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请道长按照亮现今的面容帮忙梳化一番。”诸葛亮继续对我说,充满了谦和与平静,仿佛这并不是在安排他身后事之一一样。我默默收起了怒气,打开各种胭脂腮红,他看着我,略惊讶。
我使诸葛亮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一遍一遍的将他印刻在脑海里。这个人,二十七岁的时候为自己勾勒了一幅踏实的未来,就佐着那个叫刘备的人,一路风雨,不离不弃。我还记得刘备临终时看向他的那份不舍。现在汉国的人也许已经忘却他曾还是个需要宽广的汪洋去畅游的鱼吧,只有他的先主知道自己撂在他身上多重的担子。我并没有见过汉立国之前的诸葛亮,但我肯定他那时候一定是井井有条的,白帝捣毁了他的人生,他依旧女娲一样奋不顾身的补天,不再那样的爱惜自己。他那时候是怎样的青葱,怎样的温婉也许从未去想过,可是这一刻,看着他苍老的面容,在他的木质的骨架上勾勒的每一笔都叫我好像去这个人的一生去探看。看他青年的俊才睿智,看他中年的掌国辅佐,看他老年的所向披靡。我的最后一位送入死亡的人,我的英雄。
“真的那般瘦了吗?”他看着我的手打磨着他的颧骨,轻声的问。
“也没……”我支支吾吾的说,仿佛怕伤害到他。即便他是那么的坚韧,可是不久,他会断了。我的泪水无法止住的滴落在雕像上,伤害了木本身的湿度。
“不怕的。”他终于张口在我工作的时候安慰我了,从前他一直只会对我说:“谢谢你”。其实,每一次,送别的每一次,我都是那样的害怕,我怕这个世界上不再有“这一个”。孙策、周瑜、曹操、关羽、张飞、刘备……他们曾那么的叫人炫目的人生,星瀚一样的点缀过我的生命,可是我最终失去了他们,甚至有些人还来不及全部的参与。我是这样贪心的人,我一笔一笔小心翼翼,可是又是多么的无用。我就是个殡葬师,是个送行人。
“感谢你代替我去看之后的……岁月。”他看着自己的木雕,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它说。
“其实我曾经也希望自己是个殡葬师来着。”他说,他从来没有和我如此亲近的说。一直以来他都是走在自己的计划里,我甚至不相信他有另外的志向。
“送你一首歌吧。”他说,在我一边为雕像勾画眉眼的时候。然后他完全没有等到我的同意就唱了起来。他的歌竟然很美,这是我从未想到的,他到底还有多少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跟了他三年,究竟看到了些什么,我还是那个看人一眼就洞彻心肺的殡葬师吗?好吧,暂且认为没有谁真正接近过那个完整的诸葛亮。他展现出任何一个侧面都力求完美,我们只知道我们拥有过完美的丞相,却并不知道这完美如此立体。
“这是送殡者的歌。我因为它而读懂了死亡,可惜,亮从未有机会为谁执仗送行。谢谢你替亮做了这些事,为汉送走了许多人。”
“可惜我并不会唱这首歌。”我遗憾的说,没办法将刚才的那旋律保存太久。
“那么,我教给你吧。”这个人就开始细心的为我唱诵、讲解着每一句。多年后,我看了他的《将苑》的时候忽然又想起那天他的语调’面容,这位掌国丞相耐心的仿佛一位等待孩子长大的长者,多么希望能将自己的生命通过这样的方式延续下去。我的丞相对生的渴望,因为他的责任还没有到可以传递的时刻。
我的丞相。我不经意的在心里这样称呼他。这是我在任何逝者面前都没有过的感觉。臣服!这就是臣服吗?我被这种莫名的魅力吸引,然后臣服于他?唉,师父我错了,我沾染的凡尘太多了,殡葬者是死亡的接引者,怎么会去臣服于谁。我懊悔的捶了捶自己的头。
好吧,也许只是我伏在地上,为雕像穿上鞋子的动作叫我糊涂了。不过,它很完美。
一如斯人。
诸葛亮微笑的点了点头,然后微微的阖了阖眼睛。
“对不住了,道长,亮……实在觉得有些困倦。抱歉。”他很真诚的说着,我拱了拱手,躬身退了出去,希望一会儿再得到些他的修改建议。
然而,没多久,诸葛亮,便,走了。
他是用怎样的意志强撑到我的到来、勾画、完成?这个永远叫人懊恼太迟去看他的人。
很多年后,我站在他的墓前,为他唱了那首他教会我的《梁父吟》。第三句的时候,我哽咽了起来,然后跑调,然后嘤嘤嘤的跑走了。我这个悲催的老道,再也感觉不到哪个人要死了。
这样,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