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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间纵目倏忽一显又收去,这二人的确是凡人无疑。杨戬掂量着老人的话,由对方态度可见这灯于他一家十分重要。老人年过七旬,其所谓“祖上”至少上溯两代人,据此推算游所为那位“先人”必生逢离乱之时。那段中国近代史,《辞海》里虽然各项条义分散,也足够杨戬草略看出面貌,九州昔日繁华在风雨涤荡中败落萧条了,百余年里家国兴衰为几代人一生艰难背负,这老人想必也是亲身经历者之一。宝莲灯定与他家几十年间同赴跌宕,对方既提到“祖上”之交,若无根由深系全家怎肯不懈寻找?可——偏偏又是游所为。无论杨戬在现世怎样随机选择,前赶后错都躲他不过。果然如猪八戒推测,此人一干行事深有目的,他在现世遭遇的一切实非巧合。事到如今,杨戬只能顺其自然,关于游所为的一切,他必须知悉原委,哪怕不择手段。此时伪装知情反是下策,杨戬后退半步,敛去几分冷峻,摇头道:
“你说那些,我不知情。”
“那……”老人向他手中望去,欲言又止。
“此原本我家流传之物,您如何得之?”展示同等立场可以换得最可靠的安全感,杨戬擅知这一点。
“它在我们家搁了几十年,按你这岁数应该没见过。”
“我认得。”
“对,你要真是游所为,肯定认得,不光认得,还知道它本来嘛样。” 老人似乎很满意头一个答案,并顺手递出下一个问题。
“我爸当年是这么跟我交待的。你说明白,两头儿对上茬儿,我把东西交给你,就算完了我爸一桩心愿;要没说对,对不住,东西我还得拿走,你敢楞抢我就敢拼命。”
老人语风凛凛,目光灼灼,干瘦的身形如虬结苍柏,年轻人也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杨戬捧起灯来,道:“此物本色青洁如玉,莲朵半合,花叶丰满,不该有缺”说着轻转底托,将莲花少了一瓣的位置朝向二人。
老人一边听着杨戬说话一边看着灯盏,渐渐松缓屏息,眼里的锐光也钝弱下去。年轻人则瞪着两眼不明所以,忽然直愣愣地问出一句:“这木雕本来不就这样的吗?”
“木雕?”
“不是木头的,还能是金属的?”
杨戬并不与他解释,现在的宝莲灯在凡人看来就是一截腐木。他转视老者,显然刚才所言于其惊动非小,却也并不出其意料。老人慢慢后退了半步,靠坐在一段凸向道路的山石上,眼神与话音一同放远,
“听我老父亲说,当年我们家欠他两条人命。”
“谁?”
“你们游家先人,不知道你和他辈份该怎么论,我父亲连他叫嘛名都不知道。”
“姥爷,你说这人是不是跟太姥爷合影那位——?”
“是。相片头三十年抄家的时候给烧了,其余嘛也没留下。幸好我打小认人准,见过几回照片就记在脑子里了,要不然没凭没据的,上哪儿找去?”
“我们长得很像?”杨戬心念一动,这情景似曾熟悉。
“像?整整活脱儿。猛一见你正脸我愣没敢认,哪想到本家隔代能像到这份上。”
杨戬上前两步,面向老人正色道:“老人家,刚才冒犯了。我于前尘往事知之甚少,还望求详告。”说完习惯地想抱拳拱手,忽觉时宜不对,便顺势换作两手扶灯。老人先是愣了愣,转神道:“我怎么觉得你说话古里古气的,年纪轻轻不好好说话,哪来的这些毛病?”
一句话说的杨戬有些尴尬,却听老人又说:“不过听我哥说你们家那位先人也有点不对路数,好些个老礼儿都不讲究,兴许你们俩应该调过个儿。”
杨戬思弦突跳,有什么随之破声而出。老人没再追究其他,抬手指向已经通体晦暗的宝莲灯,“它原来就像你说那样,我虽然没见过,但你和我哥说的八九不离十。至于怎么变的——我要是说了,你又准得不信。”他顺手向身旁年轻人一指,“我跟他、跟他妈也没说过,你们年轻,都不信那邪魔歪道的。”
“不妨说来听听。”
“您外孙子好歹也看玄幻小说出身,接受力和理解力都不在话下……”
老人瞪他一眼,“你那都是胡勒,我这是正格的真事。”
“您不也是听我太姥爷说的?”年轻人低头嗫嚅一声。
“你太姥爷嘛人,在那年头上过大学的有几个信这玩意?他要说真的,绝对不是蒙人。”
杨戬很不耐烦这小伙子来回打岔断了主题,出言引道:“事无绝对,人生一世难保没有意外时,如我从未想到与二位在此相遇。年轻人见识凡浅,有些事虽不能经历,多听长辈之言也是好的,您继续讲。”
上了年纪的人渐远于当下时代,多少有些渴求关注的虚荣心,杨戬这番话把老人哄得舒坦,就此一路通畅地说开去:
“我那时也不大,四五岁左右。我父亲大学毕业以后回天津接手家里买卖。后来大哥也在北京上了燕京大学。那时候小日本鬼子正猖狂,大哥每次回家,经常带好些同学来。我当时还有点印象,那前儿我家在北门里大街一带有家典当铺,我大哥就老跟他们同学在那儿聚会。就是那时候遇见游先生。他说是外地来跑买卖的,具体干嘛没说。来当铺一眼瞅见这东西——那时它就像你说的那样,可也没见特别值钱。游先生张口就开个天价,掌柜知道这东西是‘鬼市’来的,虽然没人赎当了,但价钱又拿不准,一时没敢答应。那位好像挺急,非要不可。有个跟他一块来的看着挺面凶,干瘦,盯人眼神儿不善。那日子口兵荒马乱的,掌柜的摸不清他们来路也不敢得罪。就这时候闯进一帮人来,二话不说直奔店里边去了。当时我大哥正好在那儿,被他们拉着就要逮捕。这一帮都是‘白帽衙门’指使的,打那儿起我父亲才知道大哥和他们同学都参加了‘抗日杀奸团’。虽然那次拿人没逮着证据,可店里人都吓傻了,谁也不敢死拦着。万没想到游先生站出来挡在门口,拍着肩膀跟那领头儿的不知说了一句嘛,那主儿恍了一下,居然就这么愣磕磕的带着手下人走了。
“当时掌柜的对游先生千恩万谢,说东西白送了,可游先生这回反倒不急着要了,说再等两天过来。原想事就这么过了,没曾想那边不死心,天天差遣人盯着我哥和当铺。我父亲自打那以后心里有根,盯嘱上下都把嘴封死了,任嘛没说,暗地里想辙给我哥送走。没几天,这边忽然盯梢见松,听说是抗团在北平那边有大动静,正好大哥也要回学校,动身前天打算在当铺里歇一宿。结果就那晚上,当铺莫名其妙着大火,伙计们跑出来才想起我哥还在里边,眼瞅着救不了了。突然见那屋里头闪两下绿光,然后游先生不知打哪时进的屋,把我哥从后院给背出来了。大家伙心有余悸,有老伙计说那光必然是关老爷显灵了。这时游先生让人赶紧撤走,掌柜还犹豫着,我父亲听见消息赶过来了,直说听游先生的,所有人全走,这么着一伙乱轰轰地都走了。当时谁也没多想。
“转天,我父亲和游先生一道送大哥上火车站,回来路上游先生又提起那件东西来。我父亲当时就说让人回去找找还有没有,没想到游先生说东西在他手里。我父亲立马觉得不对,问他昨天为嘛去的那么巧?还有抓人那天他怎么说的让那些人撤了?游先生倒挺痛快,实说他昨天去当铺里不光是为救人,也是冲那东西去的,顺手带出来是怕被人趁火打劫。抓人当天确实是赶巧,据他自己说因为上边有个把熟人,有些消息来路,看他们逮人的意思是没准谱瞎乍乎。所以跟那领头儿的许了点好处,还给他支个招怎么往回交待就把人给打发走了。但这办法只管一时,后来肯定还得有事,他不放心,干脆没拿东西,就为留个借口以后再来。昨天傍晚本来是想请掌柜的搭条线跟东家聊聊,结果又赶巧一回。我父亲自然不信他一面之词,结果游先生就说了,那东西是个宝物,能扶保好人平安度劫。甭管信不信,那东西就是有灵性,跟我们家有点缘份未尽的意思。虽然现在东西在他手里,可他还带不走,但是他说这东西对他非常重要,绝不能落在心术不正人手里,所以才安排了‘转留后代’这么一出。说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游氏后人必须有个取名叫‘所为’的,到时候把交东西给他,他就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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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里的人比想象要多。除了猪八戒,小武、王天霸和顺子也在。还有化梅。猪八戒和化梅一边一个坐在两张对向摆放的单人沙发上,其他三人在后面贴墙溜边站成一排。坐着的谈笑风生,站着的张望左右。杨戬看见两张沙发的对峙姿态,已经把情势估出个八九分。
“哎哎,你看那不是回来了吗?”猪八戒叫嚷着腾身而起,满脸身家性命千钧一发中得以苟全后的感恩戴德。三个站着的人被他呼声惊醒,也立马精神抖擞,合唱一般招唤着迎上来,生怕杨戬一转眼跑了似的。只有化梅端坐在沙发里岿然不动,眼见三分寒色袭上粉面。
一屋子人表情瞬息万变,心隙里藏着的打算再清楚不过。杨戬一脸笃定,直行到化梅跟前问道:“你来了?”
这心无旁骛的关注和平静的态度成功舒缓了化梅的脸色,她放下僵硬的肩膀,带着几分堵气淡淡回应:“来看看你死透了没有。”
这么明显的台阶没理由不顺势落平,杨戬微俯身轻声道:“负你所望。”甚至为化梅裹着亲昵的气话在眼神里流露了几分无奈的笑意。
此招效果惊人,化梅嗔斥一句“贫嘴”,别开脸轻轻欠起了嘴角。
“哎,你们两口子别跟这儿气人行吗?啊?这一大早起打情骂俏地干什么呢?”猪八戒非常及时地滚动着肥胖身躯挤上前,发散足够的热量将气氛彻底融化开来。
“猪哥。”
杨戬以目光向猪八戒探询并求助,立刻得到对方一个高低称手的接应。
“你说你,早起出门遛弯儿也不知道给我们几个捎顿早点回来,至于这么抠门儿?你看人化梅,一大早儿开车给送了豆浆、包子过来,还热乎着呢。回去跟媳妇好好学学。”
“夫人辛苦了。”
化梅理所当然得到一句不失时机的恭维。几天“凡间”历练,杨戬最大的感悟是:只要厚脸皮,什么都可以得心应手。
“你少来。”化梅站起,用眼神把杨戬从头刷到脚,“我去公司顺路给你送换洗衣服,想着大家估计没吃饭就买了点。”
她伸出食指在杨戬颊边虚点了一下,“你倒是心大,自己出去晨练,也不找人陪着。昨儿一整天连个电话都没有,不担心我自己在家出事?早知你这么放心,我不养个小白脸儿都对不起你。”
话说回来,脸皮厚度毕竟是有限的,至少抵不过现代夫妻的玩笑尺度,杨戬感觉就快装不下去了。
猪八戒再次及时救场,挤到化梅身边嘻皮笑脸,“那弟妹你看我行吗?老猪我当年在高老庄那可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吃苦耐劳随叫随到,你要嫌他怠慢尽管使唤我。”说罢,拐过一肘捅进杨戬腰眼。
这才叫得心应手,看来做什么都得讲求天赋。司法天神甘败下风,顺便相当从善如流地在天蓬元帅肥厚的脖子上还了一巴掌,“不劳尊驾。”
一套默契配合给游夫人赚足了面子,她笑着在杨戬胸前推了一把, “冲这没心没肺的德行真不该给你喂食。”说罢就此转身向门外走去。
“对,不给他吃。你放心吧,他那份儿呆会儿我给包圆儿喽。”
“行,就这么定了。”
化梅节奏轻快地踩着高跟鞋跨进坐驾,与猪八戒继续开了两句有来有往的玩笑,放下车窗向众人挥手,视线最后与杨戬相对了片刻,终于开车驶远。
望到车尾绝尘,小武等人一头扎回屋里,饥不可耐地各自抱起餐盒开吃。猪八戒感觉杨戬从身后靠近,趁机揶揄他道:
“行啊,有长进,会哄人了。可见以前没少在这上头吃亏。”
杨戬果断把他晾在原地转身就走。
“嘿,过河拆桥。”
“你水性好。”
“那我也不想淌浑水,幸亏你回来的快。知足吧,够贤慧了,人家又没当众为难你。想着给你送换洗衣服,还有这个。”
一个黑色龟壳状物体托在宽胖手掌上递到眼前。
“这是……”
“手机外置充电器,和备用电池。”他掀开透明的塑料盖取出一块长方片给杨戬看。
杨戬接过来,打量着。
“想的挺周到,聪明、能干,好女人。”说完,他先一步迈进屋,里面顿时哀声四起,异口同声为席上即将上演的风卷残云抗议。
杨戬独自对两个手机配件思索。怎么早没想到呢?除了游所为和傻妞以外,还有一个人可能知道,那个能够在关机状态下诡异拨通的号码的来历。但在杨戬看来这几乎是条死路,单独面对化梅的窘境比号码问题更令他发怵。号码也不是很急,杨戬自暴自弃地决定先去搜刮猪八戒那里的情报。
桌面没有狼籍不堪,几个比想象勤快的家伙已经收拾了残局,只留杨戬那份摆在桌上。小武拎着一堆吃剩的餐盒和正要进来的杨戬会在门口,杨戬侧身让开时,发现小武像是打算出门。
“去哪儿?”
“上班啊?”小武面带诧异,随后释然,笑着说:“忘了昨天你不在,我找了个送快餐的活儿。”
杨戬正要开口,小武却一连串地说下去。
“我跟您不一样,背后有公司撑腰,家里有老婆打理。为了好好义务奉献社会,我得先养活我自己。放心吧,歇班儿时候我还来这儿盯着,平时你们几位多担待。接电话的事儿我交待顺子了,您给他个机会吧,他能干好。”
小武边说边走出屋去,把餐盒投进楼前的垃圾桶,一溜烟儿跑上小路七拐八绕消失在柳荫里。
“他怕你拦着他呢。”
杨戬寻声回头,王天霸站在楼梯前,看样子刚从楼上下来,脸色依然沉郁,目光却坦然正对杨戬质疑的视线。
“你也这样想?”
王天霸不置可否,低头叼起雪茄。杨戬知道,他从不点燃那东西,只是用它堵住嘴避免在关键时刻开口而已。
“自食其力是好事。”杨戬试探地问,“你也想找工作吗?”
“我不找。”他闷声回答,又把雪茄堵上嘴。
“小武跟我说过,你会修锁?”
王天霸恶狠狠地把烟拔出来摔在地上,“你TM敢让小偷修锁?!”
他突然大踏步走向杨戬,在即将踩到对方脚面时才错过身,完全不想闪让的臂膀与杨戬肩头磕出沉重声响。王天霸坠着一身阴气夺门而出,险些和刚从厕所出来的猪八戒撞个满怀。
“这都怎么了一个两个的?”本来摸不到头脑的猪八戒看见杨戬稍稍明白,似是而非地抱怨道:“我说你能不招他们吗?”
现在屋里只剩两位神仙和一个从良预备期的小贼。顺子非常识相地蹭到楼梯前,不知对谁地扔下一句:“我上楼等电话。”就反身逃上楼,把一个气氛诡异的空间丢给最后两个人。
杨戬若无其事地从书架上拿起笔记本电脑,坐在桌前翻开屏幕摸寻开机键。猪八戒一旁冷眼看着他,直到杨戬回头询问:“那段录像还在吗?”
“在,小千来过,说加装了什么东西,能看了。”
猪八戒在杨戬右手坐下,拉过鼠标将箭头指向桌面一个陌生的图标双击。视窗在屏幕上展开,录像只有几秒,和顺子一模一样的背影飞快地在一条胡同里奔跑,在快到尽头转弯时迎面撞上了一群人。
“就这些?”杨戬记得当时猪八戒描述的录像比这段完整。
“只让截出这么点儿来,这还是小千好话说尽才弄来的。他没去托那位相熟的局长,这事儿不大,不值得麻烦人家。”
软件设定了重复播放,假冒的“顺子”一遍又一遍跑向胡同尽头。杨戬盯住屏幕,从猪八戒手里拿过鼠标,移动箭头不停地点击视窗。
“你想干嘛?”
“怎么停住?”
猪八戒想代为操作,杨戬却死死把住鼠标。
“你教我。”
猪八戒叹口气,手指屏幕说:“点那个。”
视窗里的图像定在一个模糊的瞬间,杨戬自己找到播放键,又让视频开始循环,接着不断尝试暂停在想要定格的那一点。猪八戒默默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你这趟怎么样?”
“我找到宝莲灯了。”
“真的?!所以你是借法力回来的?”
杨戬暂时放弃操作电脑,从外衣内侧口袋里取出已经面目全非的灯盏递过去。猪八戒从难以置信跌入大惊失色,“怎么这样了?!”
“受了污溅。”
“这……还能复原吗?”
杨戬又将注意力转回视频,淡淡说:“不知道。”
“你有事儿瞒着我。”
猪八戒把灯放在笔记本电脑旁边,显示屏清晰地倒映出他一脸疑虑不安。
“何以见得?”
“宝莲灯变成这样你都不在意?你想过要是杨姑娘……”
“不会。灯是经人托付辗转到我手上,在此之前,三妹应是与它断了宿缘。”
“你确定?还是猜测?”
“确定,我知此灯来历,亦能查其通性。”
猪八戒想了想,小心问道:“还有用么?”
“聊胜于无。”
“行吧,”猪八戒不再去追究宝莲灯,注意力转回到电脑上,“这录像有什么不对吗?别说‘没有’,这一会儿工夫你都折腾几遍了,在找什么?”
杨戬放开鼠标,靠上沙发背,无声地笑起来。
“猪哥,经莫取了,帮我断案如何?”
“行,你舅舅同意吗?”
杨戬眼神清晰可见地中断片刻,猪八戒也立即意识到刚才那话不小心捅过了两人小心维护的防线。他忙在沙发上挺直坐姿,抬下巴指着屏幕上被杨戬刚刚定格的背影问:
“不瞎扯了,直说吧,那是谁?”
“猜到一个,需要求证。”
“你又……找谁证去?”
杨戬突然起身,向楼梯上喊道:
“顺子,帮我买份报纸。”
“哎——”流利的步点自上而下,顺子好像早在巴望这趟差遣似的紧忙问道:“什么报?”
“晨报吧,快去快回。”
“行嘞。”
顺子答应着脚不沾地地跑出去了。直到完全听不见步声,杨戬才对猪八戒招招手。猪八戒跟着他来到二楼,看见杨戬从柜子里拿出折扇和人种袋,忽然间恍然大悟。
“你要用宝莲灯?”
“值得一试。”
“还行吗?”
杨戬一边下楼一边慢慢地解着人种袋的绳结。“比起这灯,我另有疑虑。此行,实在太过顺利。”
“何意?”
“我刚到华山,就遇到一位老者,说受先人所托,在此专候,只为将灯交予游所为。”
“游所为?”
杨戬停止了解绳动作,将此番所见除去沉香之事全盘托出。猪八戒沉思半晌道:
“确有古怪。其它暂放,就说这时辰,怎会如此凑巧?那老头不是清早不是白日不是正午不是傍晚……偏偏就是半夜里把你给‘堵’着了,这运气好的气人啊。”
话及此处,他忽然醒悟了什么,指着杨戬手里解开一半的人种袋说: “这厮说漏过嘴,他和游所为在几十年前的天津租界区找到过一盏仙灯。当时没带回来,想日后留在华山。”
“事前何不告我?”杨戬倏地抬眼,眉心压得很低。
“我……”猪八戒神色困惑与慌张交织,不甚肯定地辩解着,“我知道你不信——我自己都不信,刚说完那句话,我脑子里就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在这之前忘得死死的。而且我居然立马就实话告诉你了,这才是中了邪,不会是你使的什么歪门邪道吧?”
一番话出口,猪八戒准备万全打算接下杨戬扔过来的不管是什么东西,但杨戬没如他所愿咆哮或使用更危险的“歪门邪道”,他低下头继续解那绳索,只回了两个字:“我信。”
绳索终于解开了,杨戬伸手入怀取出一物,瞬雷不及掩耳地塞入刚松开的袋口,只听霹雳炸响,发自袋内的磅礴轰鸣引起整座房屋剧烈震动。猪八戒不禁堵耳,杨戬紧捂袋口,等待声动缓缓平息,才打开布袋。
一缕灰烟从袋子里细细流泄而出,待落地后,自下往上旋绕而起,盘至一定高度,散淡开去。神色懵懂的黄眉,大梦初醒一般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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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你们历万劫而得道升仙,究竟所图为何?为所欲为么?” 问这话时,她扬眉垂目,拨弄着臂弯篮子里的几枝芍药。
——
章十、何处
“就是这儿。”黄眉指着一方井盖,笃定得有点咬牙切齿。
杨戬蹲下查看。那只是个普通的污水井,下面隐隐散发潮湿的臭气。
“黄眉,你说的是耗子精吧?”
“放屁死猪!老子不瞎。”
杨戬直起身,视线左右一趟,随后向身边二人递了个眼色。两人即刻会意,一边一个离下水井口一米开外站定,趁路人不注意时施展障眼法,将这一块四五平米的地方挡了个严实。
杨戬张开神目向井里探去,这条下水道连通着城市排污系统,若那一夜黄眉所见俱实,此处或能寻得蛛丝马迹。所获意外地快,在距此不过两条街远的另一个径流排水口显露了异常,方形井口里侧有一角新损的裂隙。谨慎起见,杨戬在这条污水管道通及的每条街区都搜寻了两个来回,只探到这一处堪为隐蔽却不能断定是线索的“发现”。
“有了?”
从头至尾盯着动静的猪八戒见杨戬收了神通忙不迭求问结果,经由眼神得到了个意味深长的“肯定”。守在另一边的黄眉却似未上心,只望着街边,不知在想什么。
“我们去看看。”说罢杨戬率先往那处井口的方向走去。
另外两人撤去法力,亦步亦趋地跟上他。黄眉自今早找回心性就郁郁寡言。猪八戒审他审得口干舌燥,黄眉却只应问作答,无有半点废话。虽他平日里不像猪长老那样嘴碎,但眼下这份持重的沉默与杨戬之前所见判若两妖。
心性被封时尚无自觉,现在恢复过来这般模样,倒像悟见了什么。杨戬如此猜测。不过眼下最要紧是抓取每一条可能是那来路不明神怪的消息,千万别断了线索。
若他今晨未看错,那怪八成是积雷山牛魔王。但正如眼前这位与净坛使者异同参半的猪八戒一般,空降此世的牛魔王和他常打交道那个唯唯诺诺的油滑老妖之间也有一个缺乏缓冲的断层。他相信猪八戒凭着黄眉吐露的内容对这妖物本体也摸清了一二,却不知那心思玲珑的家伙是否能察觉出他所觉察到的异样。杨戬第不知多少次地感叹,倘若当今人世不这么出离怪异到超脱神仙常识,他真是不想跟这个顶着憨厚猪头的天庭摸鱼元老搭当。在原来那出戏的“唱本”里,他一直设法把猪八戒或者说是净坛使者推到舞台边缘去。这呆头呆脑的和尚是一位特别的“故人”,自始见证了他家的灭门之灾,能从头清点他与天庭的血债淋漓,更亲手代他了断了顽劣懵懂却诚实坦荡的少年模样。得知取得真经后的净坛使者忘却前尘时,杨戬确实庆幸过,虽不无惆怅惋惜,但出于一厢情愿的逃避心态便觉得遗忘能使彼此安心更好。世上没有这么简单称意的安心,至少对杨戬没有。这场穿越事故败露了千疮百孔的残局,数百年来压贮在心底的凉楚萧辛又层层泛涌,冲荡得胸口阵痛。他说服自己无暇理会,思绪却不由自主要追忆过往。那人了然如明镜,通透了他的行止举措,落落无遗。
不可如此下去,必须有所了结!
杨戬绷紧嘴角,双眼开合,荡视街景以分散对过往的执意,刚瞥见两个穿着同款服饰的少年少女并排骑着单车从他们身边驰过,便听身后一声嘟闷:
“当真是花季哈,无忧无虑地还装。”
就着话里的酸味儿杨戬才看出那两个孩子的幼稚暧昧来,忽一念着心,回头问道:“猪哥,何蓝是哪个?”
“呃噗——”
杨戬眼疾手快展开了扇子,挡住这一记口沫喷飞。
措手不及的猪八戒飞速整回状态,果断切换“呆子”人设,倒腾出一个滚瓜烂熟的答案:
“曾经暗慕游所为的女掌柜。”
一记回旋镖饶是杨戬都险些破防,天蓬元帅的搅屎功力不减当年,这别出心裁祸水东引的思路委实不好预判。硬接是不可能的,倒也无须还手,脸皮够厚顶住了便是。于是他顺着话问道:
“现如今呢?游所为既已有了妻室,她若自持身份,当罢此念才是。”
“当然,当然,两情相悦不可强求。别说现在这世道,便是从前也没有认准一棵树吊死的道理。嗐,迟早藏不住,索性都与你说了吧。何蓝如今与我情意相投,只是还未明许。要说这远近嘛,喏,有点像刚才那俩后生。”胖子摊开一副近乎无赖的坦然,单等开水浇头模样。
“你明知道——”
“废话。你也明明知道……”
“何事知道?”
一路没吭声的黄眉突然插嘴,意外及时地捂住了走火的苗头。黄眉对气氛无知无觉,只管说道:
“就猪头那点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您老常在天庭才觉稀罕,下界一众地仙神怪于此无甚禁忌。师父说过,此皆常数,自有因果。漫说这等小事,便兴风作浪闹到天庭的,谈什么冒犯天意都小题大做,只要‘上面那个’未生动静……”
“什么?!”
杨戬八戒齐齐止步,回瞪黄眉,异口同声质问。
“啊?”
黄眉在两副同款面色夹逼之下一脸茫然,方才意识到似乎顺嘴漏风了。毕竟他不通应变,以至当场滞住,表情在“不可说”与“可说”之间权衡。未多时喉咙一滚,从善如流地站了后一个。
“我虽在佛门,远避尘世,倒也常闻生息造物繁衍之事,如春华秋实夏雨冬雪,原遂天道,先于理法。况理法本也轮回运转自生,顺时应势,各安其所。故伦常有序乃因时而异,不可舍本求末。若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更易触逆天道。师父常说,上重九天虽是平镇三界之所,不可逾矩,但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于微末处不宜大动干戈。自我偷下凡间,方知人神妖怪同情结怨并非鲜见。过失也有,像吸凡人精血修邪化魔的,最多不过僧道和地仙出手打点。下界众生平日都彼此关照,只要自己捂住了别捅到九霄云外去惊劳上神,就是万事无忧。似我闯的这等祸事自然非同小可,却也未惹出声响。只不过,呃……许是天机当应,终归罪有应得。”
黄眉觑着杨戬一路下沉的脸色找补了最后一句,却全然窥错法意,这段长论无甚重要,唯最后一句,如千钧之碇直夺靶心。
此刻另两人行思如电,心里盘旋着同一件事物——适才黄眉说漏嘴的“上面那个”——“摄仙铃”。
摄仙铃并非一“物”。相传上古既在,却从未有人睹其真形,就连这称谓也是下界随口叫来约定俗成的。但三界都不曾敢怀疑它存在。那是一种毫无预示骤然鸣荡而起的异响,通达天地,萦绕八极。音品庄重,令闻者神魂畏慑,来处不详,唯聆者感震遥深。凡修为者,无论身在何处都能闻得,故谓“摄仙铃”。
三界代代相传,言此声乃附天数异变之兆,不示吉凶,每出必应。
这个声音,杨戬和八戒都不陌生。
曾经的天蓬元帅,向瑶姬讨罪时,荡弱水下凡时,于天庭听得恢弘之响。如今的司法天神,在上界讨伐时,在母亲受难时,亦于下界闻见嘹唳之声。
然而,杨戬劈山诛九日,灵明石猴闹天宫,其时被天庭大斥危患三界,乾坤宇内却一片寂然,纵侧耳屏息也不闻些微异响。
正应黄眉所言。
关于天道轮常的缘故,但凡有心者都会思考。杨戬也曾探想过那些惊动和未曾惊动摄仙铃的“异常”之间有何差别?天庭总以“凡心”为由降罪,罗织种种牵强罪名,杨戬在其中却察闻到一息潜伏地试探。黄眉对这等事不以为然,佛门弟子自有法戒,不受束于天庭典律,自然不解其中微妙与凶险。天庭忌惮和回避的不是连篇累牍的天条天规,而是那无时无处无所不在却不见深浅的“尺度”与“底线”。若摄仙铃本非在警慑神仙违道,那究竟是在警慑什么?至少所谓天意运度根本就不该被书为一纸规约。
或许恒常大道,无关因果,无关是非,无关道理,无关德义,无关感情。然所涉之事,皆由因果,皆由是非,皆由道理,皆由德义,皆由感情。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猪八戒苦笑,低声叹道:“道祖啊,就是太爱清闲……”
约束当有,天道变易,圭臬亦然。
杨戬深付一口气,笑意浮似,黄眉左观右顾,似懂非懂,“那什么,闲话改日再叙,咱干正事吧?”
杨戬抬扇指指前方不远的地面,“就是那里。”
黄眉一眼瞟去立马跳起脚来,“没错,绝对是这个方口洞子!”又欺鼻一闻,“就是这股子味儿!”
“嘿,你小子涮我!”猪八戒跟着跳脚,“早上还一问三不知呢。什么‘我只依稀记得他钻出来就动手,哪里顾他来处’,就你这谎话精我上辈子见多了,不吃猴子一顿棒子不长记性。”
“别吵。”杨戬喝住,向黄眉问道:“这方洞口有何异样?”
“那妖与我一般,是野兽修化,修为却强我数倍。兽妖修成人身容易,只是体味难收,这洞沿处有他的气味,想是下洞时未缩身形,挤到边沿蹭下点皮毛。但也奇怪,味道就只洞沿这点,一路走来直到在方才那个洞口我却都不曾闻到。”
“你以为是何因由?”
黄眉皱脸思索道:“想是他疏忽?”
“你傻呀!”憋了一上午的猪八戒可算逮着机会,对着黄眉一顿排山倒海地喷。
“若他只想捞个人祸害何必费这力气?凡人又没那么灵的鼻子,指不定阴沟臭和畜牲膻哪个更冲呢!你也说了,这妖怪道行比你高,掩饰气味于他不过雕虫小技。他下了暗渠一路敛住妖气过来,怎得会刚好留那点味在入口给你闻?这妖怪起始八成就是奔着你来的,为得手专一地防着你才遮掩妖气,却故意露个马脚。他定是知道有人能凭此追踪,分明是想用你钓条大鱼!”
“大鱼?你是说——游所为?!”
“猪哥此言有理。”
“可是……”
“黄眉,你且想来,出事当晚你最后所见是我。”
“他那么能耐,不会认不出你吧?连我都……”
“正因是认的出,那天晚上才没敢在他当面下手,你个夯货。”
“他都发现人不对了还继续动手是不是傻?”
“你才傻!他憋着算计你不是一两天了,能不天天等着机会?你这从汉末回来不到半天,就算他看见的是……啊,顶多是想想游所为怎么没跟你一起,又怎会想道游所为没回来?”
“拿他老婆下手不是更好,机会多还容易,与我找事是什么道理?”
大概是对黄眉这笔直的一根筋过于失望,又防惹人注意,猪八戒狠倒了口气,下调音量放缓语速,却嚼着后槽牙一字一字磨道:
“假设你不得不同个棘手人物打番交道,想让他给你眼色,最好是有求于你,还不能把他惹毛了,不就只能找你这样皮糙肉厚的下手!”
杨戬按住将要发作的黄眉道:
“此怪夜半埋伏偷袭,确是早有打算,或许真是要与游所为有何交涉。我来得突然,他不顾游所为下落也迫于得手,却无缓兵之策,只得照行旧计铤而走险。但此举容易惹人戒备,也对凡人泄露了行踪,于他有些得不偿失。”
“说的就是啊,弄出这么大动静来要挟游所为,这妖怪图的什么?”
“只怕所图非正。”
杨戬复将目光落定在那井口边。
“却有一件不解,他这样藏头露尾,后又驾祸顺子三人更施引诱,此刻早该有下一步接应,至少也要暗中监窥我等才是,为何再无动静?”
“许是他迟迟不见游所为,觉得这条黄鼠狼未必关你痛痒,就换了更稳妥的目标?”
杨戬一向听得懂那人揣着的另一半话,比如这个“稳妥”的言外之意。对方不见游所为有动作,便舍了黄眉,可未必放弃企图。看来游所为也并非那家伙唯一选择,他的目标范围不会越出游所为结交的这个鲜为人知的小圈子。那这“稳妥”的新目标可就耐人寻味了。
品不出滋味的佛门小妖满脸洗耳恭听,却没见大神下文,只好去瞅猪八戒,那胖子忽地低眉顺目又躺成一副开水里参禅的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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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哥。”
“诶?”
“可知小武现在何处?”
“那小子,在一家什么‘连锁快餐店’——你看这拗口的说法——专给人送点心吃食。这活计有两班轮换,他今日该当早值,这会儿是饭点,应该正忙。”说完那厚厚的下巴颤动一下,非常生动地表达了一个吃货的口腹之欲。
这台阶给的如此高低称脚,杨戬一时都有些不适应。对于近百年在三界风评败坏的司法天神,跟所有人打交道之前都习惯备下至少三条退路,哪怕是虚与委蛇的人情交换也不多见了。台阶既在眼前,没有不下来的道理。
“那辛苦猪哥去小武做事处代传一句话,要当面讲,也好顺便用饭。惜杨戬此刻身无长物,一应花销皆出游所为,待日后回归方位,自当请猪哥吃酒作谢。”言毕执扇一礼。
“行,老猪于吃上一向记得清楚,你可不要赖账。要带什么话?”
杨戬展扇慢言道:“要他瞒过兄弟联络那名叫飞燕的女子,就说‘游所为有事要谈,且务必一同前来’。”
“据我所知,这飞燕常跟那个‘东子’混在一起,‘东子’你知道吧?”
“有所耳闻,但不要带他。我只与小武飞燕见面。”
“行,死狐狸鬼主意多,让他自己想办法。”
“有劳了。”
猪八戒扬扬肥手转身而去。杨戬目送他背影,心里踌躇是否过于莽撞。方才趁着行礼,俯身附耳说给猪八戒的那句话没有时间细经斟酌。明知对他多露一分就添一分风险,无奈事急势紧,此世也再无第二人能解读他片言里的举重若轻。刚刚猪八戒对着扇面已是尽力不显声色,下唇却在微抖。自前世便是如此,那人越是紧张厉害时越不见动容,只有嘴在不自觉地微小动作。
向猪八戒展开的扇面上夹着一幅从今日晨报剪下的照片,那围观群相中,一张脸图穷匕见。
生灵转世即便容貌未改也难一眼确认,而无论化为何样面目,神魂都浸透了独特阴鸷的“转世”,唯有天奴。
“游宅左近。”杨戬短言低语。
再毋须多言,猪八戒当知如何处置。
杨戬理了心绪慢慢转身面对黄眉,那妖怪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在见小五和飞燕之前,他要把这妖怪打算就饭吃了的话一五一十地掏出来。
当晚,除了手机傻妞以外,所有相关人员集合在基地。听了杨戬他们一日搜寻的结果,几个凡人表情不一而足。王天霸如早上般自陷沉郁,小武切盼显摆“任务成果”追着与杨戬对视。新来的三个小贼连声诺诺其实不明所以,他们只道加入了“飞人”组织,全不知在座都是哪路神仙。陆小千有点沮丧,颇显心不在焉。一个不知所图但有备而来的怪物,在招惹了一场麻烦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干凡人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神仙妖怪们如临大敌,但又无从与他们解释。在这里每多呆一刻,杨戬对“界限”的感触就鲜明一分。就如眼前景况,诸人同在当下,却分处两般格局。
“事情大致如此,这里存在风险,大家须各自回避几日。”
陆小千忽抬头问:“为哥,这么小心有必要吗?”
“没有傻妞,你能对付‘它’吗?”又目视其他凡人,“你们可以吗?”
小千绷着脸,明明无从反驳却不愿接受这样安排,早如杨戬所料。果然,那没心机的孩子当场恼了。
“那你呢?为哥,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太子’无法启动而你能力还在,但这时候不该由你保护大家吗?”
“保护?我一人如何保护?难道你们每日都要与我同出同入?再者敌暗我明,他若见我们人多势众不肯现身,这般提防须到几时?”
“分散开出了事……”
“就是要他出事!”猪八戒瞅准时机把小千扒拉过来,凑近说道,“你想啊,那边是个落单儿,咱们人多,分散开,他只能瞄准一个目标对不。你们也甭怕,游总这边能用手机定点跟踪,但凡他盯上谁了,一翘尾巴咱就知道这厮要放什么屁。”
“恶心。”陆小千嫌恶地甩开肩上胖手,降了气性。杨戬眼看着他这情绪一起一落,着实佩服猪八戒灭火的本事。陆小千差不多被说服了,最后问:“来得及吗?”
“来的及。”
小千不再质疑,他本也没有什么立场,只是胸中块垒当道,有话想说,却失了机会。猪八戒见火候已到,给杨戬递个神色,于是那边就顺过一根长短刚够的竹竿套来。
“小千,傻妞可以复原。”
“真的?!”
年轻人瞬间神采绽放。杨戬神思一恍,这样子仿佛当年的沉香,得知娘亲尚在世间霎时腾涌无限喜悦。
“已知方法,只待时机。”他未予定言,而心下自嘱:不可有失。
“那我该做什么?”
“除了手机之外,你可会其他防身之术?”
“……没学过。”
心虚和气盛非常不合时宜地交映在年轻人脸上,杨戬暗中叹气。此世凡人生活便利,出行做事皆有仰仗,连华山那等险要地势都修出了平整的登山石阶,体力劳作比之千年前少了何止几倍。这几人都还年轻,平时也算体勤,即使如此,那体力筋骨连刘彥昌都不如。
五个凡人没有半点仙缘护体,杨戬也不能尽皆照顾。仅据今日与黄眉交谈所获和猪八戒查到的消息看来,似乎陆小千最有可能是下一个目标。牛魔王想交易的内容多半与穿世之术有关,同样掌握此术的陆小千未被作为首选,想必是那老妖看不上黄口孺子的智计心术。他想寻求合作,与商人游所为能博弈利害深浅,而没耐性的愣小子一时冲动可能拆了他的台。如今游所为不见,陆小千是仅剩的选择。
杨戬想让所有人相信确实如此。
牛魔王转移了目标,但恐怕不是小千。凌晨时在小城镇的十字路口带着沉香一起消失的牛魔王,大概早作他图。杨戬用神目搜遍九州四海却不见半点影迹,唯一可能是二人再度穿世而去。此事绝不可为他人知晓,他必须继续以游所为的身份掌控“飞人”团体,摆出小千作为明饵以示应战,更要让那手机傻妞留在自己手里。
杨戬很是不安,似有什么遗漏在未及和未至之间。
他轻压腕脉,此时所有法力聚紧最多不到原来四成,还是靠未炼成的灯芯焚灼神脉强行祭出的。所幸是穿世之前留在灯里的法力结成了蕊丹,更幸是游所为一番设计让他复得此灯。焚心燃血换取法力是旁门左道,非凭自然修为蓄养的力量控之极难。他肉身成圣只管外罩金刚不坏,若馆内交戈,稍不小心便有丹元烧空之虞。况这灯芯也不可久含,为了宝莲荧华再续,这枚蕊丹尚须还灯养炼,到那时,之前所借便要加倍奉还。用半成灯芯榨取神力无异饮鸩止渴,若不是……本不该行此下策。
从黄眉处套得的话应当可信,他见证了游所为用傻妞“为所欲为”期间在各个时代埋伏的小动作。不起眼的机关结点成阵,渐渐从千年万载的春秋里浮现出来。远至六万年前的昆仑秘境,近及七十年前的津门租界,在这两点之间,还有建安官渡,贞观长安,宣和博州。黄眉一路跟过来,陪游所为与陆小千周旋,每一次落脚都有“意外”让傻妞来收拾残局。只有一次,在天津租界火灾之后,黄眉补述了华山老人的父亲被洗去的一段记忆。那晚一头精怪凭空撞将出来,当时的游所为还在与陆小千打赌对峙,小千的印象里是傻妞又一次控制了局面。实情却是那怪挟持了陆小千在被傻妞追讨中失了行踪,而小千的记忆显然是被改动过了。这是一个“真正的”意外,那精怪恐怕就是不知从何时何代穿世而来的牛魔王。
宝莲灯就在那一晚无端凋萎。
游所为在千年间不停往来,虽不知目的何在,但定是要寻找宝莲灯,及至近代却才得见。在那之前,宝器竟藏于何处?又因何被藏?自灯凋萎,几十年不足以汲补耗损,游所为亦不能将其带往更久远的时代去休养生息,怕是穿世一途并非凭心自行来去,其中有着无法违背的定限。
杨戬几乎可以肯定宝莲灯凋瓣枯萎与牛魔王有关,不是什么“受了污溅”,但这绝非根本因由。即使是没有蕊丹的宝莲灯,倾牛魔王全身法力也无法熄灭,又何能被损伤至此?黄眉未能亲眼看见,唯一知情者是那手机傻妞。
傻妞确实可以恢复。那个莫名来电便是答案——
宝莲灯 解锁 转移 呼叫 太子
语气中断的节奏使每个词都更显突出,强调了词义、顺序和关联。此举分明是早有安排。这由不得那手机,定是指导这场穿越的幕后主使专门留给杨戬亲启的口信。
杨戬偷查过猪八戒的手机,那个据说是拨给他关机的号码却接通了的来电,在记录上显示的接收对象是“游所为”。然而,当杨戬查看那号码时,却被掩盖了数字。他翻过那只手机的联系簿,“游所为”的名片下只有一个号码,对应着杨戬现在使用的这部手机。望上一行,是“太子”——另一部拥有穿世神通的手机。“太子”名片下没有号码。杨戬按下拨号键,手机默认联系人自动拨了出去,语音提示未接通,但屏幕上显示的拨出信息却是“游所为”。杨戬心思一动,关掉自己的手机,再一次从猪八戒手机的联系薄里拨向“太子”,屏幕显示仍是“游所为”。电话通了。
无人接听,忙音持续了一阵,自动挂断。
杨戬回查拨号历史,发现只有一条更新记录,接收显示“游所为”,号码掩盖,而记录时间是刚刚拨通的那一刻。
拨错号码这件事,是否猪八戒有意为之?若不是,他是否察觉拨错了呢?
如果留言里的“转移 呼叫”就是此意,那么“太子”或许是“游所为”的一个分身,甚至“傻妞”可能也是。那留言语序清晰,“宝莲灯”当是“解锁”的关键,之后便可以通过“转移”呼叫到那部神秘的“太子”手机。这条留言目标相当明确——找到游所为。
“不必为难了小千,这几天不要早出晚归,出门走常路,避免与人拥挤,我让黄眉离远一些随行保护。”杨戬一一交待叮嘱,随后说道:“把‘傻妞’交给我吧。”
小千犹豫着,杨戬目光恳然耐心。终于,陆小千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水晶娃娃,轻轻捧握在手心里,他垂眸望着它,眼神温柔,然后慢慢将它递到杨戬面前。
“为哥,照顾好她。”
杨戬接过,“放心。”
接着吩咐王天霸常驻基地,小武和顺子轮值夜班,便于三人彼此照应。另外两个小贼被安排跟随杨戬,对此小武双手赞成,他是生怕顺子再被拐跑,且认定掐住这两块料非游总不可。
交待完毕,众人各就其位。王天霸带顺子去了值班室,新来的两个去了宿舍,黄眉与陆小千一道回城里。小武离开之前还在探头探脑,杨戬迎上视线,轻点了下头,那小子便喜出望外,以肖似前世的姿态颠出门去。
终于,只留下了猪八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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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面而坐,各怀心事,都有些对方不想听的话要说。杨戬自觉当惯恶人,在气氛凝固前先带着几分讨好开口道:
“猪哥今日辛苦了。”
猪八戒确实很疲惫,此刻强撑着一脸肥肉不塌,极力保持严阵以待的气势,全不领这片汤客气的情,张嘴怼了回去,“别绕了行吗?早说完了让我歇着。”
于是杨戬尽量放松语气问道:
“你何时看出小武便是‘五哥’,又为何故意卖出破绽?”
“呵呵”猪八戒低头干笑一声,“我饮过弱水之后,除了不忘前世,还能认得前缘。虽不及你那神目和猴子的火眼金睛敏锐,多看几眼倒也不会看错。听你说要一起见小武和飞燕,还发现了那个混蛋玩意儿。我就知道横竖都没得躲,莫如不打自招,恳请真君‘从轻发落’。”他抬起头来,盯着杨戬眼神不挂一丝笑意。
“原来那飞燕也……”
“是。虽穿来的只我们几个,但此间前世故人着实不少。”
杨戬待要细问,猪八戒却倦厌道:
“别问了,照此下去,不日就能逐一相见,到时候你自己斟酌。”
“这样也好。”杨戬面上微笑,心中了然。那些旧疮,终究是痛的。
“那……‘他’今日也在?”
“在。你没料错,就刚才小千走的时候,我拍了照。”猪八戒捏着手机掂了几掂,手一松把它甩在茶几上。翻盖手机在桌面上打着转儿滑到杨戬那边停住。
杨戬侧目,没有伸手。
“反正你都翻过了,我也没加密。”
“抱歉。”
“用不着抱歉,我老猪无甚藏头露尾的勾当。”猪八戒盯着手机,目不聚光。倏地眼皮一撩,视线直逼杨戬眉目。
“天奴怎么死的?”
“被我所杀。”
“为什么?”
“碍事。”
“当时情景如何?”
“你是指?”
“魂飞魄散没有?”
天奴并非族类,他们是帝座西星一群聚气而生的乌合傀儡。无筋无骨,无血无肉,不具生相。三界执掌随心所欲点化其一,勒其形表,束其身态,令总管瑶池杂役及口传奉行等,职似凡间帝王中官。其他天奴拟相皆附似总管,故面貌俱是一般,行止亦步亦趋唯总管马首是瞻。天奴性浮,易染贪戾,多气数不长。然其气散后,所负浊念却难消化,堕入下界,于轮回台挑选一个骨轻命残的投胎鬼化作谗蛊,到世间行荡数十载。运气好时,能混个恶名显赫,运气不好就死于非命。这段浊气伴随生死往来,得浣洗几世才能消解,从始至终都是祸害。杨戬当日所杀的总管便是这等结果,破形之后剩下一团浊秽,被九霄清气逐下凡尘。
杨戬眼里浮现冷笑,“元帅何必明知故问。”
猪八戒对这显见的威慑无动于衷,“天奴无须修行,乃筹气而来,气散而去,其众自有常数,层递不绝。你杀掉一个,便破了常数。”
“如此说来,我杀错了?”
“不,宰得好!”
两人忽然同声释笑,久违的默契夹间生疏的和解,使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天奴虽是天庭与瑶池的耳目爪牙,但这东西毕竟不值钱。只是你撕了他们脸面,之后被怎样追究?”
“那点追究,早不记得了。”
“这算不了了之?或者我该问,”猪八戒忽倾身向前,“你以何置换?”
杨戬不语。
“还是那句话,我伺候他们比你年头长多了。”猪八戒身复后仰,倚靠在沙发靠背上,目光始终没离开杨戬的眼神。
“至于你我,也算长交。”
“天庭和瑶池容忍你杀掉天奴,想必自认交易划算。而你呢,为赌这一注,怕是下了血本。”
杨戬垂睑侧目,眼稍带起幽幽笑意,“倒也不至于。”
“天庭敢赋你司法职权自然是早有衡量。堂堂三界第一战神,放出来比那牵出来的威风多了。有你做手眼,还用那没骨头的玩意儿败坏名声作甚。”
你当我名声就好?
杨戬暗自嘲哂,未置一词。
这句指桑骂槐很见净坛使者本色,此世间听来有些怀念。天蓬对二圣驭术了如指掌,猜中八九也是应该,可话中的挑衅太过明显,全不是此人寻常态度。杨戬兀然警惕,知他话未说尽,静待其下文。
“无论你多么棘手,把柄都在明处……”
“却也不是任人拿捏。”杨戬出言打断,瞬间冷颜厉色。
“呵呵,是啊,庸众亦如此想,只道你是心甘情愿。”
“自然情愿,想是元帅记性太差,此事杨某早已应过。放眼三界,何人敢来要挟于我?”
“话不能说死,凡事总有万一,凭你千般小心照应仍要担惊受怕的多少还有那么几个。”猪八戒说着笑憨憨摊开肥手,竖了三根手指在杨戬面前。
“我给你数数啊。你看——”他扳下无名指“这一,哮天犬。”
杨戬默然盯着剩下两根手指。
“这二,”猪八戒又扳下中指,“杨姑娘。”
杨戬瞳色深下一轮。
猪八戒似浑然无觉。
“这三……”
最后的食指调转了方向,随着眼神一起虚点向杨戬额间隐然一现的神目。
“刘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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