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骨
我习惯用指甲划开胸膛,掏出一颗完美的心脏,看静脉动脉相互交错,欣赏所有人脸上的错愕表情,我是马戏团的拆骨者。把自己分割成许多种不规则几何形状的碎块,是我每天必须的工作。我当街清洗我的二十四条肋骨。一根一根抽出来,用浸过药水的棉布块擦拭锁骨、胫骨,细小到柔软的耳骨——人类身体中唯有的几块可以弯折的骨。我常常在想每个人喜欢听温润的话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几块小骨在作祟。
耶林普提大道有整排的榕树。树干上的纹路像眼睛,在窥伺着每个人假装毫无芥蒂的心。每个人都在假装。假装哭假装笑。假装吃饭假装睡觉。假装沉默假装聒噪。假装深爱刻骨假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假装镇定,在我用锁骨砸碎了有机玻璃时,阳光下一块一块碎片就像永远都拼接不起来的心,反射出多么恐惧多么震撼多么惊喜的一张脸。然后,掌声,然后,我捏着我的肩胛骨,吹着口哨笑着落幕。
我在深夜耶林普提大道的第三个拐角,遇到一个弹奏锁骨的流浪艺人,她会笑——是我看到过的最心无芥蒂的笑。她指甲缝里嵌满鲜花,汗液散发出颓靡衰败的花香,像吉普赛女郎,只是不同的是,她用音符占卜。我时常在想,这是怎么样一个决绝的女子,用名列前茅掩饰住指甲的缝隙,用笑容填补心口巨大的空洞。
我把钱塞在她面前丝绸编织成的花篮里,她停下演奏,循着声音摸到我的手和肩膀,还有肩上背包的袋子。是演出结束以后我才发现我的药水用完了,只好把还未擦净的锁骨用保鲜膜包好放在背包里面。她说,先生,我可以弹奏你的锁骨吗?我只好转身逃跑。我怕她掀开风衣时面对缺失了锁骨的血肉模糊的身体尖叫。
背包上面我不小心挂掉了流浪艺人的耳环。五片白色玫瑰传承在银色的圆圈上,是她指缝里嵌的鲜花的颜色。我把花瓣卸下,细心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面,一如我常常把受伤的胫骨保存起来,为的只是让它们不会失色凋谢。然后,我把银质的金属耳环套与锁骨相撞,发出美妙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作为的爱情。可我发现我再不用到城北的匠心铺买一大瓶一大瓶的笑容了。
然后是她的失踪。几天后的傍晚她在耶林普提大道上逐个询问谁有没有一颗完美的心送给她,她就用锁骨弹奏最绝妙的歌曲。她真傻。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完美的心。所有人吓得夺路而逃,她蹲在地上看着脚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蒸发的时候有幽幽的蓝色。她的眼窝和锁骨都深深的凹陷,再也弹不出美妙的音色。可为什么,我像折断了指骨一样,浑身都开始疼。
于是我用手术刀在她面前划开自己的胸膛,掏出跳动的心脏。像无数次表演过的那样。她睁大眼睛,惊愕的表情倒映在我的手术刀上。
“不许哭。笑给我看。”我这样说。
她不自觉的听了我的话,当她把嘴唇重新调整到微笑的弧度时,蓝色的泪水还垂在嘴角,承受不住重量,终于掉落在地上。
“你有没有完美的心?”她抬起睫毛,直直地看着我。
“喏,不是在我手上么?”我把还在活跃着的心脏捧到她面前。
“送给我,可好?”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我沉吟片刻,竟然拒绝不了。
“没……没关系的么……”
“没关系,还会在同样的位置再生长出来一颗。”我指着空洞的心口这样回答。
谎话。如果心脏离开了我一个小时,我就会死。哪会在同样的位置再生长呢?人的心,永远都只有一颗,我不能像分拆我的骨一样,把完整的心脏分开,我会死。但如果那种绝望的淡蓝色再进入我的视界,我同样会死。
耶林普提大道的第三个拐角,我坐在她曾经弹奏锁骨的地方,努力将胸前的裂口缝上。我用尽力气回忆她的棕黑色夹着小碎花瓣的头发。矢车菊样湛蓝的瞳孔和蓝色的眼泪,以及嵌着鲜花的指缝,在我眼前定格,然后像一帧帧粗糙的发着霉点的电影胶片,连成一个完整的她,却没有力气再拿起刀把藏在锁骨上她的耳环再挖出来,只在颈间露初一小截白骨。
明天的报纸,该怎么描摹一个死去的拆骨者呢?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