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卫庄篇.
卫庄从未想过，濒死之人的眼前是这样的。
----柔和的白色光华朦朦胧胧地在意识里模糊开来。那光极明亮，却不炫目，素净得像……师哥的目光。
这样想着，他便凭着所剩不多的力气抿唇苦笑了一声。
师哥，盖聂……他在这个时候，竟还能想起他。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这十载他与那人相隔了不知多少个山高水长。更何况十年之前，是他亲手，将鲨齿送入了，那个救过盖聂两次的女子的胸膛。
怎能奢求他，会来见自己一面……纵是来了，师哥，我如何能让你见我如今这副模样？
……罢了罢了，流沙已散，白凤赤练都是聪明人，他卫庄也算是，再无挂牵。
只是刚合了眼，见那抹白光缓缓地笼罩住全身，卫庄就听见那个夜夜入梦的清润声音在耳畔低低的唤。
“小庄。”
便猛地张开双眼。

白衣男子在他床边俯下身来，长发未束，一直垂落到他的衣衫上。一双清清冷冷的眸子正对着他张开的眼，淡红的唇微微翕合。
“小庄。”
----师哥？
他闭了闭眼，再张开，盖聂仍在眼前。
不是梦啊……师哥。
卫庄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那人回来了。可是这副身体，却已再没了揽他入怀，狠狠掠得那人双唇的力气。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自嘲一般。
胸膛里一股咸腥沿喉管涌上来，卫庄微一皱眉强咽下去，双眸也在这霎时便凛如玄冰。
----依稀还是那个江湖闻之色变的聚散流沙之首。

“你来做什么？”
盖聂目光烁动，偏过头去。
“我来看你。”
“看我？师哥当真好心，”卫庄闻声冷笑，“看我今日模样，好作笑话不成？”
“不，我不是……小庄，我……”
“还不快滚？”
“小庄……”
卫庄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眼中有凌厉寒光一闪即逝，眼底暗色越来越浓，诡谲如无边际的墨色夜空。
----麟儿。
----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男子看着他的眼，知晓自己已然被识破。苦笑了一声，流露出几分无奈之色。而后身形缓缓改变，还原成自己的本来面目----一片暗色里模糊不清的轮廓。
正是墨玉麒麟。
“卫庄大人。”
卫庄看着那一片模糊的影子，许久之后神色和缓下来。
“下去。”
“是。”
麟儿应声离去，男人便勾唇冷笑了一声。
当真是再拙劣不过的演技……盖聂同他言语时，又岂会这般唯唯诺诺，怯极的模样？
师哥……他原是他卫庄的师哥，那般清冷绝世的人啊----清逸如竹，温润如玉，傲骨凛凛不能折。
卫庄安静阖眼，眼前就细细描摹勾画出了那一张熟悉的容颜。
“师哥。”
江湖中大概无人相信，流沙的首领，鬼谷先生卫庄，会有笑如解冻春风的一日。
但此时，榻上的男人唇边随着那“师哥”二字，流溢而出的微笑，却将全身的冷厉之气悉数掩去，将整个人都渲成极温柔的模样。

----黑暗的意识深处，缓缓成型的男子的容颜仿佛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幽微光芒。璨璨星光亮了夜空。
卫庄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更加模糊，而全身都笼在朦胧白光里缓缓走来的人就在一霎间眉眼突然生动鲜活了起来，一声一声地唤他的名字。最能教人肝摧肠断。
他便一声一声地应，尽管知道那不过是死前的迷朦幻境。
盖聂一步步向着他走来，沉静而安然。
----白衣的男子神色淡漠，走着走着，面貌便缓缓地，一分一分地起了异样的变化。
他在变年轻。
到最后，卫庄看到的那人已全是少年模样。长发散散扎就，双眸清如寒潭。眉眼间三分冷淡四分倔强，细细看起来，却是十分的哀凄。
你输了。他说。
卫庄自嘲般地笑，看了看自己仿若耄耋老翁般的发，点头开口:“是。我输了，师哥。”

少年的盖聂身形顿住，卫庄却缓缓走了过去。
他看着盖聂的眼睛，嘴角噙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妖异邪魅。
只是，师哥，你又赢在何处了呢？
男人抬手，食指遥遥点在盖聂心口:师哥，你已经把它输给我了。
就和我一样。
他这样指着盖聂，那幻影便“噗”地化作了一片幽茫散雾，又缓缓归于虚无。
男人就静静看着，也不恼，只淡淡笑开了，脸上却现出了一世也不曾有过的安静恬淡。然后在自己的意识里，仰倒了下去。
檐梢隐隐有鸟啼，旭日在东方露了一抹白，又是一日春光大好。
床上男人静静躺着，像是睡熟了。
一声“师哥”低得像是叹息，不消片刻便被鬼谷料峭春风吹得散尽。

二.盖聂篇.
还是暮春孟夏之交，他手中仍是经年前那一把纸伞。
手柄被那一双常年握剑的手摩挲得光滑如镜，伞沿有些破损。轻烟般的雨雾濡湿了淡墨的山水，又沿着伞股滚下，在他眼前淋淋漓漓洒不断。
白衣的剑圣于是伸出手去，拨开眼前挡住视线的一丛灌木，苦笑了一声。
若是那人还在----
若是那人还在，定是要抱怨这四月的烟雨缠连不断，简直讨人厌之极了吧。
恍惚似乎还记得十数年少，身旁撑伞的人一件黑色大氅，一头如雪长发，眉眼间邪魅而又桀傲的模样。
然后他抬脚向前走，避过了身旁张扬地生长着的荆棘，又行了几步，远远就看见了一个土丘。
一座孤坟。

疾走几步，来到坟前。男子琉璃般的瞳中泛起了淡却深的苦涩，长吐出一口气。
不留记号，不设墓碑，连鲨齿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人是打算，舍身把尸首喂给这山中野兽么？
盖聂蹲下身，用手向坟上培了培土，抬起头来的时候沉静一如素日。
罢了罢了，纵横天下，不也同样黄土一掊？
他不动声色地，沉默了许久，身上剑客所特有的那种冷厉锋锐和经年磨砺的落拓沧桑，就在这沉默中一分一分地化去，消弭如正午耀阳下的薄雪，了无痕迹。
身上徒余仿佛少年的清洌傲然，和那如玉的温润浅淡。在细雨之中，甚至模糊得有些不真实。
然后他轻声微笑，氤氲开一片天青烟雨。
----白衣男子笑着，眼中却泛起了微微的水光。轻叹一声，低低唤起了沉睡在咫尺的师弟的名字。
“小庄……小庄。”
“小庄……师哥，回来了。”

----若早知天下，风动云变，早知命运轮盘隆隆而过，无可违背，无可逆转，他是否仍会那般毅然拔剑，对他那个蔚蓝色的梦想执迷不悔？
盖聂苦笑，心中却有一个答案缓缓浮出了水面。
即便早早知道……他也仍然会，那样做的吧。剑客的剑，本应为了天下而拔。
哪怕对这流血不能阻止，但手中的剑，为了守护而存在的剑，岂能因那定数无可更改，便尘封于世，听凭这天下血流成河？
即便秦国铁骑终还是踏遍这神洲大地，即便，他与师弟终有一日拔剑相向……阴阳永隔。

只是，只是，时至今日，六国一统，帝国的王者虽法令严苛，然于子民却并无残暴荒淫之处，相比七国战乱之时，日夜有人流血死去，已不知好过了十数几倍。
“兵者，不祥之器。”
白衣剑圣伸手去拔荒丘上的枯草，自顾自低低说道。
----虽说乱世之中，强大的武力是保全自己，保全身旁人，保全天下的唯一办法，但手中的剑，染上的，同样是血。
所以在大秦帝国江山完全稳固脉，百姓也说得上是安居的今天，他回拒了墨家联合继续抗秦的邀请，独自一人回了鬼谷。
想至此，他又顿了顿。
他执意要回来的原因，也有一分，是要看看那个突然散了流沙，遣走了所有人包括赤练的人，过得如何了吧？
只是他想过数十种可能出现的情况，甚至包括小庄亲手杀了他，用鲨齿。
但却从未料想，这谷中，会剩下一座孤坟。
----直到白凤冰蓝瞳中盈了泪，抿唇对他用出最强的杀招之前。

小庄，他的师弟，流沙的首领，他……最在乎的人，那样强势偏执霸道的男子，也会死？也会像那些他视如蝼蚁的常人一般，沉睡在这样的一个土丘里？
十三年前，鬼谷的桃花艳如血，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的师弟，长成桀傲魔魅的男子模样，一颦一笑间王者气度仿佛天成。他轻挑起眉，狭长眼里冷而细峭的光华一闪而过。指间是凌厉剑气，阻在前方的茂树荆棘便尽数化作了齑粉。
那般凌厉傲然不留余地，那是他的小庄啊。
怎么会甘心沉睡在这里，任身躯腐朽成世人脚下的泥土？

他知那人冷嘲热讽的表象之下，是爱深恨切。爱之如心，恨之入骨。或许在十三年前，他还不懂，但这十三载时光，已足够他想清楚太多事情。
三年相处的爱，十年背离的恨，交织在一处，牢牢将那个连天也不肯服的人缚住。
命成丝，心作茧，如一个蛊，让那个银发男子永世不得解脱。
而今，一掊黄土，一座荒坟，沉眠地下的人终于不必再受这爱恨煎熬，却将所有的爱与恨，苦与痛，交付给了他一个人----
还他一段漫长永无止境的相思之苦。
盖聂摇头苦笑，极无可奈何的模样。
笑着笑着，就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
他伸了手去抹，却越抹越多。
男子摸了摸一片潮湿的脸，不再做这样徒劳无功的动作。
----少年子弟江湖老，少年子弟，江湖老。
十三年又十三年，整整二十六个秋去春来，便如恍惚一梦，梦境那头的一双少年，仿佛昨日，却已是不可触及的天涯。
而天下之大，他的后半余生，也只能守在那人身旁，直至终老。
-----THE END-----

占沙发！

其实写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