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靖仇一直都认为，所有随着时光消逝的，失去的，错过的，都终会再一次的回到人的生命之中。
一切一切犯过的错，都会有能够弥补的那一日。
就像他失去了剑痴，失去了宇文拓，又遇见了一个苏诚。
2.
宇文拓死的时候正是早晨，东边的天刚刚露白，发中带了几分斑白的模样落魄的中年男人静静睡在椅子上，神色安详，面色如生，嘴角还是含了笑的。
那笑意就映在黎明的第一缕熹微晨光里，说不出的令人安宁。
____甚至于陈靖仇第一眼看到他时，几乎就想快步走上前去，唤一声“大哥”，然后紧紧抱住那人，还他自己欠了许久的那一个答案。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
在他耗尽全身的真气催动十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的时候，小屋外已长成少年模样的宁儿哭得全身都颤抖，呜咽着对他说，父亲死了。

3.
陈靖仇在那一瞬间止住了步子，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没了半分力气。
死了。
宇文拓死了。
二十载两地分隔，二十载入骨相思。二十载不见的人，如今再知消息，便是死讯？
他觉得有些迷茫，却没有哭，只是踉跄前迈了一步，因消耗过度有些苍白的脸上一下子褪尽了所有血色。
____他是……怎么死的？
____失却之阵耗神过剧，留下的痼疾，何况他本也，无意求生。
拓拔玉儿在一旁，淡淡替说不出话的宁儿答了。
____无意……求生？
没有人回答他，陈靖仇便也不再问。只是慢慢向着院内走去，起先是极缓的步子，然后就越来越快，在距宇文拓约一丈远处停住，试探着叫了一声“大哥”。
没有人应答。
____宇文拓？
仍然是没有声音。
陈靖仇没有再喊，他向前两步，抓住了宇文拓垂在身侧的手。
是冰冷的。
他垂下头，勾起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俯身伏在了宇文拓膝前。

4.
后来的拓拔玉儿再说起那一日的陈靖仇时，眼角眉梢便总是带了一抹极淡的哀伤。
____我原以为他是会哭的，就算不哭，也总会有些失常，然而这些他都没有，他只是握着宇文拓的手，不停地说话，就像是真正的久别重逢的友人，或是爱人一样。
就像玉儿说的，那天陈靖仇一滴眼泪都没掉，他伏在宇文拓已经完全冰冷的身体上，从他们的初见说到分别，从九十九滴眼泪说到失却之阵，从剑痴说到宇文拓。
____第一次见面我砍了你的护肩，第二次见面你却救了我，我是不是，一直都很丢脸啊，大哥？
____你说……你恢复成宇文拓之后，到底记不记得失去七魄时的事呢？你可是用脚踹过我的脸呢，大哥。
____发动失却之阵后，为什么你忘记的不是我呢？是了，我本也没有那么重要的，是吧？大哥。我却是忘了你了……不过好在又找了回来，幸好。
____大哥……你看你都老了，我却还是当年这幅面容，是不是很不甘心啊？不甘心的话，就来骂我啊。
____大哥，疼不疼？我可是拔了你一根白头发呢，人说拔一根白发，是会长十根的……你生气不生气？要是放在以前，我这么做，你早就生气了吧？你生气的话，怎么不起来打我，骂我呢？
____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5.
陈靖仇就那样不停地说，那些有关于他们的经历，一件一件地从他的嘴里道出来，有些重复了好几遍，他也仿佛不知道。直到一边的玉儿看不下去，过来拉他。他却抱住了宇文拓，不肯松手。
____靖仇，宇文拓……已经死了。
陈靖仇茫然抬头看她一眼，点点头，说了一声“我知道”，就又低下头去。玉儿拽他起来，他就站起来，玉儿拉着他走，他就跌跌撞撞跟着走，乖顺得像个孩童。只是抱着宇文拓身体的手，始终不曾松开过。
6.
后来十五载着两人回到了伏魔山，玉儿领着陈靖仇回到屋里，他就抱着宇文拓坐在床边上，依旧不停地说着剑痴的一切宇文拓的一切，玉儿时常说要他清醒一点，宇文拓回不来了，他就点头，说他知道，但仍然抱着宇文拓不放，仍然自顾自说着没有人听的话。
玉儿端来饭菜他并不吃，强灌下去他就顺从地咽下，也不恼。然而只有一件事:没人能把宇文拓从他怀里拉开哪怕半点。

一次性情如火的女子实在看不下去，劈手就甩了他一巴掌，
____陈靖仇，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这样子宇文拓会想看到吗？！你不是大地皇者吗？你的皇者风范去哪了？！
陈靖仇仍然只是看她，不说话，几天不曾合过的双眼遍布血丝，眼神是呆滞的，连下意识地捂上自己通红的左脸时都没有分毫变化。他揉揉脸颊，又机械地低下头去。
____大地皇者……大哥，你记得吗，玉儿就是因为这个才叫我大黄，不过我也叫她拖把，倒也不亏。

7.
拓拔玉儿觉得她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把宇文拓的身体从陈靖仇怀里拉出来的，只记得宇文拓下葬的那一天下了大雨，她趁陈靖仇撑不住睡着的时候用粗绳子将他绑在了床柱上，接过了宇文拓有些地方已露出白骨的身体。
她半拖半抱着宇文拓走到门口时陈靖仇就醒了，醒来之后使劲挣扎，对着绳子又撕又咬，像是完全忘了自己还会术法，嘴里呜咽着听不清是在说什么，只是依约似乎有着“放下”“还我”的字眼。
她一咬牙，不理会身后破碎的喊声，拖着宇文拓出了门。

8.
她终于还是将宇文拓葬在了伏魔山的山坡上，再回去的时候陈靖仇还在挣扎，对着身上的绳子拉扯撕咬无所不用其极。玉儿捆得原是极紧的，在他身上来来回回不知绕了多少匝，然而此时却足松了一圈有余。
拓拔玉儿走近一看，才发现绳子上已是布满了斑斑血迹。她心头一酸，轻轻抱住了面前狼狈不堪的人。
____靖仇……已经下葬了。
陈靖仇身体一僵，然后一下软倒在玉儿怀里。
9.
自那一日醒来之后，陈靖仇整个人似乎更加迷糊了。他有时抱着自己刻的灵牌一坐就是一天，什么也不做，或是絮絮叨叨对着灵牌说上很多话。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是陈靖仇怀中，由宇文拓的身体，换成了一块冰冷的灵牌。
玉儿依然如照顾孩童一般照料着他的生活，有时也会说一些譬如宇文拓已死之类的话，一开始陈靖仇还点头说知道，慢慢就开始沉默，最后竟是反驳了起来。
他会说宇文拓哪有死啊，他怎么会死，你看他不是好好在这里吗？然后捧起面前的灵牌贴在脸上不停傻笑。
偶尔他也会清醒，清醒的时候他会对玉儿笑笑，说些话，晒晒午后的阳光，听听玉儿的笛声，就像是完全忘了宇文拓这个人，然而一会儿，见到他自己刻下的灵位，又抱住不肯松手。
直到那天黄昏，清醒的陈靖仇遇见了苏诚。

11.
陈靖仇伏地哭昏过去的时候拓拔玉儿就躲在不远处，见了这幅模样笑得有些酸楚。
她走过去将地上的人抱起，然后对身边立着的人说了一声“谢谢”。
只是她终究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还是错算。
再醒来的陈靖仇再正常不过，只是真的把苏诚当作了宇文拓。

12.
日子就这样绵延过了一个秋天，冬天第一场雪落的时候，陈靖仇又一次拉着苏诚坐上了伏魔山顶。
____这里是伏魔山最高的地方，大哥，你看，从这里望下去，可以看到整个村庄。
____大哥，你看这山边云雾，好看不好看？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坐在这看了，脚一伸，就像是把身体浸在了雾霭里……现在还不是最漂亮的呢，等到傍晚日落时，那景象，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____我们回去吧，靖仇，雪下大了。
____好。
苏诚把手里的披风给陈靖仇系好，牵起他的手往山下走，然而刚刚走出两步，就觉得身后的人身体一滞。转过头去看，就见陈靖仇怔怔看着他，他叫了两遍“靖仇”，少年也不应。还想再问时，陈靖仇就轻轻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
苏诚愣了一瞬，但很快就明白了。
____……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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