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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垂柳紫陌洛城东（4）
颐宁宫，槿汐端上一盏茉莉香片，轻声打断了兀自沉思的太后：“太后，长帝姬的事，您看？”
太后缓缓回神，摸着手腕上那串嫣红如血的珊瑚手钏，“芊羽那孩子，是哀家最后一个女儿了。前头韫欢的事情，闹了那么久，这件事，且先放放。”
槿汐讶异道：“太后就不担心吗？”
“楼归远是什么人，他的眼睛里透着渴望，他不会容许悔婚发生。”太后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斗彩凤纹茶盏，眼神澹然，“芊羽是在耍小女儿性子，怕自己嫁错了人。但若是让她多和楼归远接触，或许会打消她的念头。”
言毕，太后顿了一顿，笑道：“槿汐，李长自退隐后，身体如何了？”
“蒙太后挂记，李长身体尚可。”
“哀家寻思着，李长既已隐退，你在宫中也数十年，劳苦功高。”太后眼神温然如玉，静静凝视着槿汐不再年轻的脸庞，“哀家想着，让你也离宫享福，也多多陪陪李长，好歹他年纪渐长，恰是要人陪伴的时候。”
槿汐一愣，旋即跪下谢恩道：“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
花宜也笑：“槿汐姑姑放心，宫里头有我照顾着太后。姑姑要是想太后了，随时都可以进宫。”
太后亦道：“你跟着哀家十数年，走过多少艰辛，如今你和李长年纪渐长，哀家也不好继续留你在宫中做事，累得你与李长分离。况且，如今你也到了该享享清福的年纪了。哀家会在长安坊赐给你和李长一座园子，京郊三十亩良田亦赐予你，做颐养天年之用，宫里头每月也会按着嫔位待遇，将所需物品送至你府中。”
槿汐福了福道：“太后，奴婢多谢太后恩典。”
上林苑知春亭中，雪魄召见了楼归远。
雪魄沉默，楼归远亦沉默。终于，雪魄忍不住，率先出声：“楼大人，你为什么向孤求婚？”
楼归远默然，他讶异着娇纵如雪魄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些东西，不应该是她要明白的，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心底忽然萌发了一个念头，迫使他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长帝姬，您知道京城之外的百姓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突兀的问题，让雪魄没的一愣。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对上身旁持逸的眸，忽地想起从前念书时上书房的师傅常说的话，便道：“丰衣足食，安家乐业。”
楼归远苦笑着摇摇头，声音中带了一丝悲悯与无奈：“臣的家族世代居住在湖南永州，那里民风淳朴剽悍，但亦时有暴动。长帝姬，您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暴动吗？”
“前一年夏天，湘江发了大水，洪水淹没了湘江两岸百姓的房子，无数贫苦的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侥幸得以生存的，却在洪水之后染上了瘟疫，不久离世。那一年的永州，本是十万百姓，到了冬天却只剩几万人。朝廷本下发了数十万两银子赈灾，可分到百姓手中的，却区区几十文，甚至连一顿饭都吃不饱！”楼归远语调悲怆，眉峰微微蹙起，“臣的同僚汪清，亦是臣的同门，他是一个为百姓伸张正义的好官，他拿了自家的粮食送到百姓家中，但杯水车薪，如何能救泱泱数万人？到最后，您猜他是什么下场？”
雪魄不曾听过这样的故事，她是宫中娇生惯养的长帝姬，自出生便获得了所有的宠爱，父皇的，母后的，皇兄的，皇姐的，这一切都离她的生活太远了。每日的锦衣玉食、歌舞升平，让她根本不晓得外头的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念书时，师傅口中太平安乐的社会，亦深深在她心中扎根，以至于她认为，百姓们也过着与她一般安乐的生活。
雪魄摇摇头，忽然想起楼归远隔着屏风看不见，便道：“不知。”
“到最后，他被奸人陷害贪污赈灾银两，被判斩首示众！”
“朝廷的弊病，何其是贪污如此简单？长帝姬您看不到，他们在朝堂之上是如何狼狈为奸、官官相护，为了自己家族子弟的荫庇，为了子孙能世代为官，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打击真正的有才之士。科举舞弊、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大周的吏治风气出了问题，若不能尽快铲除这些弊端，终究会流失人才，失去民心。可惜，臣一个人改变不了，臣的家族也改变不了，所以，臣需要您。”
言毕，楼归远长长呼出一口气，郑重地弯下了腰，不是向天家屈服，而是为了天下苍生请求：“请长帝姬成全。”
雪魄手脚冰凉，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喉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事先准备好的声情并茂的说辞，如今在楼归远面前都成了一片可笑的苍白。
她的大周皇室的长帝姬，与其余的皇族成员一般，受到万民敬仰，是百姓心目中的神。
但是，神，是应当庇佑众生的。就如佛一般。
可她是那样不甘心呵，她是母后的小女儿，不如胧月皇姐般负担着家国的重任，母后亦曾笑言，她是有资本娇纵的。
雪魄心底五味杂陈，只吩咐了芷儿：“送楼大人出宫。”
楼归远微微一愣，唇畔扬起一抹苦笑。是他高估了雪魄，像她这般被宠爱长大的女子，如何懂得百姓的疾苦，如何懂得生存的艰难，又如何懂得几十文和几十万两的差距？
罢了，罢了，到底是天家金尊玉贵的长帝姬，永远不懂得百姓的疾苦。
在雪魄召见楼归远的几日后，太后下了懿旨，要雪魄陪同她一齐去清凉寺还愿，并祈祷雪魄婚事顺利美满。
初初听到母后的懿旨时，雪魄手指微微一颤。
清凉寺，她不敢去，也不肯去。
不敢，是怕见到持逸。
不肯，是怕负了天下。
但是母后的命令，她无法违抗。雪魄沉沉抬眸，紫奥城的天空一碧如洗，似一块澄澈的蓝宝石，其间偶尔点缀着乳白色的稀薄云朵，时不时有飞鸟扑棱着翅膀划破天空。
持逸，持逸，许是天意，要我做出了断。
清凉寺依旧古朴安详，山门前的清风徐徐，与初见持逸的那日，毫无二致。雪魄扶了太后徐徐步上台阶，住持已领着清凉寺众僧等候，见太后和雪魄出现，双手合十道：“太后娘娘福寿安康，长帝姬万福金安。”
太后唇畔是慈和的笑，亦双手合十还礼：“住持多礼了。哀家也是特地前来还愿，为小女的婚事祈祷。”
“长帝姬生有福相，太后不必太过担心。”住持道。
雪魄却无心听着母后与住持之间的闲话，她不敢抬首，生怕看见了那张清逸的容颜。只是，他一定也知道了吧，知道自己，即将下嫁楼归远。
住持引着太后等人前往三世佛殿行还愿礼。雪魄候在佛殿外，心不在焉。
此时，三世佛殿旁的小佛堂里，传来一声声木鱼声。
咚咚咚，咚咚咚。
节奏缓慢，敲打着雪魄的心。雪魄鬼使神差般，循着木鱼声缓步走去。那间小佛堂里，木鱼声愈发清晰。
雪魄的心颤抖着，伸出的纤纤指尖也轻轻发颤。这扇门的背后，会不会是他？犹疑间，雪魄已推开了佛堂的门。
蒲团之上，笔直地跪着一个人，背影清瘦，却掩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清逸文雅气息。
“持逸？”雪魄颤抖着开口。
木鱼声不曾停歇，持逸背对着雪魄，想起晨起时住持递来的那封信，不觉暗暗叹了口气，淡然道：“长帝姬安好。”
“持逸师傅。”雪魄端着莲花碎步款款步入佛堂，从香案上执起三炷香，朝着上首供奉的观世音菩萨敬了敬，缓缓道：“敢问师傅，佛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持逸保持着端正的姿势，木鱼声如莲花开了又落，“是，佛祖什么都知道。”
意料之中的答案。雪魄兀自牵起了嘴角，继续问道：“那么，佛祖知不知道孤订了婚事，却不想嫁那人，请问师傅，该怎么破解？”
“长帝姬，小僧身处红尘之外，红尘之内的事，小僧不能问，不敢问。”
“佛祖，不就是为了解救苍生、给苦苦挣扎于尘世间的凡人指一条明路的吗？”雪魄固执地看着持逸，“那为什么，佛祖不愿给我指一条道路？”
“佛祖的答案，长帝姬心中早已参详。”持逸的佛衣轻轻被风扬起，宛若白云初落，晓雾弥散。“路是人选的，长帝姬的路，长帝姬也要走下去，即便佛祖显灵，那条路，不会变。”
雪魄心底了然，面上却是无法掩饰的悲伤，“你的路，你也会走下去，是吗？”
“是，小僧愿生生世世侍奉佛祖。”持逸坚定了口吻。
雪魄懂得地点头，整了整身上的裙裾。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为了真正的长帝姬，成为了一个为大周去牺牲一切的长帝姬。
唇畔是端庄的笑，“孤想请清凉寺上下众僧为孤的婚事祈福，愿大周国运昌盛。”
持逸停下了手中的木棍，双手合十道：“长帝姬为国如此，小僧定告知住持，为国运祈福。”
雪魄笑着，她的一生，终究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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