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孟星魂怎么也没想到,柳清清竟然是个如此决绝的人。决绝地对待感情,决绝地对待儿子,更决绝地对待自己。
孟星魂没有把全部的珠宝都给了老鸨,柳清清是个什么价格,他当然知道。这另一半的珠宝,自然也是为柳清清留下的。他孟星魂只答应照顾他们,没说要养着他们,留着一些给他们吃饭穿衣还是很有必要的。
当孟星魂与老鸨谈妥了价格后,就与老鸨一起去接了柳清清。然而前方的一声惊叫,就已经说明……一切都晚了。
孟星魂进到里面去的时候,房里空荡荡的。青色的纱帘随着清风,悠悠扬扬地飘着,房间里清雅的摆设似乎不是女子的闺房,而是雅致的书屋。
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了木床的旁边,身量也还是个小小的孩童,有十岁左右。孟星魂走进去,站在他身旁,与他一同看着床上死去的女人。
柳清清的死相并不可怕,虽然她是用簪子刺喉而死的。但是那一身未脱下的艳红长纱衣,如云似锦的秀丽长发,安静祥和的绝色面孔,即使喉咙上扎着一根不值钱的银簪子,但美丽的红色血液却让她更是冷艳无比。
“那根银簪子,是顾定之送给她的。”小小的孩童有一张清秀绝伦的面孔,这般童稚的时代,却已有了十分不相符的冷静与锐利。
“你不难过?”孟星魂低头凝视着他黑沉的眼睛,大概是没长开吧,眼白与眼瞳形成了一条分明的界限,黑是黑,白是白。
“她现在很开心。”小孩伸手去摸了摸女人翘起的嘴角,极黑的眼睛几乎反射不出多少情绪来。
“我问你难不难过,没问你觉得她开不开心。”孟星魂倚在床尾的木架旁,虽还是面无表情,但一双眼睛从来格外地明亮。
小孩大概从没见过如此不识趣的人,别人如此说当然是不想说出心事,他却偏要问。
“你是要把我们带出去的人?”小孩到底也没回答孟星魂的问题。
孟星魂原本就不怎么在乎,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而点点头。
“走吧,与你的母亲一起,我把你们带出去。”
孟星魂上前,把柳清清的尸体抱在了怀里,带着后面的小孩一起从后门走了出去,平静得仿佛方才没有死过人。而那跟随而去的小孩也从不会觉得舍不得,更是一眼也没有回望过后面的灯火阑珊。
昨天葬了顾定之,今天又葬柳清清。孟星魂不顾那小孩的反对,把他们合葬在了一起。
“要你多事!”小孩好像很反感孟星魂,不,也许是反感孟星魂的做法,“他生前从来不肯来看母亲一眼,如今倒是假惺惺地接她回去!把她接回去了……把她接回去了我怎么办?!”
小孩气愤地跑过去用泥泞的脚踩了几下顾定之的名字,好像这样就可以解恨了。可如果真的恨,如此就可以抵消了吗?到底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孟星魂也由得他踩,或许孟星魂也是觉得,顾定之是要被亲生儿子踩上几脚的。
“你叫什么名字?”
孟星魂看他踩累了,踩痛了,只扶着墓碑喘气,才慢吞吞地问了一句。
小孩还以为孟星魂会骂他不孝子之类的话,也没想到孟星魂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好不容易开口了,还是这种奇怪的问题。
小孩抿抿嘴,把垂在肩上的卷曲头发拨回了身后,“顾惜朝。”
“忍顾来路惜今朝?果然是个好名字。顾定之给你起的吧?”孟星魂奇怪地摸了摸小孩那卷卷的头发,似乎觉得有些有趣,“好奇怪,你的头发是卷的。”
“我母亲头发是卷的,我的头发当然也是卷的,有什么奇怪的!”顾惜朝把他把玩头发的手打开,警惕地退了几步。
孟星魂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嗤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顾惜朝背地里攥了攥小拳头,脸上却没有太多的神色。
“笑你如此小心。”孟星魂眨了眨眼,软糯的声音却与他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丝毫不符,“你太容易被杀死了,还如此小心作甚?浪费些不必要的力气。”
顾惜朝垂下了眼皮子,背后捏着的手慢慢地松开来,他也不装那副平静的表情了,紧绷着一张小脸能跟如今的孟星魂有得一拼,“是么?”
孟星魂抬头看了看天时,也觉得不早了,要是还不回去,这孩子可能要被山风吹得着凉。孟星魂运起轻功急掠过去,在顾惜朝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然把他抱在了怀里,向山下飞去。
顾惜朝眨眨眼,略有些不甘心地攥紧了孟星魂胸前的领子,以防自己掉了下去。
“如果困顿,你就先睡吧。”顾惜朝本来就觉得孟星魂是个冰雕成的雪人,现在他在自己上方吐气说话,连吐出的气息也都是冷的,一点都没有活人的样子。
“你放心吧,你身上又没什么给我图的。”孟星魂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只那小心把披风裹住顾惜朝的动作,才隐隐透出了他嘴硬心软的本质。
顾惜朝被他宽大的披风一起包在了他怀里,迥异于孟星魂清冷的眼睛,冰冷的神情,他的怀里竟然是灼热的,干爽的。顾惜朝的脸轻轻贴住孟星魂胸膛时,还感觉到了那人平稳而从不急切的心跳,这倒是符合了孟星魂那万事不动的性子。
顾惜朝在他母亲死的时候没有哭,在他母亲下葬时亦没有哭,却不知道为何,一被温暖笼罩,心中外面裹着的那层坚冰,一下子就被太阳晒化了似的,只留下一片湿湿的水迹。
“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顾惜朝极黑的眼睛不知何时泛起了一阵水光,他缩在孟星魂的怀里,脸贴着孟星魂的脖子,不给他任何可以看到他软弱的时刻。
只是他那哽咽的声音,就算看不见,又怎能不知道呢?
“不。”
顾惜朝脸贴着孟星魂的脖子,那个‘不’字在他耳边,坚定又柔和,迥异于他之前的所有样子。
“她只是太想你父亲了。”
顾惜朝皱了皱眉,到底还是不甘心地点头了,用极细微极小声的话说道:“我从没看她那么开心过,如果她真的那么想……那我也不怨她了。”
孟星魂听着顾惜朝小小的呢喃,忽然露出了一个难得一见的笑容,灿烂天真得仿佛不是一个杀手才能有的。可惜的是这荒山野岭中,也没一个人能有幸得见。也许也因为他是个杀手,就算笑容再如何好看,也一直是隐于黑暗中的吧。
“相思……”顾惜朝皱着眉头,看着匾牌上那笔画略微复杂的字,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读什么。
“相思骰。”孟星魂下巴抵着怀里顾惜朝的头顶,轻柔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
“……”顾惜朝把头又缩回了孟星魂的披风里,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孟星魂左手托着顾惜朝,右手环住蜷在他怀里的顾惜朝,抬头看了看那用手一刀一划刻出来的牌匾,忽然就叫了一声闭上眼的顾惜朝。
“干嘛?”顾惜朝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周围,也没什么事需要现在的他来干的。
“这个牌匾,是你父亲一笔一划为你母亲刻的。等你以后读到了这首诗,自然就不恨他了。”就算顾定之跟孟星魂说这个名字还有糕点是为了迎合小姐夫人们的口味,但孟星魂自有自己的判断。
如果不是很在意,何必一个牌匾都要自己一笔一划地刻?他留下的财宝和他本人那孤傲的性子,应该是不会做卖糕点这种生意的,按照他自己说的话,那是会降格调的事。
顾惜朝听了他的话,黑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那风流写意的三个字,虽是在写儿女情长,也不乏那刻在骨子里的潇洒刚毅。
顾惜朝上挑的眼睛半垂了下来,也不对那牌匾做什么评价,只扯住孟星魂的袍子,脸又贴了回去,“我们进去吧。”
孟星魂点点头,掏出腰间的钥匙,解了锁头,从里面再次锁上了门。
“你今晚先住我这吧,你父亲的屋子我已经封了,明天我把另一个屋子扫出来给你。”孟星魂把顾惜朝放在了床上,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顺便去烧了一大桶热水回来。
顾惜朝惊讶地看着冒着热气的热水,明明他记得孟星魂才出去不久,怎么会如此快就有了一桶热水?
“这热水怎么回事?”顾惜朝从来就是不懂就问的人,这也是他本人求知若渴的特性。
孟星魂把外面晾着的巾布收了回来,搭在桶沿边。
“你若武功好,自然是想要水热它就热,想要冷就自然冷。”
顾惜朝一听这话,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从高高的炕上跳了下来,跑到孟星魂边上,紧抓住他的衣摆。
“你武功很好?”
孟星魂低头看他,手边的软剑突然出窍,只见一片白光闪过,旁边捆麻袋的细绳骤然脱落,可麻袋却安好无损,一点口子都没有。
顾惜朝看过后,一双眼睛更是明亮了,其中势在必得的眼神更是藏不住。
“我要学!我要和你学武功!”
孟星魂看了看手里的剑,以前几乎每次拔剑,他就身心冰冷。流星剑法,可真是剑如流星。
“你为何要学?你又觉得你能学会?”
顾惜朝闻言,挑眉一笑,青涩的脸就算有年岁压着,却也不妨碍他绝世风华的稍稍展现。
“我学武功,当然是它有用。百无一用是书生,纵然我读遍天下的书,如若没有力气来走遍这天下,那么何来治国平天下?况且……我如果想学,没有什么是我学不会的!”
他现在还是如此小小的年纪,但眉目间凌厉狠绝的气质已然形成。他学武功,不是为了保护别人,也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因为它有用。他偏执于学习各种能够让他更为出色的技能,勤恳又肯下苦工,所以才能说出如此自信乃至于自傲的话来。
这种人以后必定能够成为人中龙凤,凭着一身的才华,应当也能凭借好风,直上云霄。只可惜……
孟星魂叹了口气,摸了摸顾惜朝的头顶,“学了武,以后便要杀人,即使我不喜欢,可如果你真的觉得有用,那么我就教你。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不要滥杀无辜。否则有这么一天,我会亲自去杀了你。”
孟星魂平平淡淡地就对一个小孩说‘杀了你’,没有表情,也没有冷笑,只一双清而又清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顾惜朝。然而顾惜朝感觉到的,却是刻骨的凉意。
顾惜朝知道孟星魂不是在跟他开玩笑,而是在与他说真话,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真的会死在孟星魂的剑下。
但他还是点头了。不管他将来会不会死,首先的前提是他能自己撑到那个遥远的将来。他不知道孟星魂什么时候会走,什么时候再也不照顾他了,但能肯定的是,孟星魂并不会照顾他一世,何况他从来靠己不靠人,有些东西,自然是攥在手里才能觉得更稳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