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有一双眼，哀戚戚的，极熟悉的，我却辨认不出，再后来，重合成了临媜的。等我醒过来，天还是黑的一段，银色的光透着窗屉往里流，露砌里的促织开始哼唧起来，——又或者是我才注意到，它一早就在唱了。星子不怕我，窗楣边儿探着头，打量着似的盯着我瞧。）
（我隐隐约约总觉得离什么秘密很近，却不得门路，只在旁边儿绕圈子，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恼，越性要出去透透气。夜里的云是连绵的，又薄又轻，月是半遮着弯弯窄窄的眉，怪不好意思的，抿着小嘴，躲在梨树枝后头。我绕过曲廊，边儿是一小方荷塘，这回都是残荷，可惜无雨，听不得雨声了。忽的瞧弯处一团模糊的影，我给唬了一跳，再仔细看，却是巧生生的身段——大抵是哪里的小宫女，心里更觉得恼，话音虽低，却带着火气。）
——谁？

【自暮色笼起天地时，我便在于廊间，不出须臾天色已然黑透，凉风刺骨，教人难受。正是起身折回时，却乍然听见一声娇喝，扭身去看，身段几分仿若谢氏，却不知是老二还是老大。】
谢采女，兴致好啊。

反胜是大概不行了，扳平可能性也不大

（风捧着清和的话音，往我耳边递。我便知头先想错了——甚少有这样意定神闲的宫女。好在夜色扯着块幽深的绸子，我想，她应该是看不出我的窘色的。一时静，只听着风摇一边儿的凋荷，活像一只带着逍遥巾的独角脚鬼。）
齐姐姐这么好的兴致才是，——夜沉了还未歇着？

【将灯搁在廊缘的美人靠上，借着泻来清冽皓光，缓步而前。不需灯来照清她面容，谢氏二女，我从未接触过，自然也认不出来。又何必教那灯光，白白失了氛围。旋身同她并肩，淡凝着那我已经看了很久的荷塘，风趣至佳，百看不厌。】
正打算回呢。怎么就你一个出来了？本以为合该是你们两姐妹形影不离的。

（她手里一小团清冷的光，这会儿被搁在地上，幽幽的，静夜里也是一点也不突兀。我便因她这小动作生出了几分喜欢来——爱静的人总是更斯文温柔的，和姊姊一样。偶尔两声促织的叫，听着是极远的，却每个转音都清楚。）
我姊姊夜里怕风，就算她要出来，我也不许的。
（方才还带着恼，说起自家姊姊却又不经意的笑起来。月光从天上往下流，扯着一匹极合身的银衣料子，裹在她身上，纤细流着光。）
可惜一池凋荷，浪费了这样的好月色。

【六角罩笼散出幽清的光辉，在眼下却在一派明月下显得分外浑浊，丢在一旁，又显得多少孤寂无助，似随时都有一阵寒风将它吞噬不复。我眉目未动分毫，依旧端平呈出温绵，我看着她，不真切的轮廓，心中却是了然。】
你们姐妹相互亲厚体己，如此情谊，羡煞多少人？
【笑着同她不急不缓递出这句来，本是存着几分唏嘘，却按下不表。我猜也有很多人想看，她们这场难得珍重的情份还能有多深，走多远。】
新陈更迭，饶是大明宫中也不能悖逆，好在远处正是丹桂盛世，流香传来，衬着这塘凋荷，也有意思。

（起风了。不过是个寻常的月夜，天低，云浓，我往曲廊的另一端望去，好似要通向另一个地界了。月华朴实无私的往我俩身上淌，谁也不多偏袒。我安静听她讲话，很是清和的调子，不见大波澜——可到底生着暗涌，尽数落在余音里。我总是个多疑的性子，大概是诚坦都存在一个地方，与别人就分不得些了。）
香是暗香，荷是凋荷。原来齐姐姐爱这些——
（话到一半又不讲，我常爱这些阴阳怪气的调子，这倒不是和临贞学的，非要追根究底，大概是我的古怪的、刻薄的娘。）
齐姐姐在家可有姊妹？

【我一双乌眸扫过周遭一圈，又落回到她脸庞，话出恰逢风穿廊过，徒留一片清冷，在她话里夹杂的也有清减古怪。弦外之音，正如方才，她或许听出一二。】
香是新生，荷是枯陈，我并非欢喜这些，只是看惯新旧而已。
【浅笑置之，黔首轻摇，绛唇几弯。】
我惟上有一兄，只是在我来时，家中母亲正怀胎辛苦，不知道是个妹妹还是弟弟——

（她话说的慢，却是慢条斯理的，我素来爱与人打机锋，生怕不够热闹。这会偏头一瞧她剪影，眉弯鼻俏，是内惠的模样。）
不论是弟弟还是妹妹，你肯定是个清和的好姊姊。
（大概是无光，连话也跟着越发无个边际规矩。我笑着一问，像拣着极寻常的笑话。）
照齐姐姐这么说，我们是新的，——谁又是旧的？

大概吧。故而我羡慕你们姐妹，不论别的，就说这入宫来，也有照应。
【她说话偏生三分刻薄古怪，可面色却是如斯清朗，有心无心，搁在眼下却也都不太紧要。她缓递出一问，就着方才我一句新旧，我浅笑睇她。】
这一问，想来妹妹心中有数。
【她似无妨，我也不避，颀长五指笼在广袖下，素净指甲慢条斯理划着密匝云纹同丝滑绸缎在月光皎皎下，仿若一条玉河，几处粲然，几处沉稳。】
先入为主的，后起之秀的，我们当属后者，前者自然是旧的。

（这是我认为她说的极对的一句话。双眉一舒展，纵使夜色寂寂，方才冗梦恼人，我也在这刻觉得很心怡。但真听她讲了，又有点害臊，好像我们占了什么便宜。）
恩，能陪我姊姊来，我也很愿意的。
（故而再也不好抓着方才的话不放，净拣些阴阳怪气的调说与她听。况且她说话很是大方，也不避讳甚的，沉稳，是一道白月光。并非藏掖着，却也有清洌的后劲。说到最后我便笑开，更似斗嘴说笑了。）
齐姐姐温文尔雅，后起之秀当之无愧了。我却是个蠢笨妮子，担不起这个“新”。

【她道一句愿意，心中却似有百千滋味，几句话语我待她不似平常人，多几分欣赏，或者日后，也是狭路相逢。若日后她们姐妹阋墙，我也只是一介看客，所以不冲突。】
你夸我，我可欢喜着受下了，但若论你这妮子蠢笨，可不是胡诌了？
【她先前话中几带机锋，听着阴阳怪气，或是不中听，却真切显露她中慧之处。旋噙笑着伸手拂去她肩头青丝。】
这话一出，天下不知让多少女子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