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倔强
血顺着承影剑上精致的纹路滑下，落在她拖地的长裙上，像在雪地里盛开的寒梅，带着血腥的妖娆。
嫦娥一头墨发已被汗水湿透，粘腻地贴在脸颊旁，往日简约优雅的素服上沾染了斑斑血迹，狼狈不堪，却不见半分惶然失措。
她丢下承影剑，颤抖的手抚上三圣母安详的面容，触及挚友唇边安然的笑意，她便也绽开了笑，笑得开怀，笑得无畏，笑得......不舍。
脚边的承影剑无声震鸣，蜿蜒的血迹似乎是某种无声的诅咒。
三圣母，你如愿了。
杨戬率领众天兵天将赶到华山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幅场景。
他疼爱了千年的亲妹妹，倒在他思念了千年的女子脚下，气息中止，生命断绝。
杨戬下意识地举起三尖两刃刀，凌烈杀气散发，面前的女子却好似恍若未觉。身后的副将李靖很快反应过来，对跟在身后目露贪婪欲望之色的虾兵蟹将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拿下！”
身后士兵才恍如初醒，急忙攥紧手中兵器摆出一副盛气凌然的模样走向嫦娥。
“嫦娥仙子，得罪了！”
那女子回过头来，厌恶地甩开走来的天兵伸出的手，他们眼中赤裸裸的欲望的虚伪的做作让她作呕。用手撑起自己孱弱的身子，倔强的脊背却傲然挺立着：
“我自己会走！”
她路过他身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迈着笔直的步伐，素净的小脸上满是粘腻的汗水渗透的倔强。一如千年前一样，他错过了她眼中的伤心欲绝和依依不舍，她忽略了他眼中的浓郁深情和彷徨失措。
不过一念之间。
他匆匆奔向三妹，她缓缓走上天庭，像是相交后错开的纵横。只这一天，他们就失去了此后的很多年，背叛了当初许下的永远。他不明白，明明前几日还依偎在他怀里的人，为什么今天就成为了他奉命追捕的对象；明明当初的誓言还在耳畔，为什么转瞬间就到了背道而驰的场景。
杨戬回想起玉帝今早的密旨：“华山境内，妖魔作祟。令杨戬为主帅，李靖为副帅，即刻率领一万天兵天将下凡除妖。不得有误！”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只是，是哪里出错了，她又为什么不解释呢……
目光落在三圣母身上，女子温柔的笑意和软软的声线都随着她的离去而愈发遥不可及。她的魂魄早已散尽，回天乏术。杨戬的手颤抖地抱起杨婵瘦小的身体，一只手托着她的肩颈，一只手托着她的膝窝，让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就像小时候一样。
“三妹，我们回家。”

二． 不悔
天微有暗沉，像是谁打翻了墨瓶，跌跌撞撞地渲染了一篇黑白相衬的篇章。
嫦娥蜷缩在天牢的角落里，将下颔搁在曲起的膝盖上，眼神空洞而无畏。
素净高雅的长裙上沾满了污垢，有损她天界第一美人的高雅形象。若换在平时，她定是第一时间梳妆整洁。
不过，这些，她都不在乎了。
天界第一美人，很快就要换人来当了吧。她唯一衬得上他的名号，也即将被剥夺。
闭上眼，就能够感觉到周遭黑暗所带来的无法泯灭的绝望和绵延在黑暗潮水里那道浅淡却又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不敢看他，她害怕在那双凌然清澈的瞳孔里看到至亲倒在血泊时应有的那种绝望，就像当初的她一样。
或者说，她担心再在他的眼里看到刺入脊骨的恨，就像当初她挡在小金乌身前，将他眼中赤裸裸的怨恨一览无遗。
只不过，这一次是刺向她的利刃。
呵。嫦娥自嘲地笑了。若真是如此，那也是好的，司法天神这个职位到底抹去了他多少棱角与心性，成了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二郎真君，再不见年少时的率真和果敢。
她想在他的心里留下一点痕迹，不管爱恨。
思绪飘浮间，转瞬意识暮色四合。
夜色如墨，深得无法用尺衡量。
嗒。嗒。嗒。
他来了。

三．执着
“为什么？”
脚步声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用抬头嫦娥也能感受到特属于杨戬的凌厉的目光。
她没有看他，只是加大了双臂的力量，将自己杜绝在他的世界之外，让自己竖起浑身的刺，抵抗任何能让她本就脆弱的心更加的不堪一击的伤害。
“没有为什么。”
他不语，他知道嫦娥是懂他的，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解释。
“嫦娥，我相信你是懂我的。”
嫦娥蹲在天牢唯一透光的小窗户下，月华洒落在她乌黑的墨发上，给她镀上一层银华，飘渺的好似下一秒她就要离去，到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嫦娥始终垂着头，杨戬没法看清嫦娥脸上复杂且不忍的表情，也没注意到嫦娥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只一下。
他看到的，是始终不愿告诉他实情、倔强的嫦娥。
“就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是我杀了……三圣母。”
久久的沉静过后，嫦娥终于平静地道出这一个事实。她的声音依旧空灵，甚至还带着一丝柔美，现在这轻柔的声线里却隐藏着一条人命，一场杀机。
杨戬不可置信，这是他爱了千年的女子吗？为什么她可以在亲手杀了她最好的姐妹他最疼爱的妹妹之后如此云淡风轻地道出这样一个事实？
“为什么？”
同样的问句，意义却不同。
在杨戬心目中，瑶姬、三妹、嫦娥，这三个他生命中最珍重的女子是他对“幸福”的最完美的定义。
可是恍惚一刹那之间，瑶姬化作青烟一缕，三妹魂飞魄散，嫦娥怀罪待处。
当真讽刺。
嫦娥听到他的第二句话，终于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杨戬，你还不明白么？因为你！”

五.失去
在那以后，他照常处理公务，照常上朝、找兄弟喝酒，只是，大家都知道，杨戬变了，并不是很明显的变化，只是从他偶尔的愣神、改变了千年来望月的习惯、不再穿白色的衣服........种种迹象的变化都让众人心中明朗——
杨戬他，一直都在尝试着忘记那个人。
玉鼎真人有时也会愣愣地看着这个让自己尝尽骄傲与心酸的爱徒，看着杨戬刻意掩藏伤感，心中更不是滋味，只叹情字伤人，有时候，玉鼎真人也会试着开导他，可每次都被这绝顶聪明的徒弟四两拨千斤地转移了话题，几个回合下来，玉鼎真人也不再抱太大的希望，只是仍是不死心，本着越挫越勇的想法一次又一次让杨戬露出无奈的表情甚至减少了来昆仑山的次数。
只是，他们心中都明了，除了劝、除了叹，还能做什么？
那个人，是回不来了的。
天界第一美人、月宫仙子、广寒宫主、后羿之妻、杨戬恋慕了千年的人，背负了这么多的头衔的那人，就在那个夜晚化作一缕青烟，连魂魄都不曾留下一丝，就这样消失地无影无踪，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没有那曼妙的身影。
有人说，嫦娥仙子被人救走，躲在天兵天将搜捕不到的地方，过凡人的生活；有人说，嫦娥仙子是被一直妒忌她美貌的王母害死的。
众说纷沓，只是，都不重要了。
那个人，是回不来了的。
杨戬现在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新习惯，每当午夜梦回、万籁俱寂之际，他总会从袖中掏出一对水晶耳环，看耳环在月光之下闪烁着耀眼却柔和的光芒——那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月宫宫主换了个人来当，三界依旧，仿佛少了谁也不少，多了谁也不多。
不习惯的，只是杨戬一个人罢了。
不习惯失却了温度的月华，不习惯消失了的砍树声，不习惯屏风后依旧若隐若现却再对不上模样的身影。
只是，这世界不会因为他或她而停止了运作，冰冷的殿堂上，少了那抹紫色，除了他之外不会再有人在意一分，而他，即便在意，也只能装作不在意。这样的感觉，在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公文是尤其清晰。
杨戬在努力着，努力在嫦娥的离去之后按着自己原本的轨迹走下去，现在，他成功了，至少在表面上，他做到了冷静自制。
直到，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六．绝望
“你是谁？”
杨戬看着眼前这个无声无息到来的人，战神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绝不是等闲之辈，至少，绝不在他之下。
男子一身白衫，眼神桀骜不羁一如多年以前的他，一头墨发披散在肩头，无拘无束的模样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不属于这个天庭——在这里，没人可以自由潇洒独善其身。
只见他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护身符，细细密密的针线一看便知是女子精心制作的成果，轻轻地扔给杨戬。
“我是莫离”
“这是嫦娥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想让你随身带着，以保平安。”
“哦......你大概忘记了嫦娥是谁了吧，就是那个为你冤死在天牢的那个笨女人。”
“杨戬，你难道不知道，嫦娥是为你而死的吗？”
.......
一句一句，直直插入杨戬的心口上。
嫦娥.........
他怎会忘，他怎能忘？！在人前的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欺骗不了独处时充斥着整个脑海的思念，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不可抑制地心痛起来，那像是万蚁噬心般的痛苦时刻提醒着他她离去的事实。
可是，眼前这个自称莫离的男人，说嫦娥是为他而死？
“你什么意思？”
“兄长身中奇毒，妹妹自愿牺牲自己拯救兄长，被嫂子得知后设计一场精妙无比的局，将所有罪名揽到自己身上，然后毅然赴死——这个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莫离眼中满是讽刺，锋芒毕露，直刺向这个表面冷静内心却已巨浪滔天的男人。
那个“嫂子”，指的自然是莫名失踪的嫦娥。
见杨戬不语，莫离冷冷地哼了一声，再抬起头来却已是满目寒光，玩世不恭只是他的面具，他是一头沉睡的狮子，他的利爪随时可能拍向小看他的人。
“你不知道，你重任司法天神之后，玉帝就在你身上下了世间绝无仅有的奇毒，令你一旦起了反抗天庭之心，就会走火入魔自绝筋脉？”
“你不知道，这种毒的解法需要以命换命？”
“你不知道，那天嫦娥特意作出三圣母死在她剑下的假象，只是为了消除你的愧疚？”
“你不知道，她并不是失踪，而是为你而死？”
杨戬仿佛一下子失了重心，连退好几步，只是仍旧倔强：“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今天来的目的，只是送这个平安符，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我也该走了——至于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可以当作是我的胡说，只是，我很失望，嫦娥舍命保护的人，也不过如此！”
转身离开，不带走一片云彩，留下万念俱灰的杨戬。
嫦娥........

六．离去
——嫦娥，你让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做到了，九泉之下，你也会开心的吧。
——嫦娥，那个叫杨戬的男人恐怕是真的爱你，否则不会听到真相之后如此万念俱灰。
——嫦娥，你会怪我的吧，怪我把你刻意隐瞒的真相告诉了他。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你为他做到如斯地步，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他有什么资格理所应当地毫无负担地活下去？
——嫦娥，以你的聪明，你不会不懂，我早就喜欢上了你。只是，你仍选择为他去死，留下我一个人。
——嫦娥，你还记得你把我救回来那天么？那天天好蓝，我一身血污，你却一身白衫美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去。我告诉你我是妖，你却毫不害怕，无微不至地照顾了我一个月......可是，你怎么那么快就离开了呢，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族里的人带走也毫不挽留？
——嫦娥，让我去陪你好不好........
不知名的树林里，一块墓碑静静伫立着，上书“广寒嫦娥”。
墓碑前，有一只已经断了气的狐狸，嘴角挂着轻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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