提的数目。他犯不着为了这笔钱,放弃手头的工作,放弃在医院的疗养,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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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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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这里,只因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给他的老地址发了一封邮件。上面写了五个字,后面跟着一串惊叹号:
  “沥川,你回来!!!”
  那是在我们中断联系三年之后,我发给他的第一封邮件。发完了我就后悔了。实际上,那封信在三秒钟之后就弹了回来。系统显示说,对方地址拒绝接受这个邮件,系统将继续尝试投递云云。
  所以,他回来了。因为我居然还没有忘情,因为他有义务,要在这个除夕之夜,向我做个了断。
  我的笑容消失了,脸在瞬时间变得惨白。
  “我已经定好了回苏黎世的机票。Presentation之后,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机票在哪里?给我看看。”
  他真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票给我。
  我三下五除二,将票撕了个粉碎:“机票没了。”
  我承认,我疯狂了,我绝望了,我暴力了。这一次,我不能再让沥川离开我!
  “是电子票。”他说。
  “那么,这次,又是永别?”我垂下眼,颤声说。
  “You need aclosure.(你需要一个了断。)”
  “告诉我上次你离开的原因。”
  “……”坚固的沉默。
  “沥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知道,无论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不会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条腿,也不会在乎你有什么病。”
  “我没得什么病,不必为我担心。”
  “那么,我要你看着我眼睛,”我凝视着他的脸,“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对我说:你,王沥川,不爱我。”
  他低头沉默,片刻间,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是的,小煞。我不再爱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间的一切,在新年到来之前,完全结束。我希望你彻底地忘记我,对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给我发邮件。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硬核。
  我说:“我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可以结束一切。不过,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着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后说:“留多久?”
  “留到我说你可以走为止。”
  “在此期间,你能否保证,我们只是普通同事关系?”
  “我保证。”
  “那好,我答应你。”他说,“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冷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快步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搞什么女权主义啊,我对自己说,对于沥川,我除了哭,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在马桶上抽噎,神魂俱断、万念如灰、以为一个小时可以止住。等我终于哭完,颤巍巍地从马桶上站起来,已经过了五个小时。我用光了马桶旁边所有的草纸,等我来到洗手池根前,看见镜子里面的我满脸是水、披头散发、双眼肿成了两个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泪,还没有止住,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纸,不知怎地,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又在门边哭了二十分钟,终于不再哭了。便用围巾包住脸,低头走出宾馆的大门。
  有人走过来,帮我穿上了大衣。
  我们默默地走到汽车旁边,他拉开车门,我迅速地坐了进去。
  我的心在深夜冰凉的空气中渐渐镇定。
  那人轻叹一声,俯身下来,替我系好安全带。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说:“沥川,我要摸摸你的后脑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学家那样,用手按住他的头,将他的头盖骨细细地摸了一遍。
  他关上车门,坐到我的身边。
  “为什么要摸我的后脑勺?”
  “我想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材料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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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1
N年之后的某个圣诞夜。我和沥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夜深人静,沥川忽然问:“我们认识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挺清楚的呀!”
  “那我就考考你,是你的记性好,还是我的记性好。”
  “我的,我年轻,当时正是记忆力最旺盛的时候,一天能背一百个单词。”
  “那天,”沥川说,“你把咖啡泼到我身上的时候,咖啡厅里放的是什么音乐?”
  “……让我想想。嗯,放的是收音机里的音乐。”废话。
  “收音机里的什么音乐?”
  “……流行歌曲。”
  “哪一首?”
  “嗯。”我说,“嗯。”
  “男的唱的还是女的唱的?”
  “女的,肯定是女的。王菲。那时最火的人就是王菲,电台天天放王菲的歌。”
  “王菲的哪首歌?”
  “……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
  “不是。”
  “不是?哎,沥川,你听不懂中文就承认好了。是王菲,她正在唱那首‘一个容易受伤的女人’,然后,我给你端咖啡,我还记得那句呢,留着你隔夜的吻,感觉不到你有多真。想你天色已黄昏,脸上还有泪痕。”
  “你的想像力真丰富。”
  “不是的?”
  “不是。”
  “那是什么?”
  “Rhapsody inBlue.”
  “就是那个爵士风格的,有点靡靡之音的曲子?”
  “靡靡之音是什么意思?”
  “这典故太深,译成英文,就是Decadent music.”
  “No.”
  “好吧。难怪每次咱们生日你都弹这只曲子。我还觉得挺奇怪的呢!”
  “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唤起你的记忆,你就是一次也想不起来。我很郁闷啊。”苦恼的人说。
  “那天我第一次打工,很紧张啊。我只光顾着记menu和学习收银机,没留意音乐的事儿。你问别的,别的我都记得。”
  “别的你都记得,这是真的吗?”
  “当然。那一天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
  “那么,我问你。那天,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的。”
  “褐色的。”
  “不对。”
  “不对?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褐色。”
  “你是不是把咖啡倒在我身上了?”
  “是呀。”
  “咖啡是什么颜色?”
  “咖啡色。”
  “那我的领带是什么颜色呢?”
  “褐色。”
  “真是……榆木……”
  “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不是褐色?”
  “不是。当然,咖啡泼上去了就变成褐色了。我问的是在那之前的颜色。”
  “不记得了。你告诉我吧。”
  “不告诉你,慢慢想。”他有点沮丧了。
  “问个简单点的吧……不能搞得我不及格呀,老公。”
  “好吧,问你一个简单的。那天,我的手上有什么。”
  “哪只手?”
  “左手。”
  “你的手上……肯定没有结婚戒指。”
  “没有。”
  “好像……也没有大包。”
  “没有。”
  “没戴手套。”
  “没戴。”
  “你在用计算机,所以手上肯定也没有铅笔。”
  “没有。”
  “那你手上有什么?”
  “你是想不起来,还是根本没有注意?”
  “……没注意。”
  “我的手指上,贴着一个白色的邦迪。那天我削铅笔,把手指削破了。”
  “好吧。我不及格。”
  “你为什么不及格?这说明,你根本没注意到我。”
  “真是天大的冤枉,不注意到你会把咖啡泼你身上?问题在于,我当时就只注意到了你的脸。”
  “好吧。那我,就考一个关于我的脸的问题,你一定得答出来。答不出来就要休妻了。”
  “你问,你问。只要是你脸上的问题,我绝对能答出来。”
  “真的?”
  “真的!”
  “那天,我对你笑过没有?”
  “答案非常肯定。没笑过。你一直板着脸。”
  “不对。”
  “你绝对没笑。”
  “咖啡泼了之后我当然没笑。可是,抬头看你的时候,我是笑着的。”
  “没有。”
  “有。我要是不笑,你肯定不会把咖啡泼到我身上。”
  “你的嘴角好像是弯了一下,不明确。”
  “谢小煞同学,那就是笑。你一个也不对,得了零分,怎么罚你?”
  我大声说:“等等,不能光是你考我,我也要考你,没准你也得零分呢。”
  他吃了一口爆米花,说:“你考,我肯定是满分。”
  “那天,我穿的是什么衣服。”
  “黑色T恤,墨绿色的围裙。黑裤子、黑皮鞋。”
  “我的发型……”
  “马尾辫,绿色皮筋,上面还有两个蓝色的玻璃珠子。”
  “涂了口红没?”
  “涂了,樱桃色的,对吧?”
  “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
  “俺们跳来不里烧来,蛇!”他学我的口音,女声的,挺像。我跳起来拧他。
  “噢!噢!”他叫,“又来搞家庭暴力!你以前满温柔的呀。”
  “刚才那几道是基础题,下面开始问难的了。”
  “问吧问吧。别拧我就行。”
  “那天,除了工作服之外,我还穿过什么衣服?”我存心难为他,因为那天我进门之后,过不了十分钟就换了工作服。沥川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
  “你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毛衣。紧身的那种。双肩背包,包上吊着一串钥匙。胸口挂着一串珠子,什么颜色都有。下面是绿格子的迷你裙,白球鞋。像隔壁邻居家上初二的小女生。”
  这回轮到我震惊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
  “你对着一辆车的车窗理裙子,又掏出镜子理头发。你对着镜子咧嘴笑,看看牙齿白不白,还把脸蛋揪了揪,想弄红润一点。头发有点乱,你对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把头顶的几根毛弄顺。然后,你背对着车,把手伸到毛衣里整理里面的胸衣。为了看清自己的背影,你还把人家的车镜拧了拧。”
  我怔怔地看着他,傻了。
  “总之,虽然你没发现,你已经对我搔首弄姿,春光大泄。”沥川的黄色词汇特丰富,古典现代后现代一应俱全。
  “胡说……你胡说!”我恼羞成怒了。
  “因为我的车窗是挡光的那种,傍晚时分从外面看不见里面的人。当时我正坐在车里,怕你尴尬,吓得不敢出来了。”
  “王沥川!你敢偷窥!”
  “噢!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俺们跳来不里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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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说一天只工作三个小时吗?” 回到客厅,René问我,“ Alex怎么去了一整天?”
  “也许今天是第一天,他不想走太早?”
René端着咖啡,心烦意乱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René,沥川为什么老想吐?今天他都吐了两次了。”
  “Alex每天都要吃一种药,那药对胃刺激挺大,所以老想吐。此外,他还很容易疲劳,动不动就犯困。”
  我想起了以前他每天早上吃的那种白色的药丸:“是那个增强骨质的药吗?”
  “不是。”
  “那药能不吃吗?”
  “不能。不过他可以再吃Phernergan。”
  “Phernergan?”
  “一种止吐的药。也有副作用,会降低血压,他容易昏倒。”
  我抽了一口凉气:“那他岂不是天天都想吐?天天吃不下饭?”
René苦笑:“你说得没错。Alex挺顽强的,吐了吃,吃了吐,一天吃无数次饭,所以,他看上去还不是很瘦,是不是?不然早成白骨精了。”
  “René,”我说,“沥川这样子我挺不放心的,今天晚上,我得在这里陪着他。”
  “这……Alex不会同意的。”
  “Alex睡着了。”
René想了想,说:“那好,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我回隔壁读资料,有事你来敲门吧。”
  送他到门口,我又问:“看样子沥川的病根本没好多少,为什么你们又要回北京?留在瑞士不是更好吗?在北京事儿多,他不得休息。医疗条件估计也跟不上。”
  “一家子人都反对他来,是沥川坚持要来的。”
  罪过。沥川回来,是为了坚守自己的诺言。可是,这个傻子,诺言不应该比许诺的人更重要啊!
  我急忙说:“那我劝他吧。”
  他看着我,忽然叹了一口气:“不用劝了。萨妮。沥川不打算回瑞士了。他说,他喜欢北京,会永远留在这里。”
  说这话时,他的嗓音微微发颤。还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把门关上了。
  沥川睡着了,蹙着眉,身子卷成一团,很安静。
  我看了看手表,还不到八点,他以前一般十二点才睡。我到了洗手间洗了一条热毛巾,帮他擦了擦脸。他动了一下,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
  沥川极爱干净,不洗澡就睡觉,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何况今天他还吐了两次。我去洗手间换了一条毛巾,解开他的睡衣,轻轻地替他擦身子。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直蹙着眉,很疲劳,很虚弱,缓缓地呼吸着。有时候,他的手指会忽然抖动几下。有时,抖动的是睫毛,好象要醒过来的样子,终究力气不济,双眼沉沉地闭了回去。他的小腿一直是冷的,我用热毛巾敷了很久才热起来。
  做完一切,我把床头的台灯调到最暗,握着他的手,在一点幽光中,默默地凝视着他。沥川睡得更沉了,蹙起的眉头舒展了。他的脸异常平静,带着一丝微笑,好像正在做一个好梦。
  三点钟的时候,沥川开始在床上翻来翻去。我跑到客厅去倒牛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睁开了眼。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钟,接过牛奶,诧异地问:“小煞,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怕你还吐,在这里陪着你。”
  他抬头四处地看:“我……又吐了吗?”
  “没有,你一直睡着,睡得挺好。牛奶别喝得太急,小心又吐了。”
  他坐了起来,坐不稳,得一只手臂撑着。我找了一只枕头垫在他的腰下。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嗯。”
  然后,他就问了一句令我哭笑不得的话:“在这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坐着呗。”
  “我们是几点钟回来的?”
  “八点。”
  “现在半夜三点。你干坐了七个小时?”
  “当然也干了点别的事。”我狡黠地笑了笑。
  他赶紧把手伸到被子里,发现自己穿着衣服,松了一口气。
  我望着他笑,不说话。他发现内衣已经换过了,窘着脸说:“你趁虚而入啊。”
  “你今天吐了两次,一定想换套干净的衣服睡觉,对不对?”我将脸凑到他面前,摇头晃脑。
  他三口两口地喝完牛奶,精神好了,掀开被子起来穿衣服。
  边穿边问:“后来你吃了晚饭没?”
  “没。现在肚子正饿着呢。”
  “我也饿了。”
  他穿好衣服,戴上手表:“我们到楼下吃夜宵,吃完了我送你回家。”
  “行呀。”
  我们坐电梯出门,找了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
  沥川只能喝稀饭,广氏的那种。我点了一个素食套餐,外加一个土豆汤。
  我们都饿了,各自吃了十分钟,不说话。
  看得出沥川的胃口不好,吃一口要吞咽半天。可是他吃得很努力,一勺接着一勺地往嘴里灌。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吃下了半碗,拿着餐巾擦擦嘴,准备说话了。我连忙拦住他:“别说了,沥川。我知道你想说啥。”
  “我想说啥,你说说看。”
  “你想说,”我学着他的语气:“小煞啊,你得move on。今天那个和你坐在一起的小伙子,我看不错,你和他挺有戏。你们好好发展。”
  “……”
  “我现在病成这样子,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要你,我实在没办法。”
  “……”
  “和你说过多少次啦,人生不能为一时美色所惑。”
  “……”
  “以后别来找我啦。就算看见我死了,你也别管我。我跟你,没关系了。”我咬了一口水果,说,“你想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些?”
  沥川看着我,淡淡地说:“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沥川,如果你现在身体很健康,什么事也没有。你让我走,我会放手。我已经过了一个五年,难道我过不了另外一个五年吗。可是,你病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只要你还病着,我绝不走,绝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你要是不嫌累,那些话你尽管反复地说。总之,我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舔舔嘴唇,微笑:“对我来说,爱,是一种礼物。不是你能给,才表示你有。而是你给了,你就有了。”
  听这话时,沥川一直垂着头,他的手,微微地发抖。
  之后,他送我回家,路上一个字也不说。
  到了公寓,我深吸一口气,说:“沥川,你回瑞士吧。别在这儿呆着了。”
  “为什么?”
  “你的病根本没好。这里人多,你免疫力低,感染的机会更大。”
  “不是说,我跟你没关系了么?”他讥讽,“你关心我的病和去向干什么?”


2025-08-06 18: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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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周三的一大早,萧观带着九通的几个同事来看我,其中有陶心如和唐玉莲。自从那次爽约之后,我好久没和萧观联系了。听艾玛说,萧观被陶心如缠得越来越紧,已大有无可奈何之势。但萧观对我的拒绝,怨恨颇深。所以,我有点不想见到他。特别是在我狼狈的时候。
  “哎,萨妮,怎么你一进CGP就出事儿,要不,你考虑调回九通?我们到现在还缺翻译呢。”萧观说。
  “谢谢,不了。每次你有紧急任务,不都记得叫上我了吗?”我笑着推辞。
  “说到这个,我手头上有三本小册子,要劳驾你。”他居然大言不惭地将三大本拍卖行的册子塞到我的手中,“反正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挣点钱也好,对吧?”
  我看着他,欲哭无泪。
  我想说,萧观,你知道我有多惨吗?打着钢钉、全身肿痛,还要替你翻译啊!人家CGP正点的资本家都不像你!
  萧观一群人和我嘻嘻哈哈了一阵,约好出院后请我吃饭为我消灾,就走了。
  喧哗之后,一切回归宁静。
  我的心像点滴架上的点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
  窗外春光无限,我的心里却是酸酸的。
  萧观都来了,沥川,你在哪里?
  护工李阿姨进来替我洗澡。
  说是洗澡,其实不过是擦身子。她用毛巾蘸着温水,一点一点地擦。手在绷带间小心翼翼地移动,好像考古人员在研究一具汉代女尸。洗完澡,又替我洗头,用水盆接着,一趟一趟地洗。最后给我换上一件干净的住院服。
  从此之后,每天都是这样。李阿姨每隔两个小时替我翻一次身,一天三次按摩我的脚,保持血液循环。我则日日埋首于金庸的小说。偶尔也拿笔做一下翻译,做不了几页就累了。艾松天天来看我,中饭晚饭都和我一起吃。有护士料理一切,他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主要工作,就是“伺候”我吃饭。我因此在他的逼迫下,每天都喝了一碗他妈妈熬的骨头汤。虽然我吃素的决心坚定不移,可是艾松妈妈的骨头汤实在是太香了。而且,我也想快点好。
  从第二周开始,我的住院生活出现了九十度的逆转。
  首先是受伤的大腿异常肿痛,痛到坐立不安、饮食难进、彻夜难眠的地步。
  我得了骨髓炎,一种常见的手术并发症。
  紧接着,我就开始不断地发高烧、腿部化脓、疼痛难忍,需要杜冷丁止痛。
  生病原来是这样的啊。我从小身体健康、身手敏捷,什么运动都热衷,却从没有受过伤皮肉大伤。这一回的骨髓炎算是把我给痛惨了。
  我每天都要静点抗生素,还要定期引流、排脓。我不敢看我的腿,上面落下了可怕的伤疤。过来检查伤口的医生总是绷着脸,我很怀疑过不了多久,他会说,这条腿不能留了,要锯掉。然后我的脑子里就闪出电影白求恩大夫的某些场面和沥川身上的那些伤疤。
  尽管我多次请求艾松不必每天来医院,在他请假的那个月,他每天必到,有时甚至呆一整天。好几次他想帮我换衣服,被我拒绝了。我不许他碰我,也不许他看我的身体。最后,见他实在没事干,又实在想干点什么,我说:“艾松,你替我剪个头吧。越短越好,我的头发太多,李阿姨洗头不方便。”
  艾松乐滋滋地拿着剪刀,给我剪了个巨难看的头。令我一连几天都不好意思见人,又不敢责怪他。
  我拿了一个挂历,一天一天地算日子,将在医院过的每一天都打一个大叉。
  一个月过去了,沥川还是没来看我。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变冷。
  夜半痛醒过来,想到沥川的绝情,泪水湿透了枕头。
  开始的时候,我安慰自己,沥川不知道我病了。可是,他不可能不知道,连做清洁的大嫂都知道了,所有CGP的员工都来看我了,他不知道我出了事,这可能吗?
  然后,我又安慰自己,沥川大约自己也病了。说不准回瑞士了。可是翻译组的小姐们每周来看我时都会八卦,只她们说,沥川在我住院后几乎每天都去CGP上班,还召开过几次会议。不过她们又说,沥川的身体并不见好。大多数时候都坐在轮椅里。她们几乎都快忘掉沥川站起来是什么样子了。
  绝望的时候,我又想,就算沥川铁了心地不肯来,至少会派René来。或者,让René给我打个电话。
  我也没看见René,也没接到过电话。
  想起以前和沥川在一起的日子,我倒真的不曾生过病。连发烧都不曾有过。不过,每次月事来临,我都会很不舒服。沥川会让我躺在床上不动,然后会为我煮汤。肚子痛得厉害时,他会把双手按在我的肚子上。学气功大师的样子,向我“发气”。沥川一直很会关心人啊!
  车祸之后的第二个月,艾松不得不回研究所工作。虽然不是坐班,他要上课,要做研究,不可能像头一个月那样长时间地陪着我了。其实他对我的情谊已让我觉得很愧疚了。我反复要求他不要再来陪我,因为有李阿姨照顾我,又专业、又细致、又周到、又耐心,我实在不需要另一个人在旁边。艾松不同意。仍然是每天都来,虽然停留的时间比以前短,但他到书店给我买小说,买DVD,买电视剧,变着法子替我打发光阴。有一次他居然一口气陪我看了八集的《雍正王朝》。见我昏昏欲睡,他就趴在我的床边改学生的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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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急救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龚启弦走了出来。
我和RENE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怎么样?”
“情况暂时稳定。已经把他送进ICU继续观察。目前沥川靠呼吸机维持呼吸,靠升压药维持血压。为了上呼吸机,我们用了镇静剂,所以他还是不省人事---这回幸亏送来的及时。”
我和RENE更换了衣服、戴上了口罩,经过一道道严格的消毒程序,一起进入ICU病房。果然和我梦见的一样,沥川半躺着,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全身上下插满管子。
“你们可以在旁边陪伴,不过,不要动他。会有来护理专门的护士来护理。我建议你们坐一会就走,明天再来。反正不撤掉呼吸机,他不会清醒,你们也帮不上任何的忙。”他指着一旁的两个沙发,示意我们做下,“我还有一个病人在2楼,过会再来,有急事给我打电话。”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RENE看着我的腿,终于问:“萨妮,你的腿怎么了?”
“我出了车祸---骨折。沥川没有告诉你,是吗?”
“没有。”RENE说,“难怪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跟吃了火药似的。天天晚上拉我去逛酒吧。他又不能喝酒,就坐在酒吧里发呆,整晚整晚地不说话。后来我要读资料就没再陪他,他经常自己去。”
“我知道,”我叹息,“他的心很苦---他太会折磨自己了。 ICU病房只允许有一位陪客,RENE对我说:“你的伤没完全好,不如我们都回去,明天早上再来看他吧。”
沥川在ICU一共躺了七天。第三天血压才开始稳定,医生撤掉了升压药。第七天呼吸功能才有好转,撤掉了呼吸机,镇静剂一停,沥川很快就苏醒了,可是他一时还不怎么能说话,他看见了我,指间微动,我紧紧的握住他的手。
我陪了沥川七天七夜,除了吃饭、上厕所,没离开过ICU每天睡不到三个小时,都是在沙发上打盹。RENE白天过来看我,觉得我不可理喻。他说沥川在瑞士一切都有护士,家里人和亲戚不过是轮流地去看他,陪他说说话什么的。大家都很忙,沥川住院又是家常便饭,看完病人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没有谁像我这样,不分昼夜、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他说我纯粹是瞎操心,浪费时间。
咱这叫中国式关心,你懂嘛?我抢白了一句。
“所以我每天都来看你,我觉得ALEX不需要我看,你需要。”RENE调侃道。
我问RENE:“霁川知不知道沥川又病了?”RENE摇头:“我可不敢告诉霁川,那个暴君。如果他知道ALEX又躺进了ICU,肯定在第一时间弄回苏黎世软禁起来,他们哥俩又要大吵大闹,以前大家都还向着沥川,这一回肯定不会了,全家都要对ALEX宣战。”
我迷惑了:“为什么呀?”
“你们这对傻鸳鸯,ALEX为了你向全家人宣布他不再回瑞士了,他说他自己时日不多,愿意死在中国,葬在北京,他已选好墓址,连墓碑上的话都选好了。”RENE闭上眼,好像面前有一副棺材,然后用牧师的声音说:“这里睡着王沥川,生在瑞士,学在美国,爱上了一个中国姑娘,所以死在中国,阿门。”
仿佛为了配合RENE的剧情,床上的沥川一动不动,双眸紧闭,平静安详,我无限心酸。
苏醒的时候沥川很虚弱,还不怎么能说话,虽然不需要呼吸机,仍需要吸氧,护士在他身边忙来忙去,我双腿盘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继续打盹,大约过了一个小时,ICU里又送进来一个病人,大声地呻吟,把我吵醒了,睁开眼,我看见护士正在帮沥川翻身,他的皮肤苍白,没有半分生气,身上缠绕着各种管子,翻好身后,护士用酒精擦拭他身体受压的部分,我过去将床铺弄平整,协助护士将几个枕头塞在沥川的背后。
“RENE,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呆一会。每次见到沥川,沥川都让我走。现在,让我好好地陪陪他吧。”
我在沥川的身边,一直坐到天亮。其实,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合适每隔十五分钟过来根据血压调整强心剂(升压药)的剂量,每隔一个小时观察他的排尿量,每隔两个小时替他翻一次身。沥川的嘴半闭着,一根四十厘米长的软管从口腔一直插到他器官的底端,胸膛在呼吸机的支持下,缓缓奇虎。我看见一个护士走进来,检查了他的情况,又将另一根几乎同样长短的软管插进去,定期吸痰。这么痛苦的程序,床上的沥川看似毫无知觉。他只是静静地躺着,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甚至发出幽幽的蓝光。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蓝光其实来自于呼吸机上的显示,上面的字数不断地跳动着,很生动、很欢快,好像某部动画片。这一夜,我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沥川,看着他蜡像般地躺着,生命的迹象仿佛消失了一样,我忍不住每隔一个小时,用带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又摸摸他的脸,以确信他还好好地活着。
早上五点,那个龚医生进来了,对我说:“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或者至少吃点东西。二楼又餐厅。”
我对他笑了笑:“不了,我不饿。”
从小到大,我都不怎么相信机器。我仔细聆听呼吸机的声音,怀疑它会出故障,不在供给沥川氧气;又怀疑那个四十厘米的软管会不会被堵住,让沥川窒息。我观察点滴的数量,怕它太快,又怕它太慢。每次蜂鸣器一响,我都以第一时间冲向护士,弄的他们有点烦我。
正在此时,沥川突然张口对着护士耳语了几句,护士没听清,他又说了一次,护士就离开了。我们相互对视着,一时间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他说:“so,你是,我的家属,”语气很轻,声音嘶哑,几乎每个字都要重音.“Since when?”(从何时开始的?)
没想到一睁开眼的立场就那么咄咄逼人,我蓦然失语了。
“不是说,你,要离开北京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为什么,还没走?”
“你能少说几句不?”我没心情也没胆子和刚刚抢救过来的病人斗嘴。
护士长来了,尴尬地对我说:“对不起,谢小姐。这位病人说你不是他的家属,要求你立即离开ICU.”
我站起来,怒极攻心,几乎想掐他。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我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护士长及时地扶住了我,将一旁的拐杖递过来。我气得手直哆嗦,拾起沙发上的手袋,将床边小柜上的手表、手机、钥匙、口杯一股脑地收进袋中。
护士长忍不住替我解释:“王先生,您可能不大了解情况。您是这位女士送来急诊的。她在这里守了你七天七夜,几乎没合眼。您说,她不是家属。”她指着对面房间里躺着的一位老人,嗓音有点激动:“看见那位老爷子了吗?他的三个儿子都来了,在病床前面,为医药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跺跺脚,一刻钟工夫,全走光了。他们倒真是亲人,您说是家属吗?”
沥川不为所动,双目直视天花板,沉重地喘气:“我要她。。。。。。立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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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日手打六千三百字——————————————————————————————————
我拿着手袋出了医院,打出租车,去了公寓。
  沥川出事的第二天,房东打电话来问我,为什么他的房子里还有我的行李。我连忙托人去帮我多交了两个月的租金。回去打开行李才想起来,那套碟子和我所有的书,已经装箱运到昆明姨妈那儿去了。我只好拿着笔记本电脑,打出租车去电子商厦买新的,所幸《雍正王朝》是畅销剧,到处都有卖的。买了它,我同时还买了一些别的连续剧。统统装进一个大包里,兴冲冲地赶回医院。打开407的门,沥川的床是空的。
  我立即去护士值班室问沥川的去向。她们说,可能是小穆推着他到花园散步去了。
  我下楼去花园,花园很大,时面有很多人,不少病都由家属或护士陪着晒太阳,沥川应当很显眼,我通常一眼就能看见他。可是我找了一大圈,没找着,可能正好他们回病房,错过了吧。
  我坐电梯赶回407,病房仍然是空的,这回护士也着急了,问我:“病人马上要点滴了,小穆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
  另一个护士说:“会不会去了活动室?”
  康复活动室在二楼,里面有人打牌、下棋、看电视,是病人娱乐的地方,可是,沥川和我一样,从来不爱凑热闹。
  我口里虽说不会,还是和两位护士云活动室里找了一圈,果然不在。
  末了,她们又说:“会不会去了哪一层楼的洗手间?”
  这倒是有可能。
  也许沥川在半路上突然想方便,即使有小穆的照顾,他也需要花很长时间来完成,我们检查了每一个厕所,仍旧没有下落,意识到情况不妙,大家面面相觑,脸色都青了。
  我们冲回到值班室查小穆的手机,发现小穆没有手机只有BB机,怎么呼叫也没有回音。
  一个人说:“门房进出有记录,快去门房查一下。”
  我们以第一速度冲到了住院部的门房,在那里查到了沥川的签名,在出门原因那一栏里,有一行字:“外出十五分钟购物,病人,王历川,护工,穆小柱。”
  简体中文,还有一个错别字,绝对不是沥川的笔迹。
  女护士跺跺脚,说:“购物?这两人究竟想买什么啊!”
  我打Rene的手机,响了五声才接通。
  “小煞?”
“Rene,沥川在你那儿吗?”
  “沥川?怎么可能?我在国家图书馆。”
  “沥川不见了!”
  “什么?不可能!他现在根本不能走路!”
  “小穆也跟着失踪了。”我带着哭腔简要地说了大致的情况。
  “你继续找,我马上赶过来。”赶过来的还有CGP的两位老总,江浩天和张庆辉。
  “医院里找遍了,没人。”我说,“护士组派人去附近的商场也找过了。”
  江浩天点点头:“小煞你先别着急,我打了电话给小穆的室友,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小穆没和他谈起任何可疑的事。”
  “会不会是绑架?”Rene在一旁通话,急着满头大汗。
  “小穆的人品非常可靠,不然我也不会介绍给你,他在我家照顾我父亲,酬劳不低,在这里照顾王先生,你们开的工资更高于他的想象,他不会挺而走险,如果真是绑架,他也会留言勒索。”
Rene对着手机用法语急切地说了很多话后,挂上手机,问我:“小煞,沥川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比如情绪低落,烦躁不安?他说过什么不寻常的话了吗?”
  我闭上眼睛,回忆,如果我还活着,你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你答应我以最快的速度move on,这个,你总不难做到到?——我累了,想休息了。
  我抬起头,呆呆地看着Rene,舌头打颤:“是的,他说,他有一次说,如果他死了,希望我答应他以最快的速度move on,又说他累了,想休息。”
Rene怔怔地看着我:“什么时候说的?”
  “三、三天前。”
  “你答应了?”
  “我发了誓……”忽然间,金星乱冒,面前的人影变得模糊起来,Rene一把抓住我,吼道:“小煞!你得镇定!如果这时还有人能找到沥川,这个人只可能是你!”
  我定了定神,心跳太快,出了一身冷汗。
  看到我脸色不对,几乎崩溃,张庆辉到餐厅去给我买了杯又浓又苦的咖啡。
Rene说:“Alex不可能走太远,他基本上不能动,小穆带着他走,也不会很方便,他们现在,一定还在附近。”
  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可是,这是北京啊!北京太大了,出门就是出租车和地铁,四通八达,饭店、旅馆不计其数。如果沥川选择一个地方藏起来,几乎是不可能在几个小时之内找到。
  只有江浩天最沉着:“现在我们兵分几路,庆辉你去报警,看看警方可不可以帮忙查找各个旅馆近一个小时内的登记情况。我和王先生的秘书小薇分头给王先生认识的所有客户及往来友人打电话,寻问线索。小煞和Rene你们回忆一下,按照王先生的生活习惯,他在北京还有什么熟人和朋友,有什么地方他最有可能去,此外,清理一下他的衣物。他带走了些什么。钱包带了吗?手机带了吗?护照带了吗?”
  我听罢直奔沥川的病房,到衣柜里一找,果然,沥川带走了他的一个包,里面有他的护照、钱包和手机。那么,我猜对了——沥川是故意要走的了。
  我呆呆地看着点滴架上吊着的药液,旧的一瓶滴完了,新的一瓶还没打开,中间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同时,护士换班。
  他支开了我,我真傻,不知是计,还在商场里挑了半天,想多给他买些影碟。
  我立即给龙泽花园打电话,保安说,没见到过沥川,沥川从龙泽搬走已经好几年了,她不相信,请求他亲自到最顶层去查看,他带着手机上去,查了第五十层,又查了第四十九层,都说没有。
  我给纪桓打电话,问他最近是否和沥川联系过,他说一个月前倒是和他一起在狼欢喝过一次茶,最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我从电话本上查到了江横溪和叶季连的号码,那个开画廊的夫妇,他们是我唯一知道的,除了纪桓之外,沥川在北京的熟人,我打电话询问,他们都说有好几年没见到沥川了,他们俩实际上是霁川的朋友。
Rene不怎么会说中文,着急起来错得更多,他只好在一边看我打电话。
  一小时之后,张庆辉打电话过来,说他打公安局的朋友查了,附近五公里以内的所有旅馆都没有一个叫王沥川或者穆小柱的客人前来登记。
  过了一会儿,沥川的主治医生龚启弦亦闻讯而来,Rene跟他说了发生的事。他问:“龚医生,您看以Alex目前的情况,如果他不治疗、不打点滴、不输血、不进行鼻饲,可以维持多久?”
  龚启弦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你们最好今天就找到他,以沥川的情况,绝对挺不过三天,他自己的病就不用说了,吞咽还成问题,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你说说看,一个人不能喝水,能挺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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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拖把时,从里面爬出两只蟑螂,被他用拐杖拍死了。
  “那我干什么?”
  他扔给我一个遥控器:“看电视。”
  他去收拾厨房,洗了我吃早饭忘记涮的碗。厨房虽然小,可是比较脏,他花了两个小时才彻底弄干净了。
  “小煞,每次炒完菜,锅底也要洗,不然就是黑的。”
  我晕,锅底从来就是黑的,人家还要锅灰呢。懒得和他理论,反正他也住不了几天,一切还会还原的,就胡乱地答应:“好的好的。”
  过了好久还没见他从厨房里出来,我问:“你干吗呢?这么久还不出来?”
  “洗瓷砖,瓷砖不够白。”
  “这可是苦活,不过造福人类,您慢慢干。”
  他用刀子刮、钢刷刷。累得惨惨的。最后,好像干完了,他又问:“你吃饭了吗?”
  “没吃,你呢?”
  “也没有。我在外面等了你好久。”
  “哦。那你订了宾馆了吗?”
  “能住这儿吗?”
  “什么?”我跳起来了,冲到厨房对他吼,“王沥川,我的地方,你想来就来,想住就住啊!”
  “干吗这样凶嘛?”他说:“我问你,上次你去苏黎世,我让你住哪儿了?礼尚往来,对不对?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病还没好,我来这里,只是想照顾你一段时间。”
  “关你什么事?我让你照顾了吗?”我继续大呼小叫,“我的病早好了!”
  “犯得着生那么大的气吗?”他按住我的肩,“瞧你,还说病好了。一动气,脸都白了,一点颜色都没了。坐下来,坐下来。”
  我气呼呼地坐下来,他继续说:“以前都是你照顾我。上次你骨折,那个博士天天守着你,也没轮到我。这回总该有我一份了吧?”
  不提骨折倒罢了,一提这个我更来气:“你怎么知道我没别的男人?”
  他怔了怔,知道是诈,又笑了:“给翻译社打电话,是你的同事接的。她说你挺困难的,到现在也没一个男朋友。病了没人照顾你。你弟弟来了几天就走了。”
  我气愤地说:“闹心,是谁这么八卦呀?这人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呀?”坦白地说,我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步入剩女的行列。翻译社里除了老总之外是清一色的年轻人,大家都叫我“秋姐”。听起来像是对业务尖子的一种尊称,我老觉得背后有点嘲讽的意味。其实我来昆明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逃避艾松。他从加州回来,给我打过好多次电话,还谎称开会,亲自到昆明来看我。见我长期不积极、不表态,这才没有了下文。
  “我说我是你在海外的叔叔。你父母双亡,所以我是你重要的长辈。何况,卫生间里的半盒安全套还是苏黎世的牌子。都过三年了,你也不扔了。”
  “我留着当橡胶手套用。洗脏东西的时候,一只手指戴一只。”
  他大笑,咣当一声,打破了一个杯子。
  “Oops!”
  沥川做完了客厅和厨房的清洁,屋子的干净程度已可以与五星级宾馆媲美了。
中午太忙了,我没来得及吃饭,等到觉得饿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跑到翻译社对面那条街上,买了一份盒饭吃了。好菜都给人家挑完了,就剩下猪耳鸡块什么的,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到现在还烧心。
卫生间是屋子里最干净的地方,因为我个人在这方面也比较挑剔。沥川在里面只清理不到十分钟。他出来问我:“冰箱里有菜吗?我饿了,要做饭了。”
“没菜。有方便面,各种牌子的。韩国味道的都有。”
他刚要接话,忽然听到敲门声。
我们一起打开门,是对门家的关奶奶。关奶奶六十多岁,和儿子孙女住在一起。我们邻居关系挺好。她手里提着一个大碗,看见沥川,有点吃惊。
“关奶奶!”
“哎,小煞,住院刚回来啊?”
“是啊。”
“听说是胃出血,没事了吧?”
“没事了,谢谢您还惦记着。”
“胃不好得养着,别乱吃东西。你们年轻人就知道工作,不注意身体哪行啊。我给你熬了一碗肉粥,里面有打碎了的青菜,你先吃几天粥,等胃好些了再吃米饭。呃——这位是?”
我不知道应当怎么介绍沥川,就说:“嗯……这位大哥姓王,是我请的钟点工,来帮我做清洁的。”
“哦哦,王同志,麻烦你啦。”
我们寒喧了几句,我接过粥,谢过,回到屋里,分了沥川一碗,一下子就喝光了。关奶奶的粥真香啊!
沥川看着我享受的样子,苦笑着问:“你是不是老是蹭对面人家的饭吃?”
“嗯……给她孙女辅导过几次英文,次数不多。远远比不上蹭饭的次数。”
吃完了,沥川去洗碗,我傻傻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无厘头的综艺节目,看得我直打呵欠。
我觉得,这么些年后再见沥川,我没有激动、没有兴奋,已经麻木了。
“我帮你洗个澡吧。”沥川说。
我被他带进浴室,顷刻之间,裸裎相对。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浴缸里很滑,你小心点。”
“那你扶着我。”
我用手轻轻的圈住了他,将头贴在他的胸口上。他仍戴着我送给他的那个辟邪,玉色更加润泽。我将辟邪咬在口里,咸的。
沥川仔细地替我洗头发,洗了一遍又一遍。
“有多少天没洗了?”他问我。
“不记得了。”我继续打呵欠。
“累了?”
“嗯。”
“早点睡吧。”
我们来到卧室,被子没叠,还是早上起来时的样子。沥川坐上去,很快就把我拉出来:“床上不干净。”
“不会吧,昨天还收拾了的。”
“上面有饼干屑和土豆片。”他去找床单。
“要不把被套和枕套也全换了吧。”我指给他地方。真是公子哥儿,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他果然全部换了一套白白的床单,这下干净了。
我钻到被子里,沥川紧紧地抱着我,吻我的脸。我呆滞地看着他,不为所动。过了一会儿,我说:“沥川,我要睡了。”
他温柔地抚摸着我,轻轻地说:“小煞……你不会连这个也不会了吧?”
“不会了。跟着你这么些年,我的智商变得跟果蝇一样了。”
夜半,沥川在我怀里哭了,说:“对不起,小煞,我错了。我耽误你太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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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卧室里唯一的一个五斗柜腾出来,我把我的衣服都塞进了纸盒。
  沥川拦住我:“嗳,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你的衣服这么贵,得小心存放。我的衣服都很便宜,随便塞哪里都可以。”
  “不行,一人一半,要不我明天再去买个衣柜。”
  “别买了,房子太小装不下。那就一人一半吧。”
  我们坐在床上,花了一个多小时将每件衣服叠成很小的一块,一点一点地塞进抽屉里。
  过了一会儿,沥川站起来找拐杖。我到客厅将他常用的一对肘拐递给他。
  这对钛合金的双拐是按照他的身高订制的。黑色的手柄,天然钛色的光泽,轻若无物却无比坚硬。
  我拿在手上掂了掂,又比了比,忽然发现了大问题。
  “嗳,沥川你看,你们瑞士也有假冒伪劣产品!这两只拐杖的长度不一样!”我忍不住替他委屈,“你用了这么久
  都没有发现么?”
  其实沥川有好几对这样的拐杖,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种牌子,我帮他递过好多次,从未关心过长度问题。
  “来来来,honey,”他拿出一支笔,一张纸,“让我向你普及一下残疾人的基础知识。”
  我坐到他的身边,看见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我右边少了一条腿,所以站起来重心会向右边偏移,对吧?”
  “对。”
  “我的肩也会向右倾斜。”
  “对。”
  “为了保持重心和行走的舒适,右边的拐杖会略高一点。”说完他用拐杖轻轻敲了敲我的头,“所以不是假冒伪劣。”
  我呆住了,问道:“一直是这样的吗?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你的拐杖就是这么一高一低的吗?”
  “是啊。”
  “而我居然从没有发现?”我一脸灰线。
  “这很正常,你又不用拐杖。”他企图安慰我。
  “至少说明我是个很粗心的人!”
  “我没这么说……”
  “难怪这么多年你都不理我!”
  “不是这样的……”
  “我太不合格了,我才是假冒伪劣!”
  突然间我就哭了,涕泗滂沱。
  “……”
  “Honey——”他将我从床上拉起来,紧紧地拥抱我,“天下没谁比你更合格了。”
  然后他开始发誓,永远和我在一起,长命百岁,白头偕老,今生今世永不分离……blahblahblah……
  沥川不是个喜欢发誓的人,尤其不喜欢对拿不准的事情发誓。可是一旦发现我情绪失控,发誓成为了安慰我的最后一招,
  他就开始重复这些漫无边际的甜言蜜语。用呓语般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娓娓絮絮。如同佛唱。我便在这佛唱中安详沉静,恢复本性
  我渐渐相信九年前沥川毅然离开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对情感危机的处理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差,虽然我对回避这些危机
  的能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强。
  “告诉我,沥川,当你被确诊为癌症时,你父亲可曾向你隐瞒过真相?”
  “没有。”他说,“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还告诉我这种病五年之内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至五十
  我唏嘘:“那时你只有十七岁,你父亲确信你能承受这个真相?”
  “可能是我父亲认为我比较tough吧。如果是我哥,他会考虑隐瞒一部分。”
  我抱起了胳膊:“可是,你却觉得我不可以承受这个真相?”
  “……你又来了。”
  “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是情感脆弱的动物。”
  “女人也有坚强的。”
  “但我不坚强?”
  他看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什么地方不坚强?”
  “……”
  “举个例子看看?”
  “比如说,我已经告别了,你还写了几百封信?”
  “这就是坚强,锲尔不舍就是坚强。”
  “Come on.”
  “这说明我的神经无比坚韧,无论你怎么甩都甩不掉我。”
  “……”
  “所以你错了,当时你应当告诉我真相。”
  他拍了拍我的脸,想了想,忽然说:“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
  “昨天有个人给我打电话,是你接的,对吧?”
  “对。他说德语我听不懂。”
  “他是我的医生。”
  我的脸立即白了。
  “在来昆明之前我去拍过胸透。在我的肺部又发现了三个很小的点。他们怀疑有转移,但不能确信,要等六周再去胸透……”
  我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顷刻间不能呼吸。
  然后我直直地倒了下去。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沥川的臂弯里,嘴里有一股浓重的辣味。
  是酒,烈酒。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指了指桌上的二锅头:“我相信你无比坚韧的神经没有昏厥,只是你的头昏厥了。”
  然后我的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浑身发抖地看着他:“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这是我的主治医生,会说英语,不信你亲自问他。”]
  沥川的医生叫Herman,他用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向我解释了沥川目前的病情。他说沥川的身体虽未恢复到理想的状态,
  但比去年进步了很多。没有查出任何新的转移。但他又说像他这样的病人,转移的可能性随时存在。所以,
Just livewith it。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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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第十四日,晨起用试纸验孕,我失魂落迫地从洗手间走出来。
没有我期待的符号。
沥川上前拥抱我,低声安慰。
“先别气馁,试纸会有失误,血检的结果才最可信。”我看着纸盒上大大的几个“99.9%的准确率”不信邪地说。
沥川没说什么,带我驾车去诊所,去得太早没开门,我们在门外的咖啡馆里枯坐,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
抽完血后,沥川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法国餐馆。我并不是很喜欢法国菜,不是因为不好吃,而是因为量太少。我怀疑法国厨师都是练过太极的,若大一个白色的碟子,当中一小块鱼,配上各种颜色的汤汁,堆成很艺术的形状,很别致地呈上来。味道不错,就是吃完了还饿,不得不用甜点塞肚子。
可是法国菜的确能耗时间。开胃菜、汤、鱼、烧烤、沙拉、甜点一道一道地上,我强掩着心底巨大的失落和焦躁,保持镇定地和沥川闲扯。
我甚至给他讲了三个国产小笑话。
沥川不怎么听得懂,我一个一个地解释给他听。
“别着急,小煞。”他握了握我的手,“等会儿我去看看新闻,看什么地方有龙卷风了、水灾了、地震了,咱们可以去领养几个孤儿,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谁说我着急了?我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过了一天,血检结果出来了。没有怀孕。
辛格说,失败是很正常的,毕竟IVF的成功率真连一半都没有。何况沥川的精子质量并不特别好。他建议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心态和体力都调整好了再说。
他没有建议我做第二次,看来沥川给他施加了压力。
我坚决摇头:“我不等,马上开始第二轮。”
辛格看了看沥川,说:“你太太很有主见。”
沥川苦笑:“是的,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不过,凡是我妻子想要的东西,最后都能得到。”


2025-08-06 17:5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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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分娩的过程来说,除了需要注射一段时间的孕酮以及不时需要进行血液和B超检查之外,通过IVF怀孕和一般的怀孕并无很大区别。这其间我们的各种担心——担心我的健康、担心IVF引发的综合症、担心流产、担心胎儿异常——一切的担心在医疗数据都指向正常之后渐渐消失。像所有将要做父母的夫妇一样,我们进入了兴奋的待产期。
八周之后,我离开了IVF的专门诊所,被转入到一位普通的妇科医生手中。
“沥川,现在我是普通产妇了。”我激动地说,“我终于成了普通产妇!”
是啊,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做个普通人,拥有普通人该有的一切。
我们很快知道那是一对女儿,给她们起名为安安和宁宁。
健康和幸福,这是我们对孩子此生的最大期望。
沥川和我一起去上了一门“如何第一次当父母”的课。这是政府资助的项目,我们和许多同样的夫妇在一起学习分娩的技巧和新生婴儿的常识,一起看分娩的录相。回家的路上我问沥川有何感想,沥川说:“嗯,过程相当血腥。”
“是的,我本来不害怕的,现在有些怕了。”
“或许你愿意考虑剖腹产?”他建议,“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又是两个孩子。”
“我可以正常生产,要相信大自然的力量嘛!”
“那就——早点打麻药?要不你会像电视里的女人那样惨叫的。”
“不要麻醉。我姨妈说,麻醉有副作用,对胎儿不好,产妇恢复得慢。”
“小煞,自从IVF之后,你觉不觉自己变得很霸道?”
“哼,我霸道有资本呀!我成功啦!”
“那你能让我来开车不?这么大的肚子你也不嫌开车累得慌?”
“不累。我喜欢开车,这车大,开着也舒服。你老实坐着,好好休息。”
“真是变成女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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