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墉城中时,除了一些早起的弟子以外路上并无其他人,陵越径直走到紫胤真人住处门前站着,等着师尊醒来。
紫胤真人习惯早起,陵越站到门外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察觉,所以陵越并没有等多久,就听到屋内有声音传来。
“可是陵越?”
“是。”
“虽允你跟随为师离山,但彻夜不归仍是有过,自去思过崖面壁一日。”
陵越本是为此而来,当下应声领罚而去。
以前就想过,自从屠苏到了天墉城,来这思过崖的次数就再未有人可以超过他了。陵越端正地跪在屠苏经常会在那个位置上,静静看着面前石壁想师弟现在在做什么,清晨甚是寒冷也不知那之后有没有听话回房。放开的手没有办法再握回来,当初让他离去并非有意逞强,如今牵挂不断也只是因为那终究是他最珍爱之人罢了。
执剑长老门下二弟子被逐出师门一事定然已在天墉城传得沸沸扬扬,回来时候路上遇到的后辈弟子虽不敢开口那眼神中也明白地含着好奇神色。只用想的陵越就感到一阵疲累,他抬手一拳打在石壁上,沉重的闷响瞬间就隐入空气中再听不到。师弟什么错也没有,你们之中又有谁可以比得上他,可是……为什么……
无论自己再怎样坚定地如此认为着,也改变不了现在事态的一分一毫。陵越突然想知道师尊究竟是如何思量,屠苏也是他爱徒,将其陷入如此境地竟也毫不动容吗?
陵越只盼师尊多罚自己几日,好让自己可以暂时远离不远处那片让他厌倦的喧嚣之地。
近暮时分,有雨点开始落下来,山上雨水极为寒冷,砸在身上像是冰水一般,但是陵越自然是不能因此起身离开的。他想起当初屠苏有次受罚正逢暴雨,即便是他也不敢来给他送哪怕一把伞。
究竟是有着怎样的自信,才会想要将他永远留在昆仑山上,留在天墉城中?跪在石壁前这一日,陵越无一刻不是在想着师弟的事情。昨夜说知他心意不会拦他还多少带着纵容之心,今日多番细想之下,屠苏欲离山而去的心情他已十分明白。
“也好……这里确实不是你应该留下的地方……”冻得几近紫色的唇颤抖了好几下才说出这句话来。陵越是执剑长老大弟子,也是掌门素来看重之门徒,更兼行事极有分寸,从小就不曾受过这种责罚。他双手抵于石壁上支撑着身体,但是即使运起内功,也难以抵御浑身被冰雨湿透所带来的彻骨寒冷,无一处不在抖着。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再吐出的话语已然断不成句:“师弟……不……要以为……我连……这个也会输……给你……”
陵越闭着眼睛凝起所有心神抵御着寒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上没有了雨点打下来的触感,也渐渐温暖起来。他以为雨停了,睁开眼睛一看,一只手指修长的手在他脸边撑着伞。回身一看,一个蓝白长袍的身影立在他背后,大半个身子露在雨中,手中的伞将他护得十分严实。陵越大惊,伸手想将伞推回师尊身边,但是膝盖已经不听使唤,摇晃一下,几乎要摔在地上。
紫胤真人朝他伸出手来,说:“可能起身?”
陵越应了一声,迟疑着借师尊之力站起身来。雨并未停,站起之时冷风吹来,那跪着时候并未暴露于风雨中的地方突遭寒冷,让他身体又是一颤。紫胤真人皱眉看着,吩咐道:“我已命人备下热水,回房去好好休息,明日早课免了,另外亦会有凝丹长老之弟子将防风寒之药送去你处,按时服下。”
“陵越谢过师尊……”
紫胤真人将手中另一柄伞递给他,陵越撑开,跟在师尊身后步履不稳地走着。夜里路面昏暗不清,但是师尊带着走过的地方,连一颗突起的石子也不曾有。虽然是平常的距离,但陵越觉得入门这么多年,从未离师尊如此近过。昔日屠苏受罚之时,师尊也曾这般来接过吗?
白天里想过的那个问题,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冲到嘴边。静谧的夜里,陵越的声音十分清晰。
“师尊……为何会允许屠苏师弟离开天墉城?”
前面走着的人停了下来,像是料定他必定会有此一问一般轻叹口气。又过了许久,陵越才听到前方传来的回答。
“为师之挚友,只知凡事尽心去做,便会无悔。虽是历经种种磨难,始终一往无前。起初我以为他不懂世事,处处想要以自己认知纠正他的行为,而后方懂得自己也并非全无过错,更是明白以自己心意强求于他人,乃是极为幼稚之念头。而且他那样率直纯粹的人,又怎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举?昔日在一起时,他总会说有我信任于他是此生大幸,在我看来他又何尝不是带我感受各种且助我良多之人。你师弟他……此处和他竟是极为相像,若是如此多年后仍旧参不破此理,我那挚友想必也要责怪于我了。”
虽不明白师尊所言之挚友究竟为何人,但是陵越将师尊的话听在耳中,莫名地觉得那话语后面隐藏着的感情,和现在的自己一样,都是在想念着某一个人。
紫胤真人将他送至门口才自行回去自己住所,陵越进门便看到一桶冒着热气的热水,除去湿透的衣服将身体泡进去,深入骨骸的温暖让他一点一点恢复了元气。师尊的话,他似是明白但又并非全懂,不过已知师尊心里仍是将屠苏看做自己孩子一般,也就放了心。
天墉城里弟子们的反应,并未如陵越所想的那么糟糕。让他头疼的只是芙蕖,整天说着屠苏师兄一定是一时气盛才会违逆了执剑长老被逐出师门,还说要去向掌门师父求情请他劝劝执剑长老原谅屠苏师兄。陵越无法告诉她事情缘由,不得已只好时刻看管着这不安分的小师妹。逐走屠苏师尊想必也是十分忧心,又怎能再去惊扰。
隔了两日,突然有弟子来找陵越说掌门让他过去。他依言去到掌门平日执理门派事务的房间,却发现除了掌门之外各位长老也都在,唯独不见自己师尊。
见到如此架势,陵越不由得心里没了底,但是那居于正位之上的涵素真人倒是一脸和蔼的微笑看着他,其他长老也并不严厉,他揣测几回终是无果,不知道掌门此次传唤究竟所为何事。
“陵越不必惊慌。”像是看穿他心底所想,涵素真人出言安抚道,“此次唤你前来,只是有件事情想要告知于你。”
“请掌门明示。”
朝身边各位长老看了看,见他们都点头露出应允表情之后,涵素真人才又开口说道:“今日我已与众位长老议定,三年之后便将掌门之位传与你。”
陵越大惊,跪于地上低头道:“还望掌门三思!弟子……弟子修为浅薄,实难当此大任。”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自你入门之时我便知你天赋奇佳,所以才单独交付紫胤教导。这么多年看下来,天墉城内这么多弟子里并没有人在你之上。而且紫胤我也是极为信得过,他的徒儿断不会有丧德违理之举,先前问过他的意思,他也说过你确是合适人选。”
听过掌门的话,陵越低头不再言语。虽然从小就将旁人的闲言碎语当作一派胡言只顾自身的修习,但是若说心里没有一丝在意那是谎言。越是长大就越是觉得真的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但是现在真实地跪在掌门面前听这一番话,陵越只觉得如在梦中。
自己将要一生都在天墉城度过,这或许是上天注定给他的命。但是师弟呢?上天注定给他的是怎样的一条路?陵越猜测不到但是,却知道那必定不会是这昆仑山天墉城。
虽然知道面前摆着的唯一的选择,还是无法心甘情愿地伸手接过。
见他长跪于地又不言语,涵素真人不禁皱起了眉头,放沉了声音对他说道:“可是心中有何牵挂,不愿就掌门之位?”
陵越连忙抬头,恭敬回道:“弟子只是一时惶恐,得蒙掌门错爱,陵越……三生之幸。”
“这便对了。”涵素真人笑呵呵地捋着胡子,“还有三年时间,我自会慢慢教导你派中事务,不必过于紧张。今天就先回去吧。”
“是……”
起身退出门外,阳光迎面照下,陵越觉得有些头晕。他仿佛还置身于刚刚那梦境般的场景中不曾醒来,浑浑噩噩地向前走着。没有使用传送法阵,他就这样一路慢慢走了回去,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抬头之时就看到了站在剑塔旁边的师尊。
走过去单膝跪下,陵越低下头不想让师尊看到此时自己迷茫的神色。
“弟子拜见师尊。”
紫胤真人伸手欲扶他起身,但是陵越摇了摇头,依旧跪着不动。
“可是从掌门处回来?”
“是……”
“对掌门的决定心有不满?”
“弟子不敢。只是……只是觉得自己……”
“你继任掌门那日,我便会辞去执剑长老之位。”
“师尊!”如同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陵越顾不得其他,抬起头来一伸手就抓住了师尊的衣摆,“若是师尊也离开,弟子要如何……如何执掌这天墉城?”
“于你心里,不是一早就定下了执剑长老之人选?”
陵越一惊,不曾想自己从来的心思师尊竟看得如此之透彻,当下无言以对。
紫胤真人拍拍他肩让他站起来,这次陵越顺从了师尊的意思起了身,迎着目光看过去,他发现面前素来严厉的师尊竟是一脸慈爱的表情看着自己。
“为师只有你和屠苏这两名弟子,均是出类拔萃不曾让为师失望。你素来行事稳重能识大体,心底也长存一股浩然正气,确是所有弟子中最能当掌门之任的人选。而屠苏于剑术上的造诣早已远超他人,此次我更将毕生剑术之大成传于他,想必以他悟性,过得三年五载必能参详透彻。剑由心生,以他坦然无畏的性子,将来必有大成,若居执剑长老之位,也是天墉城之幸。”
这样话语,陵越虽跟随师尊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一股暖意自心底升起来,蒸腾往上湿润了眼眶。他低头抱拳朝师尊行礼,颤声答道:“弟子……定不负师尊所望!”但是想起屠苏之事,不禁又问道:“只是屠苏师弟他……”
“屠苏心志坚强,上次所见之时更于他身上感受到应龙之息,想必短时内并不会失去心智,为师仍将会继续去寻觅应对之法。不至最后,断不要轻言放弃。”
得师尊此言,陵越也稍觉宽心,再次跪于地上说道:“弟子替屠苏师弟谢过师尊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