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台诗案中,苏轼的一些诗被挖出来示众,用拐几道弯的目光从中找出攻击王安石新法的罪证来。比如他一组《山村绝句》中,有一首写到:
【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韵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七十岁的老翁没饭吃,幸好春天山里面有竹笋和蕨菜。于是腰里别上镰刀去找来充饥,可是买不着盐,没法子,煮一煮淡着就那么吃了。这样的诗,原本不该有什么问题,可就因为当时王安石变法正搞得热火朝天,说老百姓吃不上饭,特别是吃不上盐,这就成了罪行。
用词来凸显英雄人物,在词坛开辟豪放一派,苏轼这个首创之功,值得大书特书。前面说过,范仲淹王安石这些政治家都写过豪放风格的词,不过那只能算特例,对宋代词坛并没有起到扭转风气的作用。从苏轼起,词才从歌楼酒馆里唱着玩的小曲,开始变得讲究身份,敢与诗平起平坐了。
他是词坛的千里马,他是杀入词坛的赵子龙。任何难以驾驭的题材,在他面前也不敢不俯首投降。他那只能唤醒春风的笔,点向哪里,哪里就是万紫千红的花坛。他放怀歌唱着: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写这首词的时候,苏轼四十一岁。虽然已经鬓微霜,开始有白发了,却依然豪情满怀要为国家上阵杀敌。他翘首追问着,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渴望朝廷调他到边防前线去。这种心雄万夫,其实豪迈的境界,不要说婉约派词人,就是不肯完全跟着婉约派走的范仲淹王安石,也是根本没想过要进入的禁区。
他的笔随便点染,就像他作画一样,不求形似,只求写出心中一时的感受。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村子里到处是缫丝的缫车,一路走过去,枣花簌簌的往衣襟上落。古柳树下,有人在卖黄瓜。酒困路长,抒情主人公感到又渴又累,于是敲开乡下人家的门,去要茶喝。这样的词,婉约派是不肯写的,或者说他们不敢写。因为这样的词搬到酒庭筵席上去唱,多半是没人愿意听的。但是苏轼敢写,他不在乎唱出来是不是有歌迷捧场,而只在乎,读起来是不是有诗的味道。
读他这类信手拈来便诗意盎然的词,我们很自然地会想起他那些信手拈来的绝句: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是一首题画诗。竹外桃花三两枝,用竹子的青翠来衬托桃花的鲜红,一下就把艳丽的春光凸显出来了。最妙的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将鸭子拟人化,使鸭子具有人的知觉。从这句诗,我们能听见鸭子呱呱的叫着,能看见鸭子扇动翅膀,在水面上追逐扑腾的热闹。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用无人不知的美人西子,来突出西湖的美,这个比喻轻松不费力,苏轼像是捡了现成的便宜,其实细想一下就知道,这是神来之笔。不仅像春江水暖鸭先知一样超妙,还比得叫人拍案叫绝。
如果没有那一场以杀死歌声为快的文字狱。苏轼这个旷世奇才,该会在词中留下多少欢声笑语,供后人吟咏。然而,历史不接受假设,苏轼只能在历史的回音壁前,唱出自己的悲哀悲愤和无穷的悲郁。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也是以罪人的身份,在黄州写的。罪人就是没有自由的人。他只有在沉醉的麻木中,寻得短暂的陶然自得。他醒了醉了,醉了又醒了,半夜回来时叫不开开门,于是而倚杖听江声。江声浩浩,能告诉人什么呢?江水以浩渺的滔滔,来展示自己的无拘无束,这不是在告诉人为名利而奔忙是何等的可怜吗?唉,趁此夜深风景,江水安眠,还是架上一叶扁舟超离这冷气逼人的世界吧。于是他轻轻的哼着,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敞开庄子式的容纳万有的胸怀,使我没入大自然,也使大自然没入我,于是而物我两忘。
关于这首词,据记载还曾引起一场虚惊。这首词第二天就传遍四邻,都说苏轼驾小船逃走了,地方官听说后大吃一惊,让罪人逃走了那还了得,就赶忙去看个究竟。敲门一问才知道,苏轼正蒙头睡大觉呢。其实苏轼根本不可能像李白那样说走起身就走。因为到宋代,已经不是大道如青天的时代,已经不允许跟着感觉走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秋风飒飒,一年将近。树叶萧萧,催人变老。他却无可奈何,只能痛苦的看着年光从指缝里溜走。不要责怪这歌声过于凄苦,要知道,他灵魂的负担太重太重了。