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会在马来西亚遇见越前龙雅真是个意外。
璇那天因为工作需要去了吉隆坡双子塔,陪着几个金发碧眼的客户讲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她借口去买几杯咖啡把聊天的重任交给了同事。同事是当地的一个华人女孩,在她转身走掉之时用磕磕绊绊的日语小声说:“没事啦,你多休息一会儿吧。”
她坐电梯到四十二楼,走上连接双塔的天桥,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是刚来马来西亚的时候被同是东京人的上司带过来的。站在这个地方看到的吉隆坡总让她有点目眩神迷,明明平日里待着也没有觉得特别好的地方,换个视角之后竟能带来这么大的惊喜。
由玻璃幕墙带来的银色的光覆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这个位于东南亚的城市有如此大的野心,总想跻身于世界的前列,拼命往前走的时候却没有顾及其他地区的贫困潦倒。她想起自己在马来西亚的山区看到的许许多多让人不忍直视的事物,又看着脚下这个城市的光鲜亮丽,有点想吐。
“被这个城市的光亮吓到了吧?”
背后传来一句玩味的日文,璇正想转过头,一双大手突然遮住了她的眼。已经到嘴边的“你是谁……”,在她闻到那个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橘子味时,就换成了肯定语气的“越前龙雅”。
“Bingo!”他松了手,“嘛……小璇你就不能多猜几次嘛?”
“既然已经知道了答案,有什么好猜的。”她看着他勾起嘴角笑,又是一个好久不见的人,上次见到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现在连她都跨过了那个年龄,眼前的人虽然还是琥珀色的眼和墨绿色的发,但整个人散发的气息和以往早就不同。
似乎更加落拓了。
璇刚想说“好久不见”的时候,忽然瞥到天桥入口处站着自己的同事,那个姑娘在她要开口说话时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后一脸八卦样地用口型说“我不打扰你们了”,挥了挥手就带着身后的一群客户回撤。
这一切都被越前龙雅看在眼里,他嬉皮笑脸地说:“被误认为是小璇的男朋友了诶,真伤脑筋……我看着这个小姑娘挺可爱的刚想上去搭讪呢。”
“请便。”璇双手扶着栏杆又把视线放在天桥之外,“我不想扼杀哥哥你的桃花运。”
“听到你叫我‘哥哥’,我就不愿意走了。”他也笑,眼角微微上挑的样子和越前龙马真像,“前些日子从老头子那里听说你在马来西亚,刚好有事过来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能见到你。”
“小璇……”他突然压低嗓音,慢慢把自己的头凑到她的耳边,一脸神秘的样子让她瘆的慌,“会穿包臀裙了你不赖嘛。”
“……”
璇对这种程度的“调戏”脸红了半天,憋了半天只能咬牙切齿一句:“工作需要。”
那天她就这样被一如既往不正经的越前龙雅拐走了,本应去公司交接工作的事,也在收到同事的“你男朋友好帅”的短信时才记起来。那时候璇正在双子塔附近的一家泰国料理和越前龙雅吃饭,眼前的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饿了好多天没吃饭,她有些想起在渔人码头同样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吃海鲜的越前龙马。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是我哥哥。”璇低下头发了个短信,手机却被眼疾手快的越前龙雅一把抢过。他用吸管喝着橘子汁漫不经心地看着短信内容,看完了随手按下删除键,然后慵懒地抬起眼皮说:“偶尔被人误会有艳遇也是不错的嘛,别急着否定啊。”
“可是我……”
“你喜欢小不点对不对。”他把手机还给她,一脸“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他现在也还没有女朋友吧,你们两个还在等什么。”
“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她换上了认真的口吻,“我不像哥哥你这样那么容易对别人动心,动心后就付诸行动。”
她喜欢他,但她也在有意识地划出一些边界。小时候学网球大半是因为他,在越前家的球场边站了太久,看到他和越前龙雅在网球场上坚定又耀眼的样子,并没有一技之长的自己也想要获得这种感觉。在十三岁之前,她全部的人生目标都和网球有关,还一心想着日后能像越前龙马一样,靠着这支球拍和这颗明黄色的小球获得属于自己的最大的世界。
十三岁时选择放手,和暮织久介也有些许关系。去了埋葬着他的地方,听说了他的一些事情,璇原本的生活无疑正在发生一场地震,天崩地裂,原本自顾自生长的万物都掩于寂静。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所处的世界和越前龙马的那个根本不一样,一直以来靠网球建立起来的错觉,直到那个时候才被拨开。
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真的很微妙,更确切一点的表达……就是感觉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否则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走的路是怎样。
由此,她执意要在高中毕业后离开越前家,也是一个道理。
“哎小璇,你就收留哥哥几夜吧。”越前龙雅听完了她说的话,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橘子汁,明明在说请求的事,话语的主导权却生生地握在他手里。
“没地方住?”她没有直接答应,用叉子绕着盘子中的泰式炒面,连眼皮都懒得抬。
“你有现成的地方我还有必要去酒店?”他说得一脸理所当然。谈话的最后也如他所愿,璇把他带到了自己租的公寓里。光线促狭的民居,两个人踩在木质楼梯上“吱呀”作响,过于潮湿的气候已经让木板有些腐烂,生怕一不小心就踩出一个窟窿来。
“顶多只能收留你两天,不能住太久了,否则房东会有意见。”她把包放在椅子上,四十平米左右的房间设施并不齐全,有时候雨下得大了房顶会漏水,因此房间角落里搁着几个塑料桶,莫名的给整个空间增添上落魄的气息。
越前龙雅沉默着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睡袋,又随手把一块做工精致的香皂丢给她:“前阵子认识一个越南姑娘,离开之前她送了我几块。”
璇接过那块散发着麝香味道的“见面礼”,觉得他的话语和动作里多少带了点“对于你过得不好看不下去”的滋味,于是她走进卫生间把它搁在洗手台,看着镶了一圈铜贝的镜子才慢慢地说:“……哥哥,我并不是故意要让自己受苦。但如果不让自己的身心受限,我永远不知道要怎么审视过去的生活。就像很多人为了明白一些事情选择做极限运动,这是一个道理。”
“你们两个,还真是相似呐。”越前龙雅边说边走进卫生间,张开五指按住了她的头。他比她高许多,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对于这个小妹,他向来是一看到她就有保护的念头,不是因为她脆弱,而是由于她时常要走到极端的地方。年幼时她为了要在网球上赶上越前兄弟的进度,而一个人在橘子林里拼命训练到脱水晕倒的经历,早让越前龙雅明白了她看似温和的性格里藏着的激烈。
“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闭口绕开了刚才的话题,“天色不早了,睡觉吧。”
那一个晚上璇像往常一样睡得并不踏实,反而躺在睡袋里的人能安稳地入睡。第二天她早早地醒来,正穿上衬衣扣着扣子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嗤笑声,随后那个人慵懒地开嗓:“小璇啊,你真的晒黑了不少嘛。天不亮都看不见你。”
“……天亮了你起床吧。”璇听到这句话有点胸闷,干脆一把拉开了窗帘,大把大把灿烂的阳光涌了进来,同时照亮了他们两个人的脸。
“其实我昨天还不太想告诉你,但是……”他故意掐在关键部分停顿,看到她转过头来,一脸疑惑。
“嗯?”
“小不点已经做了大半年的‘无国界医生’[1],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1]这个梗来源于七堇年的《平生欢》。无国界医生是一个非牟利团体,也是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志愿者主要为身处困境的人们以及天灾人祸和武装冲突的受害者提供援助,经常深入战乱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